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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地方方面毕业论文题目范文 跟石头发光的地方(一)回望耀州类毕业论文题目范文

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地方范文 类别:发表论文 2024-04-17

《石头发光的地方(一)回望耀州》

该文是地方方面论文参考文献范文与石头和耀州和回望类专升本论文范文。

这是一座与我的血脉发生过关联的小城:曾祖父在这里构筑庭院华屋,彰显人生的夺目与荣耀;祖父在这里重组家庭,不幸将自己年轻的生命丢弃在了这里;父亲弯着腰在城门洞里出出进进,一次次跪地于官衙,拉锯般地打了漫长的六年官司;而我,一走出校门,就落脚于此,一待就是十年;我的儿子,更是在这座城里孕育,也在这座城里降生.

这座城,对于我来说,既是一座生命的圣城,又是一座精神的迷城:它是那么地清晰,又是那么地模糊;它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它弥漫着股股温馨,也流溢着丝丝寒流.

1

这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城,端坐于一个瓢状的盆地里.

有点拘谨的川道,从北向南延伸,至山与塬的合拢围堵之处,突然开阔与坦荡起来,形成一个椭圆形的洼地,恰好能供一座小城栖身.

两旁的黄土塬高高地耸立,衬托得中间的川道低矮了许多.川道是河流造就的,没有河流一轮又一轮的冲击波,川道与黄土塬本来浑然一体.

流淌于锦阳川的这条河,称其为沮河,百姓叫它石川河.石川河之于广袤的地球,犹如人身上的一根毛细血管,算不上有多么重要.但对于一方水土而言,它却仿佛母亲的奶汁之于婴儿,不可或缺.石川河是耀州境内最大的河流,堪称耀州的母亲河.凡为河,不论粗细,不论大小,若追溯其历史来,几乎都天荒地老般地古老,动辄以万年亿年计.甚至可以说,地球形成之日,就是河流潺潺之时.河床也许随着日月的奔走,有所游移,但河流的大致方向,大致趋势,皆不会有太大的偏离.

盛在缸里的水,或聚在杯中的水,是柔软的,是沉静的,是谦卑的,总是听命于人的指挥,服从于人的意志.但置身于荒野之中的水,可就没有那么羞涩与内敛了.它时而腼腆,时而张扬;时而乖顺,时而狂躁;时而温驯,时而暴怒……水喜怒无常,近乎于不可捉摸.水的表情与姿态,在很大程度上,并非取决于水,而是取决于环境.春暖花开,水也舒展,也灿烂,也微笑;夏阳浓烈,水也浮躁,也咆哮,也沸腾;秋高气爽,水也清淡,也枯瘦,也含蓄;冰天雪地,水也凝固,也僵硬,也收缩.季节的变换,引来水之变换.而季节对于水的作用,比之于地势,要逊色许多.真正决定水姿态的,要数河床的地理特征.水在湖里,是那样地安详,像憨态可掬的熟睡婴儿,像看破红尘的沉默老者,即使有风吹过,也只是皱起一的涟漪,绝不激动万分.但水一进入河道,就是另一种性格了.河床平缓,水则平静;河床凹凸,水则激荡;河床忽高忽低成悬崖,水则飞瀑而下.每一朵浪花的下面,一定潜伏着一块石头.石头大,浪花则大;石头小,浪花则小;石头大如牛,滔浪则滚涌;石头小如鼠,细浪则轻卷.

水并非总是在河床里流淌,它时不时地会大发脾气,突破堤坝的阻拦,狂啸着冲向村庄和庄稼地.这个时候,曾经可爱的水,就变得犹如无数头莽撞的野兽,毫无理性地发起进攻,进行肆意地破坏.水的角色已悄然转换,由人的滋养者,哺育者,变成了人的加害者,毁灭者.水灾,在人类所要面对的诸多灾害中,排列于首当其冲的位置.一场黄河泛滥,就能致千村绝户,数十万人命丧黄泉.然而,有其害,就有其益.泛滥的河水并非一无是处,它的积极价值客观存在着,人常常从中因祸得福.地球上的大多数平原,都是冲击波平原.也就是说,它都是由江河的一次次地暴怒,一次次地冲击而形成的.长江泛滥,造就出了长江中下游平原的壮美;黄河泛滥,荡涤出了华北平原的雄浑;石川河泛滥,开辟出了锦阳川的富饶.滔滔的河水,冲刷着泥土,啃噬着岩石,吞咽着山包,埋没着沟壑,扫尽一切阻与碍,踏平一切高与低,从而使昔日褶褶皱皱的土地,变得平平坦坦.

