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踏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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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无奈人心渐开明,贪嗔痴恨爱恶欲 .女主和男主虽有神通,却不开挂,不打脸,因为自己曾经的选择,备受煎熬.他们也曾叱咤风云,但一切归于平淡之后,他们又要在平凡人的嫉妒和狡诈中独行.世上少有公平,多是崎岖.如果抛却世俗的柴米油盐,我们愿找一个心灵契合之人,不在意他是否通天,是否富贵,只是在意他的品质.(当然,外貌也是品质的一部分,扶眼镜.)
一
魃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大群的画眉鸟尾随她的身影,在晚霞映红的天空中留下奇异美妙的影像.然后,魃和鸟,一同降落在水那棵巨大的榕树上.
虽在这里安家不久,但魃对这榕树和鸟,极有感情.它们不会弃她、负她、议她,只会纯真和安静地等待.
魃去鸟巢探望雏鸟,却见巢中多了一张明黄信笺.信是黄帝的亲笔信,说要差她去大荒山辅助鲧治洪.
魃皱皱眉,将信笺在手中燃了,将身上青衣挂在枝上,便化作一条金灿灿的黄龙,跳入碧波中.树上的鸟儿一时住了声响,只顾回想方才一瞬,她散开的深秀头发和她满身的伤痕.
一时碧波翻腾,似她翻涌的愤怒和不平.
待她重新穿好衣衫,坐在枝上迎风晾发的时候,月光下,一个黑影渐渐逼近.
她这里一向少客,魃警觉地起身,以作防备.
来人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她由衷地笑道:“原来是你.这么忙,来我这里逛什么?”
溶溶月色里,一个脚踩草鞋,身穿补丁衣裳的铁汉给了她一顿白眼,意思是说:我百忙之中来看你,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魃忙在树上作揖,求他原谅.
他手里提着两个蹄髈,站在榕树之下:“就这么不待见我?不过,你这里好月色,好风景,倒是会挑地方.自你出了常羊山,我也一直没空来看你.来来来,吃蹄髈.”
清辉之下,他虽然如此着装,却是不染纤尘.那张经过多年暴晒变得黝黑的脸,依旧有着清俊的轮廓.
魃跟鲧的同袍之谊深厚久远.犹记少年时,鲧唇红齿白,众女为他留情,帐内香囊堆积成山,大家纷纷打趣他的情景.
她在常羊山服刑那些年,也是他联络众兄弟,轮流给她送酒送肉.对这一点,魃很是感激,过命的交情,不会生分,她一边啃蹄髈一边问:“怎么,听说我要帮你治水,先来拉拢我?”
闻言,鲧有一瞬的迟疑.天庭的旨意是在前日下达的.只说他办事不力,不日会选合适的人前来相助,没想到是魃.
这根本不是什么洪水,也不是什么立功机会,黄帝怎么忍心把自己的女儿裹进来?这一出神,手中不稳,蹄髈咕嘟一声,落到了水里.水里恰有一只猪婆龙,将猪蹄叼了去.
他向魃递了个眼色,这猪婆龙监视你?魃弯了弯自己的食指,不错.
于是,他也跃上榕树枝,抬手将河中的水卷起,形成巨大的水罩,罩住整棵榕树.
“你的心病好了?真的能上阵?”那神情仿佛怕她不中用,坏了他的治水大计.
魃嫌恶的是黄帝的旨意,却不嫌恶昔日的兄弟:“放心, 明日我就去给你卖命.”
他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字字心切:“这倒不着急.前几天,听说你去了西海制伏大蛇,险些遇难.我问你,你为何不用度量之力?你想废了自己啊?”
魃故作镇定地道:“消息倒很灵通,连我去西海的事都知道.你不会连天上的宫闱之事也清楚吧?可否告知我,眼下又是谁得宠了?”
他放下汛情,不辞辛苦,千里迢迢飞来赤水,只是为了听她说这些鬼话?
他苦笑道:“少搪塞我.明日不可迟到,到了请你喝酒吃肉.”
