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我演锡剧《访鼠测字》娄阿鼠的心得和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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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栋涛
提起《十五贯》,大家都耳熟能详,这是一出传统的老戏,尤其是其中的《访鼠测字》一折更是被以昆曲界为首的许多艺术大家们演绎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而我和这一出戏的结缘,要从我的学生时代说起了.
1998年的夏天,我进入江苏省戏曲学校,学习锡剧表演,主攻小生,本来是没有什么机会接触除此之外的行当,但是在一次意外经过排练厅时看到了同校昆剧班同学跟着老师在学练《访鼠测字》.瞬间我就被剧中两个不同行当的精湛演技吸引了过去,他们在凳子上的默契配合,尤其是滑稽可笑的娄阿鼠给少时的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学习期满毕业后,我于2002年来到了无锡市锡剧院实习工作,十多年间参与了不少剧目的创排与演出,积累了一些表演上的经验,不过似乎与丑行、与娄阿鼠没有什么太直接的关联.直到今年剧院赴武汉演出时,我得知我们院里的头牌老生潘华老师和已退休多年的老前辈陈国兴老师,正在重新整理改编这一出戏,这顿时激起了我渴望学习和挑战自我的强烈.我当即表明心迹,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试一试娄阿鼠这个角色.就这样,带着与自己的暗自较劲,我开始了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角色的学习与探索.
首先我找到了数十年前潘华和陆敏健两位老师演出《访鼠》的视频资料,看看当时他们是怎样来表演的.拿到改良的剧本后我反复通读.我觉得这一版最妙之处就在于既保留了原有的故事情节,又弥补了原剧本重演轻唱、唱腔过少的尴尬.在老师的陪同指正下,我开始逐句逐字地研究剧本,练习道白,体会剧中人物在不同时间不同环境时的内心感受.经过两个多星期的坐排和反复研读,根据剧本给我的新的感受和启发,我对娄阿鼠这个人物形象有了一些自己的初步的认识与构思.
为了更全面地了解这个人物,我又反复观看了全本昆曲《十五贯》的演出录像.娄阿鼠这个人,平日里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整日里靠一副灌了铅的骰子在赌场里混,他能骗则骗,能偷则偷.他宁可厚着脸皮赊账吃肉,也要省下铜钱去翻本,是个投机取巧的不良分子.他在意外盗得尤葫芦家十五贯铜钱,杀人灭口之后,竟然没有落荒而逃,而是混在人群之中假扮好人,还成功地把人们的怀疑焦点引到熊友兰苏戚娟这二人身上.当时荒唐的无锡知县不加详察便草草定案,险些让娄阿鼠逍遥法外.正当他暗暗自喜时,闻得素有包龙图再世之称的况钟大人前来详查此案,顿觉苗头不对.娄阿鼠是个多疑的人,他思前想后,决定先去乡下暂避风头,免得查将出来要逃走都来不及.
这是我的观后感,也是原剧本给我的人物提示.经过反复观看,我先着重抓住了娄阿鼠身上的第一个特点,那就是他的多疑和狡诈.他不是一个没有脑子的笨贼,用现在的话来讲,他具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有了这样的人物基调,我开始在脑海中构思这个狡猾家伙的形象和标志性动作.我在想,多疑狡诈的人本身就给人以阴沉的感觉,他做事有太多顾虑,老是喜欢自己瞎琢磨.加之他杀了人的关系,他更加疑神疑鬼,谨小慎微.他的一言一行都是高度紧张的,表面做的是这一件事情,心里想的又是另一件事情.而在外部形象上,结合老师给我的提示,他是很邋遢的,因为整日里不洗澡,身上都长了藓和疮,又干又痒,浑身不自在,时不时用手挠挠,拿衣服蹭蹭.由于职业的关系,他又贼眉鼠眼,眼睛从不会正经地看人,而是不停地跳跃闪烁着看似没有焦点.那是因为他心思太多,物色着下手对象,盘算着如何下手.如果说后来出场的测字先生是察言观色的高手的话,那么娄阿鼠在此一项显然也是很有心得的.这也为他在面对况钟时的相互试探,自作聪明埋下了伏笔.到此,我对这个人物有了一些自己的理解.但是理解人物内心,只是最初的第一步,戏是靠演出来的,而不仅仅是光靠体会,它是需要演员用戏曲化的外部形体来配合表现的.