小水冲出沟壑,中水冲出川道,大水冲出平原.沟壑是由雨水蚕食造成的,而川道和平原,一定伴随着河流而存在.锦阳川就是石川河的产物,而耀州城的崛起与绵延,无疑与石川河密不可分.

石川河从遥远的峡谷里扭捏着身躯,一路南下.途径石山,山体坚硬,它无法扩充出更多的地盘,以供自己享用.但到了下游地带,软处好取土,面对酥软的黄土,它蛮横的本性便暴露了出来.在雨水酣畅淋漓无休无止的季节,在暴雨倾盆而下的时日,石川河不大宽阔的河床,难以容纳八方来水,于是那些多余出来的洪水,就漫溢出河堤,横冲直撞地扑向两岸的田野.日积月累,河床周边越发开阔,越发平坦,川道因之而形成.

整个锦阳川,仿佛一个被刀切开的巨型葫芦.耀州城所处的位置,呈瓢状,最为开阔.

耀州城的所在地,为何要比其他地带宽阔呢?若从常识上进行推论,就不难看出其中的端倪.在耀州城南,石川河与另一条名叫漆河的河流交汇,合二为一,最终从一道豁口继续朝南奔涌而去.耀州城的东南方,是一道绵延的山脉,山脉的西侧,则是土塬.河水在山脉和土塬的接壤处,冲撞出一道豁口,将本来连为一体的山脉和土塬,活生生地拦腰斩断.那道断裂的豁口,像刀劈斧砍一般,至今还能隐隐目睹到其斑斑的伤痕.

我猜想,很早很早之前,也就是河流最初发轫之初,河水从山坳里一泻千里,狂奔而下,但到了这里,却遭遇了挫折.山与塬连接在一起,像一道高耸的大坝,阻挡住了河水的去路.河水无法突围,便在其脚下淤积着,翻卷着,激荡着,打着滚,拍着浪,朝四周漫溢.河水浸泡并冲击着两侧的土壁,湿软的土壁一层层地垮塌,于是塬得以瘦身,川得以扩容.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等执拗的水终于咬牙切齿地在山塬间打通一道豁口,并顺着豁口急不可待地朝南涌去之后,而经水淤积漫溢过的地方,就变得相对天高地阔一些.

石川河与漆河,发源于不同的山脉,原来互不搭界,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奔流,在快要接近耀州城时,它们之间仅隔着一道瘦瘦的土塬.那道土塬,名曰步寿塬.步寿塬像一个畸形的面孔,额头臃肿,两颊粗蛮,但下巴却格外尖细.那个下巴,像牛探出唇外的舌头,又像劫匪刺来的,伸向或戳向耀州城所在的位置.

石川河与漆河,形若一对情侣,出生于不同的门第,却都不安于本分,在某个水池里了却残生,于是便外出寻找自己的归宿.也许它们心有灵犀,隔山就能倾听到彼此的呼唤,于是脚步越发地匆匆,并相互吸引着,相互靠近着,最终融为了一体.

两条河赋予耀州城以别样的诗意.因为水,耀州城不再土里土气,不再邋里邋遢,而是有了灵性,有了韵味,有了让人流连忘返的意境,有了耐人寻味的暧昧.城因水而砌,水绕城而流.柳枝在河边飘拂,小鸟在枝头呢喃,洗衣女子的花格子衣裙在风中抖颤,放牧者甩动的鞭梢晃乱云絮……千百年来,耀州城里的人走的走了,来的来了,店面关了再开,树木砍了再栽,唯有河流不改初衷,与城郭日夜厮守,相濡以沫.