二
鲧就要乘云而去,只是飞到半空,又想起一件事,便倒飞回魃身边,深吸一口气,像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我劝你穿得光鲜些.还是这样朴素,会让人觉得你一蹶不振,等他回心转意.你虽不怕流言,却也不要让人白嚼了舌根才好.”
闻言,魃抬脚就把他的云踢散了:“要你多管闲事.”
也许是错觉,又也许是因为月光,这时的魃,竟然带了几分妩媚.他连忙嘲笑她,掩盖自己的失态:“对对对,我该任由你问天问地,对影自怜.你哪天想不开,需要挖个坑跳进去了,招呼我就行.”
魃忙用掌中法力汲起一团水,向他掷去.他躲开水团,笑着消失在月光之下.只剩魃,沉浸在昔日的回忆中.
赤水这个地方,荒无人烟,方圆百里,是一片被茂盛树木遮蔽的水泽.
当初,常羊山的刑期结束后,她拒绝了黄帝的好意,不去灵山圣水,也不选神府仙洞.她说:“女儿想过平静的日子.”
黄帝不太赞成:“这些年,你南征北战,想必乏了.还是要挑个好地方休养.”
魃明白,这话是说,刑期结束了,既往不咎.她从前的功绩依然有分量,等众人淡忘了那件事,她还是魃,依然可以为他卖命.
但魃不领情:“谢天君关怀.”
母亲曾经叮嘱她,虽是父女,却要有分寸感,不可盲目期望君王的情谊.所以,魃自始至终都把自己当作一位出售本领的臣子,想歇业的时候就歇业.
在黄帝眼里,这个女儿虽有能力,却桀骜不驯.她认定的事情,别人再劝也无益,他只好宽和地一笑:“也好.你到底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魃叩首谢恩.
其实,她从前其实是个热络的人,跟战场上的兄弟姊妹常在一起聚会,一起狩猎,也曾对酒当歌,抚今追昔.她选择赤水,只是想远离纷扰,为己疗伤.
很多年前,魃爱上了一个人.她以为自己胸怀天地,不是寻常娇娥,她的故事会不落俗套.可惜,事与愿违.
那时,她在外办差回来,身心俱疲.正筹谋如何应对危机,应龙却迫不及待地领着妙妙,跟她来说对不起.魃最深刻的印象,不是妙妙骄傲的表情,也不是应龙逻辑严密的辩词,而是她自己拼命忍耐的感受.那种痛感,在战场上拼杀,也不过如此了.
她连最起码的惊讶都抹掉,来证明她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傻子,她只是等他摊牌.
魃若无其事地潇洒一笑:“恭喜.肥水不流外人田.”
不错,妙妙的确不是外人.同为帝姬,区别却还是有的,魃的母亲乃田野蛇妖,妙妙的母亲却出身神族.不变的是,他离开魃,寻了另一位帝姬,仍是黄帝的乘龙快婿.魃不争不闹,并非出于懦弱.因为她在自己笑的时候就想好了,她会在众人面前,狠狠践踏他的尊严.
伊洛治水,其实并非黄帝安排.魃经过,不忍百姓穷苦,出手相助而已.然而,这一出手,便出了岔子.
三
伊洛治水之前,她已将自己的度量之力送给了应龙.
这度量之力,为天生神格之人所有.比如鲧,比如魃,都有度量之力护体.神者借此力量来控制法力,使得每一次法力的使用完美精准,收放自如.
为了让应龙不在这段交往中感到自卑,魃将自己的度量之力送与他,然后,她自己像其他修神者一般,苦修控制力.然而,也正因为她天生神格,即便付出百倍努力,也无法修得上乘控制力,而且,她苦修来的控制力根本无法驾驭她的法力.治水的魃一时心急,用力过度,致使伊洛洪水退去之后,出现了大旱.
此次,她罪责难逃.按天庭刑律,流放常羊山.为以儆效尤,天庭公开宣判她的罪行.
魃也不喊冤,只是昂着头,曳地的长发一丝不乱.在众人印象中,她从来低调守规,虽然在战场上锋芒毕露,却总是蒙着面具.四海太平之后,神仙们更是看不到她的身影.而这一次,她以此形式现身,众人以为惊艳:原来当初辅助黄帝打天下的魃,不是什么秃头恶鬼.她的美丽足以盖过她的威名.