带着这些对人物的认识,我进入了形体身段的练习,一开始,我就遇到了许多的困难.许多特定的身段动作、服装和道具的运用,老师做得好看又自然,既符合人物又合乎情境.可是到我身上做出来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别扭.当时我也很纳闷,明明心里是有的,但就是不能准确地表现出来,这时我才意识到学生时候毕竟没有真正系统地学习打磨过丑这一行,这个弊端此时完全显现了出来.老师鼓励我说：“万事开头难,熟能生巧,还得要多练.”我心想,老师他是老生演员,为什么他能把丑行也演得这么好呢？除了多年的表演经验,还有一点就是搭过的对手多,在一起演戏的同时吸取了他们的优点及长处.我相信这和长时间大量的训练是离不开的.既然没有别的窍门,那就练呗,一遍来不好就来十遍一百遍,用数量来提高质量.慢慢地,似乎也是有了一些起色,自己也觉得来得放松和自然了,没有了最初的生涩与生硬.就这样,学完了这一场所有的地位和身段.不过我很清楚,到这时我也只能说是刚刚能完成这些,说白了仅仅就是记住了而已.老师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到：“现在你该记得身段地位也记得差不多了,错是没有什么大差错了,但总是看着少了点什么,不到点也不到位,你还得自己好好动脑筋想想,回到最初人物的内心,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要带着疑问来,不断提出疑问,你还要能答出道理来.这样才能更好的完善自己的表演.”我知道老师之所以没有事事都点穿说透,是想让我自己多去体会和感悟.
晚上夜深人静之时,我躺在床上,带着对自己所饰演人物行动依据的种种疑问,脑海开始一遍遍地回放这一整场戏.白天带着自己新的体会继续练习,可那段时间偏偏又像是到了瓶颈一般,被卡在原地无法再向前一步.我意识到问题还是出在我没能吃透人物的内心,理解得还不够准确,我还是在为了表演而表演,没有象所有的事都真地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我又开始大量翻阅有关这戏的文章和视频资料.昆剧的王传淞、刘艺龙,京剧的石晓亮、谈元,粤剧的王燕飞等等,这些名家的版本我一个个地反复观看,自己也在不断地做着不同的尝试.看到他们各自的优点,再根据自己排练时的录像找出自身的不足,然后再进行修改和反复训练.每当有小小的突破和进步时,我都更加努力地尝试.老师不在时,我就和同学、其他演员一起练.上午练完,中午吃饭时一起交流心得,找出更好、更适合自己的把握节奏和细节的方法.当大家在理论上达成一致后,下午又根据新的体会来反复练习.晚上回家自己默戏,琢磨白天的排练细节还有哪些地方是不合理的.当自己觉得顺了的时候再向老师请教,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把这个难关给跨过去了.一通百通,我终于演出了我一直想要的那个感觉,老师也认可了我的表演,之后和况钟两人的配合也是更加得心应手,默契十足了.我能感觉到每一次都有进步和突破.