夕阳之下,站在东塬的塬畔,俯视耀州城,发现昔日方方正正的耀州城,在不断地扩张与繁殖中,越发地头重脚轻.北端宽大而雄浑,南端窄尖而浑圆,耀州城被水包围着,仿佛一艘浮在水面上的航空母舰.点点灯光,恰似摇曳于波涛里的星星渔火.事实上,在我小时候,就听村里的老人讲,耀州城就是一艘船.据说这艘船,承载着全城人的祈愿,每天都要旋转那么一圈.基于此,有风水师预言,耀州在本已人杰地灵的基础上,更加地人杰地灵,将会涌现出三石六斗麦子的官员.也就是说,三石六斗麦子有多少颗麦粒,对应的就能产生多少个官员.但三石六斗究竟有多少颗麦粒呢?估计谁也没数过,或者,即使是有人抱有数一数它的意愿,但穷其一生,也未必能将其数得清楚.用这样一个含糊数字,来夸张地描述官员数量的密密麻麻,确实有那么几许的夸张,但也在显示着民间的智慧.数字是模糊的,含混的,只是用来强调之多之众——不是很多,而是很多很多.用耀州的土话说,就是多得木木(读音)!木木,就是很很的意思.

在一个官本位岿然不动的国度,国人的眼界与意识,自然只能在代代相因的磨坊里踱步与转圈,从而把视为人生的成功与荣耀.升官发财组成了一个词组,演绎成了芸芸众生的高远理想.升官与发财,在这一词组中,并非并列关系,而是因果与递进关系.因为升官,就能发财;因为发财,就能继续升官.升官是因,发财是果.反过来,两者也可以角色转化:发财是因,升官是果.

耀州真的涌现出那么多官员了吗?显然没有.风水师的预言何以会落空,何以变成了谣言?据传闻,与一个人的嫉妒心有关.这个心胸狭窄的人,在某个朝代的某个时段,不偏不倚地被委派到耀州来,坐上了耀州知州的宝座.知州耳闻耀州将要涌现三石六斗麦子官员的传说,一时慌了神,恍惚中直感到自己的座椅在左右摇摆,几近侧卧倒地.知州明白,每一个官员的横空出世,都是一颗埋设在自己脚下的地雷,不定哪天就会爆炸,从而使自己品尝到苦涩的后果:轻则滚蛋,重则血肉模糊.于是知州在寝食难安之际,终于灵感一闪,大腿一拍,想出了一个馊主意.第二天,他鸣锣升堂,召集百官议事,并做出了部署:要把耀州这艘船拴起来,不能让它继续这样旋转了!知州罗列出的拴船理由,主要有两点:一是强调自己患有头晕的毛病,船一打转,他就病情加重,抱负无法施展,纵有造福耀州之心,却无造福耀州之力;二是船打转,预示着耀州的不稳固.江山不稳,人心摇晃,绝非吉兆.再延伸开来想一想,一个总满足于在原地转圈的城邦,能有多少出息?地域和人一样,不能轻浮,而要稳重.稳重者,方能深谋远虑,有所作为.

知州的理由堂而皇之,在他的授意下,一群莽汉便采取了行动:他们在耀州城的四角,砸下去四枚巨型铁打.自此以后,耀州这艘船便被镶嵌住,再也僵僵地动弹不了.耀州产出众多官员的吉祥根脉,被这四枚铁钉拦腰刺穿,于是耀州人的深情守望,殷殷期待,也犹如五彩的皂沫,一并破灭.自此,耀州大地了无生机,再也没有涌现出那种跺一脚大地都会颤抖不休的大人物.纵然有人费尽千辛万苦,匍匐于官阶之下,抓住了晋升的悬梯,却总也爬不上去.尽管也有耀州人在当地或外地,但皆为不足挂齿的小官小吏.官和吏,在汉语的词语中,被强行粘连在一起,但其实,它们是两个各自独立的存在主体,官是官,吏是吏,界限分明.官是主,吏是仆.官来自于上层的委任,吏来自于民间的招募.所谓的吏,说白了,就是端着国家饭碗的打杂者,所干的事,无非于跑腿支桌子,吆鸡关后门之类.

传说当然仅为传说,那只是阐释着人们的一种希冀,并不能代表客观事实.事实却是,耀州城兴之于水,衰之于水,它起起伏伏的命运,皆与这两条河流——尤其是石川河——紧密相连.

2

耀州城置身于盆地里,四周高,中间低.盆地,顾名思义,就是其状像盆.但我的感觉,它更像锅,而耀州城就蹲坐一口诺大的土锅里.

在古代,耀州城时不时地被称作华原.华原二字,可以追溯到父系氏族社会时期的雍州,而此时的耀州,彼时的华原,就属于雍州的三十六方国之一.后来,华原之名,在诸多朝代被唤醒,当作地名使用.

华原之华,是一个通假字,与“花”同音同意.华原,其实就是花原.而一个“花”,就已对耀州当时的环境状况,予以了暗示.