她向台下听审的应龙问:“一定要跟她在一起?”
一众神仙将目光转向台下,他咬牙回答:“是.”
“很好.我没有别的要求.你欠我的,一定要还.”
当年,应龙还是困在沼泽中的应龙,被黄帝发掘,加以重用.只是,他自己清楚,若无魃指点,没有他今日的地位.
应龙爽快地道:“我今日便还你.”
说罢,他呈现元身,庭上一只威武的金色应龙挥动翅膀,发出阵阵清啸.
妙妙赶紧飞起:“你要毁掉多年的修行吗?”
他对着美人笑了笑,跟当年在战场上,说他将永不相负的神情,一模一样.
魃审视这个看上去铁骨铮铮的男子,忽然一阵嫌恶.她嫌恶自己的眼光,怎么在这场情爱里,她同那些凡间女子一般,少了智慧,多了痴盼.
她抬袖将妙妙扇出几米远:“急什么?等我了了账,再心疼也不迟.”
应龙痛苦地挣扎着,褪去他这满身荣耀的外壳.金色鳞片,雪白翅膀,通通散落在地上.只剩下一个灰黑的应龙,发出粗哑的声音:“两清了.”
魃利落地向那铠甲上掷了一把火:“不对,还少一样.”
他的目中,有一丝乞求:“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魃冷笑道:“难道我要留着旧情下酒不成?不要让我觉得你太可悲,那度量之力本是我送你的定情之物,情没了,你要它也无用.”
周围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和鄙夷,魃看着他仇恨的眼神,心里很痛快.大仇得报的感觉实在是好,比得了赏赐还好.可见,一个人要想真正开心,还得是自己取悦自己.
那带着血污的度量之力,自他撕裂的胸腔里飞出时,魃已经开始不忍了.当初,她见他因自己的神力低微而自卑,便忍着剧痛,把度量之力送与他.但自己一腔热忱,终究错负.
就在她支撑不住,想求他重新来过时,在外治水的鲧及时赶到,站在身边,暗暗扶着她道:“别犯傻,你非要在这里丢人吗?”
如果不是鲧,她可能就成了一个摇尾乞怜的女子.
所以,多谢他,让她收回自己的度量之力,继续做自己.
四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现在种种譬如今日生.魃已经把那一段往事当作一个故事来看.她想,如果有机会在人间茶馆讲一讲,未必不能卖钱.
休憩了片刻,待到天微微亮,她就赶去大荒山.
几个从前的兄弟姊妹在他麾下,大家可以趁机聚一聚.所以,魃还有些许重逢的喜悦.
可到了大荒山,眼前泱泱不息的洪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与往常不同,这水竟是红色的.那不断翻腾着、扑向天空的浪头,令治水有方的她也心生畏惧.今日才知,她从前治过的水,不过是儿戏.
在这滔天红浪的另一头,鲧正站在脆弱的堤坝上,一边指挥,一边动手修堤.
分流,修堤,引水……他已在这里奋斗了无数个夜夜,然而,汛情却不见起色.
自从天地初定,这些昔日在战场的功臣就各自领命,地动山摇,洪水肆虐,都是他们在疲于奔命.治了很久的水,他自问经验无数,然而,这一次,他却生出了绝望.
他晃晃手里的铁锹,示意忙完了就招呼她.
记得鲧从前很爱干净.从前在战场上,一场战役下来,身上染了血,立即换洗.很难想象,他会忍受今日的泥泞脏污.
飞鸟尽,良弓藏.如今,黄帝身边的近臣,都是阿谀奉承、碌碌平庸之辈,像鲧这样出生入死的功臣,却只能在这里狼狈地治水.可见,当初黄帝在泰山之顶说自己要持天下公平之器、泽被苍生云云,都只是冠冕堂皇的话而已.