下面集中几点来说一说我对于排练中一些细节的体会和处理.娄阿鼠的第一次上场,此时他知道况钟已经开始在到处查访,心中自然又惊又怕,但是不能光表现出惊吓,还得表现出他在人前强作镇静的一面,因为他不想被人看着就能觉察出异样,这是他的狡猾.但他终究是做贼心虚,走路都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此时我是这么处理的,从上场门上,心思很重,所以脚步也有些沉重,由于惊吓,嘴里发出微微的声,面部是警觉地又带有伪装地往身后左右回望,幅度要小一点,当看到没人盯着他后可以稍微放松一点,脚步节奏变得轻快那么一点点.然后突然听到身后有声音传来时惊得定在原地不动,静止两秒钟,想看又不敢直接回头看,身体不动,先动眼睛朝身后声音的方向偷瞄,然后一点点慢慢转过头去,再配合右侧脸颊的不断抽搐.回头确定身后没人后还不放心,又紧张地朝身后来路上紧走几步向远处张望,确定从近到远没有别人时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才能松下来,露出了内心真正的恐惧与挣扎.接下来的一段自我陈述的戏,我是以一个稍微放松一点点的状态来表演的.理由是这一段戏他是自白,自己对自己说的,别人是听不到的,而且周围也没有其他人.他人前一直伪装,实际也是非常累的,所以在没人的时候一定要松一松的.不然的话,出场连着紧到这里的话,表演起来会非常吃力,也起不到效果.再到他走进东岳庙里的时候,又紧张了起来,直到进庙观得老道不在,只有他自己一人时,又可以松一口气.他求签问祸福的一段,我是这么理解得,就以娄阿鼠一向疑神疑鬼的性格来说,平日里他或许根本就不相信求签这一回事,现在求签的举动要反映出他急于自救,病急乱投医的心理.他祈求道：“东岳大帝呀,我若是平安无事么,就请赏我一个上上签呐！”这里我练了两种念法,一种是不要太小声地念,尤其是末尾几个字用小嗓拔高声调,这样的优点是显示他内心的急切,也比较符合丑行的声音特点.缺点是由于末尾几个字声调叫的高,声音上很难再去拔高显出后来被测字先生背后一拍时的那一记惊吓了.另一种念法是用喃喃自语的方式小声的念,这样处理显得他更谨慎,把最高嗓音用在后来的惊吓.凸显受惊吓时的加倍效果.究竟哪种更好,我也不敢妄下结论,不过我个人比较喜欢后一种念法.可以肯定的是,和不同对手演时,这两种处理方式都是能受到不错效果的.
再到后来他和测字先生的对手戏,我还是主要突出体现他的多疑和谨慎.当他看到先生,确定不是来抓他的公差后,他还是很谨慎.专注于手中的签筒和签子上,对于先生测字灵验的自夸毫不在意,也不相信.但当他几次都抽到下签时,加之先生抓住了他好赌的软肋说出“赌钱能赢”这四个字时,他才有了第一次动摇.加之观得先生面相和善谈吐间似有成竹在胸,他才决定死马当活马医,暂且试上一试,要是灵验的话自己或许可以脱险,要是不准的话,也不至于吃亏的.自作聪明的娄阿鼠认为先生不会对自己构成任何的威胁,此一时的表演又可以松下来一些了.和先生交谈,看似聊得头头是道,其实也都是套路,心口不一的,实际双方都在不断试探对方.而其中的有些过程,也用唱的形式表现了出来.两人相互试探的这一段戏我觉得主要应该体现娄阿鼠的疑虑和矛盾,此时表演上不需要太过发力,而是应该蓄力.直道听到先生算出：“一定是偷了人家的东西才造成这桩祸事来的.”这里才是情绪的一个高点,因为他真正开始紧张了,但因为他多疑成性,不轻易相信他人的,所以表面还在装扮掩饰,使劲说出一些自以为的理由来给自己打圆场平复心情.直到先生再说：“那家人家可是姓尤.”我认为这是整场戏娄阿鼠内心爆发的最高点,要把所有表演和身段的都不遗余力地展示在这里,因为这时他再也绷不住了,所以才会从凳上跌落下来,连滚带爬.我看到的传统演法是这样的,娄阿鼠他坐在凳子上,右脚钩在凳脚上,左脚悬空前后摆荡,当听到“尤”字时一惊,钩住凳腿的右脚一松开,整个人的重心向后一倒,人就从凳子上摔下来了.而我是这么演的：前面是一样的,当听到“尤”字时吓得整个人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这个幅度是非常大的,当他下意识的再想坐下时,他一屁股坐空了,这样才从凳子上跌了下来.我觉得这样的处理也是很好的,因为从上到下的惯性,整个跌落、翻滚、再从凳子底下钻出,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不会拖泥带水.而况钟也由此才断定他定是杀人凶手的.他吓得连忙逃开,先生拉他过来坐下,这个时候我的处理方式又有所不同.我把右手伸进衣服内拍打自己的左胸,借助话筒发出砰砰声,同时衣服也在跳动,就好像真的是心脏在猛烈地跳动.先生拉我坐下时,我又来了一个腿软坐不稳的效果.这里都是原先版本所没有的.而经此两个意外的惊吓之后,娄阿鼠已经完全相信先生的测字之法了.注意,娄阿鼠是相信测字之法,而非是完全相信测字先生这个人.他还是有顾虑的.理由是,当先生问他“究竟是你自己测得？还是代旁人测得？你要对我说的清,我才替你指引得明呐！”他还是在骗先生说是代测,与自己无关！这里,原先是这样一句唱腔“啊,他那里呀,俺这里呀.”整个情绪的变化都在这一句短短的唱里来完成.而经过改编之后又在这里增加了两人一整段的对唱,铺开展现了他们各位内心的活动想法,把这一段戏放大处理了.娄阿鼠用锡剧独有的“鸿发调”,滑稽又紧张唱到：“他那里呀字字句句测得准呐,说的我心惊肉跳,肉跳心惊！”况钟紧接摇板：“我看他神色慌张惊魂不定,还需引他,引他吐真情……”传统方法我也试过好多次,我觉得加了大段对唱之后的确是表演起来更加充分了！而且有了曲牌的介入,也更有锡剧的独特味道了.