古代的耀州是一片野花绚烂的地方,宛若一个大花园.没有工业,没有污染,山体没有被炸山取石,河流没有被拦腰截断,一切都处于自然的状态.耀州城之东与之南,是层叠高耸的山峦,之西是黄土堆积的土塬,之北是锦绣如画的锦阳川.两条河流,像两条悸动的蟒蛇,缠绕于城郭的周围,最终在城南形成了两水交汇的奇美景致.

高高低低,错错落落,有点杂乱,有点潦草,但恰恰是地势的多样性,塑造出了耀州城视觉与内涵的丰富性.它不像平原上的小城,单调而乏味;不像山缝里的小城,狭隘而局促.它是辽阔的,却并不平面化,像一张呆板的面孔那样;它是褶皱的,却并不显得拥挤,像一束遭到捆绑的柴草那般.它的形是规整的,是方正的,但魂是散淡的,散漫的,像白云悠然,像野鹤翩跹.

天是蓝的,水是清的,地是干净的,空中无粉尘,田地无农药,野花漫山妖娆,野草遍野蓬勃,野鹿在河边饮水,在河边洗衣.没有高音喇叭的吼叫,没有汽车刺耳的鸣笛声,唯有鸟在树林里呢喃,一切显得那样地静谧闲适,那样地安之若素.

站在工业文明的山巅,回望农耕文明,一种财富占有量上的优越感,也许会油然而生.然而,站在农业文明的峡谷,仰望工业文明,却发现工业文明实在过于烟雾缭绕了,一切皆被熏黑,一切皆蓬头垢面.工业文明在给人带来便利的同时,却已使人的目光被雾霾阻隔,心灵被烟雾笼罩,从而忘却了活着的初衷和幸福的本源.人在创造生活方式的时候,却连生活本身,都给废除掉了.人受膨胀的驱使,向自然毫无节制地予取予夺,到头来将会发现,自己成了自己的受难者.天空大地,山川河流,无一完整,无一干净.工业文明的苦果,最终要被喂进每个老老少少的嘴里,并逼其吞咽.

比之于工业文明的癫狂,农业文明显得迟滞,拖沓,懒惰,缓慢,甚至有几分昏昏欲睡.但农业文明就像一张经年累月反复捶洗的旧布,尽管已呈现出褴褛之态,却并未撕裂,化为碎片.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人心尚且内敛,道德尚且完整,伦理尚且密植.

我不是现代文明的排斥者,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环保主义者.环保的价值,在我看来,远远大于制造的价值.制造带来的是生产工具的丰富或更新,而环保,却直接与人生命的质量与生命的长度休戚相关.

我之所以要发出以上的慨叹,源于我对耀州生态,乃至于对整个地球生态系统变异的深切忧虑.

耀州,华原;华原,耀州——两个名字,在历史上被交替使用,都在隐含着对这片区域地理环境的注解.华原的寓意,指的是花草的茂盛;而耀州的箭头所指,指向了一座山脉.

耀州城的东南角,远远的,矗立一道连绵的山脉.几座峰巅,一字排开,像头颅那般,昂向云端.清晨的第一缕霞光,总能将峰巅的山尖染红.随之,太阳那张红彤彤的脸庞,才羞怯地从山垛中浮现而出,盘旋于山巅的上空.在耀州人的意识里,那座山,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山的名字叫宝鉴山.宝者,贵重也;鉴者,镜子也.连贯起来,就是一面很宝贵的镜子.中国的山脉,有以形状取名的,如五台山;有以颜色取名的,如黄山;有以动物取名的,如龙虎山;有以建筑取名的,如庐山;有以寓意取名的,如泰山……而以镜子作为名称的,我在其他地域不曾有所耳闻,大概就数耀州城旁的这座山了.

这座山何以被命名为宝鉴山?当然是与山的某些特征相契合.

传说中,每当阳光染红了山体,山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出焰焰的光泽.那些光泽汹涌着,迸发着,喷薄着,扩散着,斜斜地俯冲下来,将耀州城的角角落落彻底照亮.耀州城被黄灿灿的光亮俘获,像镀了一层金粉,裹了一身黄纱.人居于城里,恍若置身于金碧辉煌之中,目光凄迷,神魂游移.