魃很清楚,她作为黄帝之女,出现在此次的治洪名单中,不过是表率之用,她完全可以袖手旁观.但从军多年,雷厉风行的做派早已深入骨髓,她脱了外袍,跳入红水中,向源头处探去.然而,红水中伸手不见五指,泥沙钻进耳朵和鼻孔,什么都探不到.
她失望地浮上水面透气,却见鲧也在附近,她急躁地问:“你可探过这水的源头?这洪水异常,你们报给过天君吗?”
鲧掬起一捧水,凑近魃,双目发红,脸上不知是泪是汗:“昨日,我怕你不肯死心,所以不敢劝你不来.实话告诉你,这次的水,治不好了.水从天庭而来,只是做得巧妙,不易被发觉而已.你不该来的.魃,天君不想让我们手中有权,有百姓爱戴.我们早晚会有一死.你是他的女儿,你撒娇装病,服软嫁人,也就罢了.可是,一旦你插手这里的事,他就会不顾情面,你也无法活命.”
魃掏净耳中的泥沙,面色平静地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也不想懂.你只告诉我,为何不能治好?”
他运起法力,掌中的污水很快蒸发.
四面八方,都是这些年南征北战时她杀死的冤魂.他们的脸,一半鲜活,一半骷髅,向魃啾啾鸣叫.
五
魃不用度量之力很久了,法力日渐虚弱,今时已无法承受冤魂侵扰,但是,在鲧面前,她还不想轻易露怯.
可惜,滔天红水中,苍白的脸色和微晃的身躯出卖了她.可鲧的拳头握得再紧,他也不敢轻易出手.这样的魔障,别人帮不得分毫,只有等她自己消除.否则,只会使冤魂更加肆虐.
她看上去很吃力,已不是当年临危不乱、处事不惊的魃.以前在战场上,她跟鲧并肩作战,比试谁结束战斗的速度快,谁缴获的俘虏多,谁立下的军功大.他们的同袍之谊,经受了的残酷考验,凝结成无可比拟的默契.每一次危难时刻,她或是为他挡住刀剑戟,或是背着他走出死亡之地,或是与他一同破釜沉舟,艰苦忍耐,最终为胜利欢呼.
作为她的好兄弟,他有那种特权:每当战争结束,她会迎风揭开面具,在夕阳之下,他可以看到,那张浸着汗与泪的清丽面庞.看得久了,他就觉得她是一朵在风中摇曳的花朵.
她那时带着大家起哄:“小鲧,小鲧,你帐里那么多妖精鬼怪送的香囊手帕,压力大不大呀?”
鲧看着她哈哈地乐弯了腰,却不知道该怎么向她坦诚自己的心思.
等着等着,应龙却横空出现.他看见她在应龙面前一点点失去自我,失去军中威严,直到最后,还将自己的度量之力送与他.他本来不想打扰,只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一个贫瘠的乞讨者.可他到底拉上兄弟姐妹做掩护:“你喜欢上应龙,是你的自由,我们不管.但是,你把度量之力给他,是什么意思?你不参战了?由他来代替你?战场上刀无眼,你让我们重新适应一个新人?你太不负责任了.”
没有面具、没有戎装、一身布衣的她只是笑,笑得歉疚而甜蜜:“我累了,我也想体验躲在男人身后,他在前冲锋陷阵的感觉.你们多担待,我会好好调教.只是,不准欺负他.”
我不能吗?他却没有问出口.他不想自取其辱.
为了不让魃感到难堪,鲧费尽力气,劝服大家接受应龙.鲧没有意识到,他为这段她和别人的感情,付出了许多精力.
直到她在伊洛闯了祸,被天庭处以刑罚,惨遭抛弃,在众人面前夺回自己的度量之力.他觉得那个坚韧要强的魃要回来了.可是,她的眼睛里,还有一丝动摇.
他不能眼看她失去尊严,所以,他在关键时刻,熄灭了她的动摇.有了度量之力,她可重新收复昔日的荣耀,做回从前不知忧愁的她.