后来况钟见软的不行又使出一套硬功,吓得娄阿鼠是又惊又怕,惊得是这桩官司怕是真的要包不住了,怕是怕失去先生这根仅有的救民稻草,最终在况钟所扮测字先生的软硬兼施下,为自救而方寸大乱的娄阿鼠终于向他道出实情.到此,我觉得娄阿鼠是真正相信先生这个人了,和他真正交起了心,再后来的每一个疑惑都能在这位先生那得到最合理的解释,他更深信不疑了,毅然决定要坐他的船一起走.这里一句：“哈哈,你是不测字先生哇！”我之前为了追求反差效果,把这句话念的既狠又响,就好像自己真的识破了况钟一样.后来我想,这时的娄阿鼠已经完全相信测字先生了,而且两人经过深交也比较亲近了,我试着用调侃的口气说,用不那么尖锐敌意的口气说,应该要说出：“你不是测字先生吧？”这个意思.因为他并不是真地识破了况钟,这里表演出娄阿鼠说者无心,而况钟听者有意,自己吓自己一跳的感觉来.效果也是非常好的.整场戏的最后,娄阿鼠又好了伤疤忘了疼,手捧着测字招牌得意忘形,暗自嘲笑况钟不可能找到他了.自喜天无绝人之路,竟然偏偏就是这么巧,会在此时出现这么一个灵验的测字先生来,并让自己利用了他灵验的测字之法躲过此劫.我想到了此时,所有的观众都明白了,都觉得娄阿鼠是愚蠢可笑的.那为什么却只有娄阿鼠他自己一个人不明白呢？我的解读是,还是因为人物个性,他就是自作聪明、最终聪明反被聪明误.而况钟正是利用了他的这根软肋,步步紧逼,予取予求,把他牢牢地抓在了手掌心,叫他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
总之,我对这个娄阿鼠这个角色的体会和理解就是：不要把他当成一个纯粹单一的窃贼,当成反面人物来演.这个人物是具有多面性的.他可恨、可气、可笑、可悲,在他自作聪明得意忘形时甚至是傻得有些可爱的.而除了取其鼠形,更重要的是表现出他的鼠性.在塑造人物外形和内心的同时,也不能忽略了声音的塑造,要像配音演员一样去雕琢自己的声音.
这出折子戏,我还在不断地尝试与实践中,可能现在还有许多理解得不够准确的地方,也希望各位同仁不吝赐教,指出我的错处.在此我要向所有那些塑造过娄阿鼠这个形象的大师名家们致敬！正是由于他们的全心塑造才让我们后辈有了学习借鉴并有根据自身特点再次探索的机会.我想这就是榜样的力量.最后要特别感谢我的指导老师潘华先生对我的启发和引导,让我从一个丑行的门外汉,从内到外一点点地向角色与人物靠近.
多看多学多训练,不同的行当也有相通的地方,把每一次与人物角色的心灵沟通都当成是刚刚发生的第一次.不要让那些已经成型的程式和方法过多地限制住自己的脚步,用心体会,大胆尝试,才能有所突破.在不断的学习和摸索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方法与快乐！只要用心,就一定会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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