耀州城的“耀”字,取自于照耀的“耀”,无疑是与宝鉴山明晃晃的光亮有关.宝鉴山照彻了耀州城,也给耀州城带来了莫大的吉祥.在天地之间,唯有身居渭北的耀州城,每天得到无数束光亮的特别眷顾,却从不会被光亮灼伤.它在金光的笼罩里,既独享着这份天赐的宠幸,也在日月的流痕中日渐繁盛.

按照风水的原理,耀州城也不失为一片风水宝地,水环绕,山发光,塬傍右侧,川延身后,端坐于锅底却非井底之蛙,两河交汇却鲜有洪涝之害,狂风从塬畔擦肩而过,却难以吹弯它城根的芦苇.

遗憾的是,当岁月的投影跨过了二十世纪的节点,这座被人视为宝物的山脉,还是未能逃过工业化的魔爪.工业化的贪恋,让一座沉静了亿年的山体,让一座屹立了千年的州城,瞬间变得面目全非.工业化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把一切都当作资源,把一切都当作可以创造利润的商品.利润,是工业化孜孜以求的最高目标.

一座水泥厂,像一个庞然大物,建在了宝鉴山的下方,耀州城的东侧.水泥厂的建设,若站在国家经济布局的角度,自有其一定的理由;但若站在保护耀州古城角度,站在耀州城居民的健康角度,它确实罪莫大焉.

水泥厂的三根烟囱,高高耸立,又粗又直,俨然成为了耀州的地标建筑.我记忆最深刻的,倒是乡村小孩子吵架时对烟囱的无辜连累.对阵的双方一经恼羞成怒,发展成了对骂,就口无遮拦,常常以烟囱为攻击对方的致命武器.这个说:拿水泥厂的烟囱妈!那个回敬道:拿水泥厂的烟囱婆!

为何要搬出烟囱来?原因在于,在耀州的地盘上,再也找不到比烟囱更粗更长更直更有力的东西了.

那三根烟囱,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向天空中喷云吐雾.从白昼到黑夜,从黑夜到白昼,它从不疲倦,从不懈怠,也从不消停.我的家乡麻子村,地处寺沟锦阳川旁的土塬上.很多田地,就在塬畔.站在塬畔的田里干活,如果天气晴好,放眼望去,平展展的锦阳川一片翠绿,而耀州城则像一个微雕城堡,缩成一团,远在天涯,又近在咫尺.最为醒目的,就是那三根烟囱——之后又追加了一根,变成了四根——烟囱喷冒的浓烟,与天上的白云混淆着,似乎能把那朵朵白云染黑.

后来才知道,烟囱里喷冒的不是煤烟,而是水泥粉末.苏联专家设计的厂子,因中苏关系交恶而撤离,遗留下了一道无法克服的技术难关.飞舞的粉末无法回收,于是只好竖起几根烟囱,让那些粉末顺着烟囱的管道,飘向空中,飘向四野.致命的是,这么一飘,竟然飘了五十多个春秋.

耀州水泥被打造成了一个响亮的品牌,闻名遐迩.远远近近的人,一提起耀州,大都会想起耀州水泥来,似乎耀州本来就是个水泥城,就是个烧制优质水泥的地方.耀州的地方经济,看到水泥市场火爆,有利可图,也纷纷围绕水泥做起了文章.一时间,耀州城的周围,布满大大小小的水泥厂,栽满了粗粗细细的烟囱.有的烟囱在冒着黑烟,有的烟囱在冒着白烟,有的烟囱在冒着黄烟,总而言之,没有一根烟囱是省油的灯.

本该翠绿的树叶,仿佛是从灰尘里刨挖出来似的,灰头灰脑地耷拉在树枝上.刚洗的白衬衣,搭在屋外的铁丝杆上晾晒,不足五分钟,衬衣便星星点点的,犹如一张大花脸;锦阳川是著名的蔬菜区,其产出的辣椒和大蒜,因其品质优良,曾大批量地出口海外,很是畅销,但后来因为污染,检验不合格,而被拒于国门之内.耀州街道更是乌烟瘴气,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味道,屋脊上,人行道上,街道上,灰尘无处不在.一辆汽车从街道驰过,注定会卷起一股浓郁的尘埃.

有人开玩笑,说一只白狗从家里出去,在街道里溜达那么一圈,回来后就变成了灰狗;再出去溜达一圈,回来后就变成了黑狗.

还有人开玩笑,说耀州人长了白发可以节省染发剂,只要在街道里多走几步,白发便被染黑了.