她没有让他失望.受刑的那些年,魃温和从容,除了酒后大哭之外,其余都可以忍受.重新出山后,黄帝也没有闲置她,她也不负所托,治水成绩出色.只是,他不明白,她为何放着自己的度量之力不用,非要另外刻苦修习成效并不显著的控制力.
此时,独自面对冤魂纠缠的魃,法力越来越弱.浑浑噩噩中仅剩的一丝清明支撑着她,如果这次无法摆脱,她将会付出更大的代价.更重要的是,她一向不喜欢欠人,如果她这次摆脱不了,鲧一定会不惜代价帮助她,这不是她想要的.
魃在感情上很迟钝,从前,她的精力都在研究打架和兵器上.当初,木讷的她会与应龙在一起,是因为应龙那张无辜秀气的脸和数百年如一日的毫无底线的付出.时间长了,她觉得自己再不有所表示,未免不近人情.于是渐渐沦陷,却在收场时遭受剧痛.
经历过启蒙,她似乎有了一点敏锐,令她没有错过鲧的心思.
有一晚,她的赤水发生了一起恶斗,可她在宿醉中睡到日上高竿.
醒来之后,一树枝的画眉鸟叽叽喳喳地将鲧与应龙的争斗告诉她,说得比当时的场面还要惊心动魄.最后,一只刚会飞的画眉跳出来说,受伤的鲧大叔飞到榕树的木屋里,持灯看着熟睡的魃,守到天亮才走了.
两个男人为她争斗,令画眉们觉得这邻居并不是没人要.
她被画眉们的雀跃欢腾逗笑了.笑过之后,她才醒悟,这是她到赤水之后,最由衷的笑.
使尽浑身解数,魃终于赶走了那些冤魂,只是用了鲧预想时辰的三倍.此时,她已是满头冷汗,体力不支,就要歪进水里.这一次,鲧不作任何犹豫,飞身将她揽入怀中.
在魃的概念里,法力可以精确控制,兵器可以精确控制,感情当然也可以精确控制.
应龙那一场,是因为她实战经验不足,才会马失前蹄.所以,当她第一次接触到鲧的体温、感受到他坚实的胸膛时,她努力用意念控制自己的感情.
鲧看着她紧握双拳,闭着双眼,苍白的嘴唇在念叨着什么.离他第一次看到魃摘下面具、迎风而立的日子,已经很久远了.可是,他清晰地记得那时内心的悸动.
此刻,看到她躺在怀里、如小兽般温柔的模样,鲧的心跳又回到往昔.
魃也在自欺欺人地劝自己的心,你乱跳个什么?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心.
六
鲧将魃安置在帐中,便默不作声地返身治水去了.
方才的冤魂景象,却在魃的脑海中萦绕.这些冤魂,绝非偶然.想必黄帝从战争伊始,就未雨绸缪,收集战场上冤魂.等到众人辅佐他成为天地之主,他须将一切不安定的萌芽,尽早扼杀.魃嘲讽地一笑,这是一个帝王该有的高瞻远瞩和冷硬心肠.
黄帝得到天地之后,曾经对昔日功臣说过:“你们只需要交出手中的法力,就能获得显赫的高位,逍遥自在,长生不老.如果你们舍不得,就要善加利用,维系天地太平.”
法力,是岁月的奖赏,是自我磨炼的结晶.一个神仙,什么都可以没有,怎么能没了法力?有法力,他们才是云海翻腾的神,才是起死回生的仙,才有普度众生的力量.没有了法力,做一个无用的长生不老者,又有甚趣.
他们不是不懂黄帝的心思,让他们交出法力,无非是怕他们谋逆.如果用强,又怕众人寒心,加剧动荡,只好以享乐和高位来诱惑.若是诱惑行不通,那只好借着天地初定,天下之水泛滥成灾的缘由,让他们治水.反反复复,消磨他们的意志.
那些看清他的嘴脸、愤而出走的人,遭到他的诋毁和打击,成为众人口中的恶妖;另一些妥协的人,乖乖交了法力,在天庭过得逍遥自在.
但总有人在坚持.以鲧为首的武将,选择了后者.
鲧选择留下来,不是沽名钓誉.他只是为了做自己,世上有自私狭隘的心肠,自然也有博大宽宏的心肠,他只是求一个心安理得.