玩笑终归是玩笑,其中的夸张不言而喻.但确凿无误的是,耀州人的身体健康,因为水泥粉末以及煤炭粉末的狂飞乱舞,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不是虚构,亦不村在污蔑.

在西安大医院里当教授的耀州籍朋友告诉我:就他接诊的情况而言,耀州患有癌症的人明显偏多,比之其他地方,几乎多出一倍.他还笑称,在他们医院,流行着一个词,叫“铜川肺”.我问何为“铜川肺”?他解释说,他们医院的大夫看病,只要瞄一眼患者所拍的X光片,大致就能判断出该患者是不是来自于铜川.铜川来的患者,其肺部,呈现着与其他地域患者明显不同的症状:颜色发黑,纹理粗大.

耀州为铜川的一部分,“铜川肺”里,也包含着“耀州肺”!

更令人揪心的是,水泥厂的矗立,导致了一座山的死亡,而这座山,正是耀州这一名称的诞生源头和实物证据.宝鉴山那些能发光的石头,经化学分析,恰是烧制水泥的优等原料,于是遭到了开采,遭到了攫取,然后经车辆或传输带的运输,被抛进火炉里烧烤,最终化为了一袋袋的水泥,或一缕缕渺渺的青烟.长年累月地炸山取石,宝鉴山早已伤痕累累,体无完肤,仿佛一具被野兽啃咬过的尸骨,裸露着千疮百孔的骨骼.

山还在,但魂没有了.远看像山,近看像遭遇了轰炸的废墟.

一座建筑坍塌了,可以重新修建,但一座山在遭到摧残后,靠人工之力,人工之能,能让它恢复原貌吗?

山不是一堆石头的堆积,它是大自然身上的一根肋骨.抽掉肋骨,大自然的身体必然扭曲变形.山脉不止关乎于山脉,而是关乎于一个区域的气候,关乎于一个区域的脉象,关乎于一个区域人的命运,不是想更改就能更改,想删除就可以删除的.

人需要休息,大自然也需要休憩.慢下来,或停下来,让疲惫不堪的大自然喘息喘息,轻松轻松,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功德,是一种远视.无为,有时候就是有为,甚至比有为更有积极的意义.

好在现今耀州的决策层,在经历了一代又一代漫长的懵懂之后,终于有所觉醒,意识到环境的迫切与重要,并下力气进行整治.水泥厂的烟囱被推倒了,小水泥厂被关闭了,小白灰窑被拆除了——治理初见成效,但路依旧漫长.

3

据研究者介绍,耀州城几易其址,几易其主,一直伴随中国历史风云的翻腾而跌宕.

现在的耀州城,是明朝初年将其固定在此的.之前,它时而迁至南塬,时而迁至北塬,时而又回归现在的位置——它真的仿佛一艘船,摇摇摆摆,停泊于不同的码头.但转来转去,皆万变不离其宗,总是离不开宝鉴山的辐射,摆不脱石川河的萦绕.

宝鉴山与石川河,是耀州生命与精神的两根支柱.前者,形若耀州的父亲;后者,形若耀州的母亲.

上世纪的五十年代初,耀州城还像一尊巨型的集装箱,棱角饱满地搁置在两河夹击的三角洲地带.城墙巍峨,城垛森然,城壕幽深.燕雀在城门洞里飞进飞出,苔藓在城墙的墙体上根根直立,行路者一到夜里,就将城墙当旅馆,在城墙根枕砖而卧.

耀州城的修筑,与朱元璋“高筑墙,广积粮,缓称霸”的倡导有关.朱元璋在打下徽州后,听从了老儒生朱升的建议,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并实行这一政策.朱元璋的“高筑墙”政策,造就了华夏大地的城墙密布.都城筑起了城墙,省城筑起了城墙,州城筑起了城墙,就连一个一个的偏僻村落,也都纷纷仿效,构筑起各自的城墙.城墙就像铁皮箍桶那般,将一座城池,一个村庄,牢牢地捆绑住.