这些年,天下之水已经渐渐平息.百姓只知鲧英雄,却不知天庭有黄帝,这自然引起黄帝的恐慌.他必须想办法,让功臣变成罪臣.所以,大荒山这个人口密集的太平地方,突然暴发洪水.洪水怨气冲天,无人能驯.但魃知道,黄帝手中,还有息壤.
“息壤不耗减,掘之益多,故以填洪水.”
等到百姓对鲧有了质疑,有了怨言,黄帝就会现身,平息洪水.让他们明白,这天地,只有黄帝可以给人们带来福祉.他才是至高无上的神.只是,为了这个目的,黄帝忽略了太多无辜的生命.魃越想越怕,走出帐篷,踩着层层黑浪,向天庭飞去.
“你要做什么?”鲧在空中挡住她的去路.
魃望着太阳旁边,那朵一动不动的巨大乌云.那里,掩藏着天君的两个眼线.
她轻声怒道:“我要去偷息壤.别犹豫了.你的法力能耗多久?如果,将来你一无所用了,你现在所救的百姓也不感激你,他们只会唾弃你.难道你真要等到千夫所指?”
“你疯了.不但自己送死,还会激怒他.信不信这洪水更加凶猛,百姓根本没有活路?”
“娘娘腔.你等着就有用了?!”
两人一拉一扯,就在浪头上扭打.他们用着蛮力,一身水一身泥,浪头打过来,两个人裹到了水里.仍你一掌我一拳,格来挡去,魃似乎不济,呛水喊输.
鲧就住了手.但魃何曾认输过?她突然卡住他的脖颈.
鲧早有防备,在水里将她过肩摔.魃被摔,也没放手,就扯着他,两个人一起往下沉.
水里伸手不见五指.鲧只想让她乖乖离开,便一心用力,要把她沉到水底,等她认输.
魃握住鲧的手,不知所措地下沉.越往深处,水越冰冷.她用力地拽一下他的手,别再沉了,她真的认输了.
鲧重重地反握,带着轻微的摩挲:“傻子,我刚敢于想到一个办法,帮我演一场戏.”
七
眼线听见魃说出息壤二字,本要赶着报信,却又看见鲧和魃自水中扭打着浮上来.
一个说:“摆什么臭脸?你治水有功啊你,你能耐大啊你.”
一个说:“爱来就来,爱走就走!我能耐再差,也比你强.不像你,人家应龙根本看不上你,你还旧情难忘,那度量之力是个摆设吗?刚敢于要不是老子救你,你早死了.你去西海的时候,要不是老子跟着,你会安然无恙?做梦吧你.”
她愣了一愣.不是说好要演戏吗?怎么还真生气了?不过,西海的事,她总算明白,怨不得当时那神乎其神的蛇妖那么易制伏:“谁稀罕你去了?是你自己上赶着.别白赖人.”
两个人一言不合,又撕扯起来.眼线见二人浮沉好半天,最终不欢而散.
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好几日.一开始,眼线觉得会从打斗中得到重要信息,可时间一久,他们对这种毫无营养的打斗产生了审美疲劳,被污浊的对骂雷出了耳屎.
终于,眼线一见他俩从帐篷里走出,便忍不住挪开眼睛,捂上耳朵.最要命的,是鲧放了几只刚捉的水妖出来.她们戴着镣铐,衣着清凉地坐在水边浣衣.这两个眼线从善如流,用美好画面洗濯好眼睛后,又跑去黄帝那里汇报,魃和鲧意见不合,两人天天刀剑相向.
黄帝觉得失败,他知道魃到了大荒山,肯定沉不住气,会助鲧来偷息壤,可是鲧不上钩,他在息壤周围精心设置的布防还是派不上用场.
其实,这几天,魃和鲧十分辛苦.
能让眼线一见他俩就害眼病,这也是技术活.现在,总算奏效了.
鲧很早就计划偷息壤,可惜眼线碍手碍脚,直到最近才摸到息壤所在之处.那里的布防严密,防守重重.一直没机会好好查探.若不是魃配合他演了几场戏,他真不知还要等多久.