城池的城墙是由砖块砌造的.厚墩墩的青砖,一块块地磊起来,即使现在打量它,也显得如此地霸气十足.砖与砖之间的粘合剂,则是糯米汁.慢火熬制的糯米汁,软乎乎的,喝进嘴里,颇有几分柔情蜜意,但一经风干,却是那般地坚硬.砖只是城墙的皮肤,也是城墙展示给世界的外在表情.在皮囊之内,城墙却是装了一肚子的黄土,堪称土质土色.那些黄土,刚从城郭外侧的壕沟里挖出,尚且湿润润的.将湿土填进两道砖墙中间预留出来的空白地带,与白灰搅拌,然后用石臼将其砸实,等风干后,土不但牢牢地粘连在一起,难解难分,而且硬邦邦的,固若铁铸,唯有铁锤猛砸,它才能裂开微微的缝隙.

在那样一个生产力水平极其低下的年代,要构筑一道周长动辄一二十公里的城墙,何其不易,一切都靠人的肩扛手抬.多少个砖瓦厂,日夜不停地烧制着砖块,才能满足砌筑一座城墙之需;多少壮劳力,被召唤到工地,从春夏到秋冬,从晨曦泛白到暮临,干多少个时日,才能让城墙巍然耸立.好的一点是,那时候电尚未被发明出来,一到夜里,世界就沉入了黑色的深渊,官府即使再心急如焚,也难以让苦役们昼夜不息地加班加点.黑夜,也许是守军的梦魇,因为他们随时面临着被偷袭,但却是劳工们的温床.挥汗如雨的劳工们,或在毒日下暴晒,或寒风中吹刮,早已疲累不堪,恰好可以利用黑夜,停歇下来,伸展腰身,在热炕上昏睡解乏了.

砌砖有着技术要求,只有匠工才能担当此任.对于大多数劳工来说,他们的任务要么是掘土,要么是铲土,要么是运土,要么是匀土,要么是砸土.总之,都与土有关.土是他们的朋友,也是他们的敌人,他们对土可谓爱恨交加.

不说别的,单说砸土,就能使多少双手从稚嫩变得粗糙,并皲裂流血.运来一块巨石,将其背面磨平,正面凿出一个凹陷的槽子,四周钻出的若干个孔眼,给每个孔眼都套上一个小小的铁环,系上绳索.绳索的一头绑在铁环上,另一头拽在人的手心里.一群壮年劳力,围绕着石臼,一人紧拽一根绳索,在激昂的号子声中,开始了打夯.喊号子的人类似于一个乐队的指挥,需具备天生的大嗓门,声音还要格外地洪亮高亢.他不但要储存一肚子花花绿绿的词句,以应对随时变换的节奏,而且还要能自己进行原始创作,杜撰出更多的号子来.

号子分为素号子和荤号子.素号子,与日常生活有关,但与男女间的床第之欢无关.比如“吃白馍呀,刷白墙呀,白胡子老汉吊大梁呀”;或者“六月热呀,七月旱呀,八月地里冒黑烟呀”等等.比起素号子的单调,荤号子总是花样翻新,而且更容易激发出人昂扬的斗志来.荤号子无疑会和人的生殖系统挂钩,紧贴着人的动作与节奏.比如“王二球呀,甩驴球呀,驴球塞入肉眼眼呀”;或者“花妹子呀,脱裤子呀,亮出你的沟蛋子呀”等等.打夯的人多为壮年男丁,正值性欲旺盛之际,经荤号子这么一喊,他们宛若服用了激素药那般,立刻就能从疲乏中解脱出来,浑身沸腾起一股热流.性是激发人力量的源泉之一,也是人活力迸发的驱动力之一.对性爱的幻想,对性爱的热衷,始终是人性中最为尖锐亦最为隐秘的一个痛点,与生俱来,靠手术刀或其他外力,均无法将其祛除.在建造城墙那样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男人们面对的是极其艰辛的劳作,他们扯去平日里的伪装,裸露出原始的本能与冲动.他们幻想着与女人的床笫之欢,幻想着兽欲的放肆发泄,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使自己几乎快要散架的骨头,稍稍有所聚拢.荤号子是画中的饼子,虽难以真实地咬上一口,但至少能让幻觉有所满足.

喊荤号子,说穿了,就是一种隐形的意淫.领号子的,随号子的,在的话语与的笑声中,很容易沉浸于当中,以至于那块巨型石臼,仿佛都变得轻盈了许多.事实上,石臼非常沉重,每一次高高地拽起,与每一次重重地落下,伴随昂扬的号子,石臼都会发出沉闷的咚咚之声,砸得地面隐隐地发抖.人们就那样喊着笑着,拽着砸着,苦中作乐着,一晃好几个春秋都过去了,城墙也在慢腾腾地长高长粗.