只是,他没想到,魃也跟了来.
去天庭的水路很长.她率先打破沉默:“你说在西海救了我,你去西海做什么?”
鲧一边分水一边回答:“路过而已,顺便瞻仰你降妖的英姿.劝你别跟着我,我走的这条路是死路.”
“既是死路,为何要走?”
“我一人的死路,却是很多人的生路.划算.”
听他说的潇洒,魃却是怒从心头起:“好一个生死置之度外的大英雄.你倒是有万古流芳的荣誉了,那我呢,我算什么?你在我的木屋,趁我睡觉,待了一个晚上,算怎么回事?你真以为我那一树的画眉鸟是哑巴?”
鲧庆幸她看不见他烧得脸红:“我没那么大度,你放不下他,不用自己的度量之力,让自己时时处在危险中,我能把你当什么?”
半晌后,她缓缓道:“原来你是为这个?应龙为天君做过不少杀生之事,所以,我虽然拿回了度量之力,却根本不能用.这不能怪我,难道你让我满世界嚷嚷,因为我自己犯蠢,这度量之力不能用了,我武力缩水了,该报仇的来报仇了.”
鲧不禁替她受过的苦叹息:“你若是当初肯看我一眼,何至于……”
“我看了你何止一眼.当初,你收香囊收到手软,我却只会打仗,我也很绝望.我那时候,就知道在你面前披一下头发,提醒你,虽然这一仗我打得不赖,可你千万别忘了,我是个女的.谁知你一点面子也不给,只顾看夕阳了,什么残阳如血,这好那好,我就纳闷了,夕阳里有仙女还是蹄髈……唔……喂,你胡子没刮,很扎人的.”
八
天庭有神树,神树九层,层层毒龙防守.神树顶端,是为息壤所在.息壤不息生长,是生命,非死物,因此不能束缚,暴露于树顶,享受天庭和风润雨.
神树之外,十步一围墙,五步一天兵,防守严密.然而,却布置松散,用以迷惑众人.鲧和魃琢磨了好几回,也想不出什么切实可行的计划.
这一日,大荒山的水势变得凶猛,鲧要应付决堤之水,要安置遍野哀鸿.
魃见鲧如此疲惫,百姓如此,可见她非要去息壤处寻找时机.他万分叮嘱魃:“听我的.观察可以,但不要轻举妄动.有什么情况,快些回来找我.千万不要单独冒险.记住了?”
她挥挥手道:“啰唆.”
魃独自逆流而上,来到围墙外.以前在战场上,鲧比她稳重,总是用最小的损失,换最大的胜利.但魃不同,她有赌性.如果不试,怎么知道结果?但她知道自己法力不如从前,无法杀出一条血路了.沮丧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却出现在了围墙之外.
竟然是应龙.他衣装华贵,玉佩玎珰,守卫息壤的天兵见是他,连忙毕恭毕敬,俯首帖耳.看来他钻营得当,飞黄腾达,荣升息壤守护使.
魃知道,他有今日,无非是因他甘做黄帝走狗.没了度量之力,他又不肯修身,如何能有过硬的法力?她失望地自嘲,原来自己一心一意对待过的,是这样一个人.
看他就要走入围墙中,魃动了心思.她光明正大地走进天兵视野:“应龙,恭喜贺喜.”
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奇妙的声音了.她穿着简洁的布衣,站在不远处点头致意.不卑不亢,不媚不傲——又一件有形有状、令他醉心的东西.
从前,他在魃面前没有底线,是因为黄帝叮嘱,务必要让她坠入情网——这是黄帝作为父亲的仁慈,让她在情面前失去战斗力,失去军心,不会威胁帝权.
她有战斗的机警和女子的柔媚,还有难以效仿的风趣.还有那,只对他一个人的温柔,是个妙人,这任务,对他来说,不算为难.可惜,他爱高位,甚于情.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让她偿还自己的卑微和耻辱了.
“你瘦了.”