修筑一座较大规模的城墙,动辄耗时十年八载.而修筑者,也就是我们的先辈们,都是一群很听话很老实又很古板的人,恪守着道德,坚守着规矩,绝不投机取巧,更不会欺哄瞒骗,于是他们用石臼石锤砸出来的城墙,格外地牢固结实,历经千年风雨而不垮塌.也许,在越来越精明的现代人看来,他们仿佛有点儿愚笨,有点儿墨守成规,但依我之见,愚笨有时候就是一种聪明,聪明在相当程度上,则是一种愚昧.自作聪明,自诩聪明,肯定不是真正的聪明.春秋时期的先贤老子,在其洋洋五千言的《道德经》里,早就给真正的智者,勾勒出了一幅肖像:大智若愚.就是说,具有大智慧的人,常常把自己藏得很深,以貌取人的浅薄之辈,根本无法掂量出他们的斤两.这些智者,若以表象观之,更像是愚不可及.

耀州城墙在林林总总的城墙里,规模算不上大,也算不上小.就这么一个城墙中的中等个,蹲坐于锦阳川南端的尽头,在一丛丛低矮建筑的陪衬下,还是呈现出一种雄霸之气.

耀州城墙修建于明朝初年.在此之前,县城像云絮那般飘忽不定,不时地移位.一个县城,为何总是要频繁转换地址呢?我猜想,一定与揭竿而起的战火有关.起义者多为农民,也有小商贩,但总体以农民为主.农民有农民的优点,亦也有农民的局限.农民的思维模式,与市民阶层,与贵族阶层,有着显著的落差.在农民的意识里,城市既是他们的向往之地,也是搅动他们心中醋意的嫉恨之地.他们一边迷恋着,一边咒骂着,一边谋划着得到,一边期待着毁灭.这种矛盾丛生的心理状态,颇像恋爱中的单相思:我很爱你,很想得到你;但费尽周折却依然够不着,得不到,那么,我很有可能掉过头来力求于毁灭你,成为你的送葬者.

农民对城市的感情是复杂的,而嫉恨,无疑是掺杂其中的一根重要的情感线条.嫉恨貌似一个词,却包含着两重意思:嫉妒与愤恨.当妒火被点燃,理性就会化为灰烬;当愤恨被激活,秩序就会化为乌有.农民起义的源头,也许是一次抗租抗税运动,但当他们决计破罐子破摔,大干一场之时,一把火就会率先在某个粮仓或城门被引燃.农民们冲进城里,表达愤恨的方式就是烧,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

中国有文字记载的恢弘建筑,哪一座不是在熊熊的烈火中化为灰烬的?几乎每一个朝代,都依赖于建筑的高大与雄奇,来显示自己的成就感与存在感,但那些建筑,却在新朝诞生之前,就已荡然无存,它们都去了哪里?答案自然是明晰的,那就是它们皆已被活活烧死,唯有残缺的尸骨,依稀可见.于是苔藓之下,也许就埋藏着宫廷的某根断裂的立柱;瓦砾之中,也许就掩映着宫墙上的某片破碎的浮雕.

一个朝代,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在下一个朝代粉墨登场之前,几近于归零.在欧洲,千年以上的建筑或建筑遗址并不鲜见,数百年前建造的现在依然完好无损的民居也处处可觅,但在中国历史的逃亡中,除了帝王的陵寝和幸存的宫阙,其他皆难寻其踪.反而是城墙,因其,因其是非可燃物,还硬生生地被遗弃在了地面,成为一抹孤独的奇观.

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能像华夏子群如此地青睐墙,依偎墙.墙在注解着华夏民族的生存图影,也在诠释着华夏民族的性格——华夏民族的内敛与蜷缩,通过一道道的墙,就能一目了然.墙是屏障,是提防,是拒绝,是封闭,他们更愿意躲于其中,以此来遮挡自己,保全自己.

耀州城和其他城郭,甚至和都城,沉浮与兴衰几乎处于同步的状态.整个中国,就像一个西瓜,外表的瓜皮,里面的籽粒,皆为命运的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瓜心被切瓜刀刺中时,其他部位也不可避免地会被殃及.当李茂贞的悍兵们冲进大明宫,点燃宫殿,并故意朝宫廷的龙椅撒尿时,估计耀州的悍兵也会照猫画虎,冲进州府里去撒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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