“呵呵,这多好.怎么,应龙大人,不请我看看你现在到底有多大排场?”
黄帝特意叮嘱,如果魃和鲧来息壤,务必斩尽杀绝.
应龙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讨好黄帝的机会,长久以来,他已经炼成了对这种机会的高度敏感.但是现在,立功的机会来了,他却在迟疑.
“怎么,怕我连累你受罚?”
“哪里,正想让你后悔.”眼里是他擅长的深情,魃在心里冷笑.
应龙领着她,一步一步向神树靠近.他有很多卑劣的手段,促成黄帝的合理杀戮,当然,他也会合理地让魃做自己的妾.
魃敲了敲窜天神树的平凡树干:“也没什么稀奇.”
应龙压低声音:“魃,从了我吧.别犯傻,我会放了你,也会抓住你.”
魃腼腆地笑了笑,笑得让天地为之失色.应龙更加觉得,将此女子带在身边,不失为一种身份的象征.就在他为此飘飘然的一刻,她的剑,架上应龙的脖颈.
下一刻,魃已经提起应龙,飞上枝头,拔剑去砍毒龙的翅膀.不幸的是,魃在同时胁迫人质和应对毒龙时,踏空了.她跌下去的时候,听见神树上九只毒龙齐声鸣叫,响彻天庭.她想,这真是一个不够帅气的开场.
毒龙在应龙的指挥下,向她俯冲而来.剑已失手,她赤膊来挡.恐惧之际,有人挡在她身前,与毒龙拼杀:“别愣着,接剑.”
是鲧.魃站在鲧身边,与他同进退.仿佛回到从前,战场有青草,有敌军,有温柔的风.
应龙做出决断的手势,是她不识抬举.
息壤就在树顶,悠闲地等人来.毒龙围绕着息壤,魃和鲧,应付着毒龙的毒火和毒爪,根本不能靠近.
魃甩了甩袖子,说:“帮帮忙了.”
袖子里飞出数只画眉鸟.魃和鲧为画眉辛苦掩护,厮杀愈来愈烈,树上画眉血溅,只有一只,叼到了一粒息壤.魃和鲧有泪,将息壤掩入袖中,准备突出重围.但天兵越来越密集,他们已无生还的可能.
“放她走.”鲧杀到应龙面前,“所有罪责,我来承担.”
魃为他挡掉一剑:“要走一起走.”
混战中,是他坚定决绝的声音:“帮我.”
她还在犹豫,却有一只巨大的手,抄起她,将她向上托举.是一只肢体越来越巨大的黑熊,将她握在掌中,让她迅速远离这罪恶的地狱.
黑熊顶天立地,却无法抵御敌人残杀.当魃被熊掌远远掷出那一刻,她听见那种肉身被无数刀剑穿透的脆响.可天地中,没有一丝哀号.
他是天地的好汉,是她的好汉.魃决然而去,身后万千留恋,身前责任万千.
红水滔天,那一粒息壤遇水,在水中迅速堆积,成为一片连绵的土丘,将洪水和死亡隔绝,于是,千千万万种欢庆蔓延.这是你的心愿.你看见了吗?
番外
婴孩出生的那个夜晚,下着大雨.
魃的木屋里,挤满了围观的画眉.他们看着魃咬断脐带,面上淌着汗水泪水.
她踉跄着,在大雨里冲洗婴孩的污垢,她向天说道:“鲧,你看见了吗?我们的孩子.”
麦子滋养他的身体,万物滋养他的眼睛,风声滋养他的耳朵,孩子渐渐长大.他坐在树下,将泥巴围成堤的模样.
禹,这是做什么?
这世上,有好多地方,洪水不止,我在想办法.可是娘,爹怎么不来看我?他可以来教我吗?他再不来,我就不喜欢他了.
他在另一个世界,忙着治水.那里的人需要他,他脱不开身.这样造福天下的事,只有大英雄才能做得到,我们是他最亲的人,应该为他高兴,怎么能抱怨他?你乖乖地等着,等你长大了,他就会来看我们了.
哦.娘,那你也不要流泪了.他不是变心.等我长大,他就会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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