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生活的发现者和勘探师评杨小凡小说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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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繁华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大理解小凡写小说——一个国有大型企业的经理,如此让人艳羡的职业,不一门心思造酒经营企业,写哪门子小说.造酒利国利民,酒厂是国家的利税大户,是饮者的幸福源泉；写小说就不好说了——还有多少人看小说还真不知道.后来和小凡熟了,知道他是真喜欢写小说.无论在哪里见面,他谈得最多的一是古井贡酒,二是小说,看来他是革命生产两不误.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的小凡在小说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中国最权威的主流文学杂志如《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钟山》《花城》等,随处可见小凡的作品,小凡已经成为炙手可热的小说家,他先后发表了四百多万字的小说、获过多种文学奖项,有三部小说改编成了电影.不要说业余时间写小说,就是专业作家取得这样的成就,也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小凡是那种越写越好的小说家.他的小说当然也来自生活,但在我看来,小凡并不是在简单地描摹生活.他是在发现和勘探生活,特别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描摹和呈现——生存与生活不同：生活应该是一种自然的或理想的状态,生活是一种享受,是祥和幸福,是河边看柳草原看云；生存就不一样了.生存也是一种状态,但是一种不得已的状态——它紧张、疲惫、惊慌、算计、没有安全感等,这是杨小凡小说中人物的常见或基本的生存状态或心理体验.这部小说集,题目几乎是“三字经”构成的：《总裁班》《秋风紧》《春风度》《喜洋洋》《夏风烈》.五个中篇自成系列又独立成篇.它们题材各异,但都写了当下不同人群的生存处境和心理状态.
《秋风紧》是一篇构思非常奇特的小说.小说将官场和民间设定为一种互文关系.表面上写银行行长戴金在官场上的周旋,写各种圈套、各种关系.这是所有官场小说的固有套路.但是,民间玩蛐蛐的刀驼出,小说如暗夜之光照亮全篇.戴金行长也喜欢蛐蛐.我们常说文如其人、棋如其人、酒品如人品等,是从一个人的喜好能够看出一个人的品质和性情.玩蛐蛐也一样.刀驼李在这个行当玩了多年,阅人无数,但这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刀驼李先辈的教训.因此,当戴金希望刀驼李陪他去上海出局,参加上海的“秋斗”,想一展身手,争个彩头时：
刀驼李最终还是没有答应戴金的请求.他告诉戴金说,这是在他爹断气时他答应过的.那一年秋天,刀驼李的父亲逮到一条上古谱的好虫,排过十几场,都是不过三口便将对手咬败；于是,他父亲就起了贪心,在出局时下了大注,结果三局两败,输了“刀字李茶馆”,他母亲一气病倒,入冬就走了.从此,他父亲虽然仍玩蛐蛐,但从不,只是玩儿.在他老人家去世前,刀驼李答应他：永不！
戴金听了这番话,就再不好说什么.让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违背对自己父亲的承诺,这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也就是那天晚上,刀驼李给戴金作了嘱咐.他说,这几罐虫不差,尤其“枣核丁”应该是上品,但你记住了千万不要下大注,“枣核丁”最多只能上两局,就是局局赢,也不能上三局.俗话说,事不过三,蛐蛐行里老玩家子多,水深着呢.戴金虽然点头应了下来,刀驼李还是不放心.他又说,人有大限,蛐蛐儿也有大限,真正爱蛐蛐的是不会让它上末局的,不忍心看它被斗败,失了英雄气.
但是,戴金没有听从刀驼李的劝告：
戴金盯着大屏幕,看“枣核丁”两局厮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两局两胜后,又有玩家要求戴金再开一局.这时,戴金想起了刀驼李的嘱咐,收虫进罐,坚不应局.但看到两局赢得的二十万,加上玩家们一再激讽,戴金一时血冲额头,答应开局.
没料想,对方出局的是条“粉虫”.这虫长只六厘四,比“枣核丁”还小两毫；但这虫粉头粉脸,粉背,粉项,马脸,却白六爪镶朱砂,配一副玉柱大白牙,威仪万端.起闸后,交牙即胜,没再二口,“枣核丁”便蹬爪立毙.戴金一下子傻了眼.
戴金斗蛐蛐的命运应和了他官场的命运.最后,市长和与贷款有关的老总都“进去”了,有人间接转告戴金,他去上海斗蛐蛐的事被告发了,小说到此戛然而止.戴金的命运可想而知.小说写了官场、写了争斗和,但更写了人对自己“把持”的重要.刀驼李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他能把持住自己.戴金一意孤行,最终断送了自己.如果用明清白话小说的主题类型评价《秋风紧》的话,这也可以称为“喻世”“警世”“醒世”三言.但《秋风紧》的当代性和全部寓意,比起明清白话小说显然要复杂得多.
《春风度》《夏风烈》《喜洋洋》题材各异,或写官场或写乡村,都风生水起别具一格.赵大嘴、冯兴国、管东恒等人物,都是从生活深处打捞出来的生动人物.但就这个中篇集子的作品而言,影响最大的显然还是《总裁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社会上当然也包括大学,办起了各种名目的“班”.这些“班”和一般的岗位培训不同,能够进入这些“班”学习的,大多是社会精英或成功人士.其门槛很高,收费也高得惊人.但仍然有许多人趋之若鹜唯恐不及.这个“总裁班”就是其中之一种.表面看是一种集中学习、短期深造的行为,但事实远非这样简单.
王加法贷款58万上了燕清大学EMBA班.到了班上真正开了眼,知道天下还有这样一个人群.班主任赵燕美规定,任何人只要迟到,最低罚款一千.按道理说这是不合理的,但考虑这个班的人员构成来说,一千块钱根本就不是个事,因此也可以理解为一个游戏.王加法为了吸引同学眼球引起大家注意,这天他是故意要迟到交罚款的.他磨磨蹭蹭还是提前到了五十分钟,待他熬到了计划时间要推门进教室的时候,班主任赵燕美来到了他身边.赵燕美让他休息时间再进去,这样可以免于交罚款.但赵燕美不知道,王加法就是为了交罚款才晚来的.于是,小说以王加法的视角,讲述了这个EMBA班发生的故事.
当下的社会环境,谁的钱多叫有实力.在这个班里,金惠水的东北亚生态集团公司资产最大,网站公开的数据是二十多个亿.有这个身价,在班里理所当然被选为班长.班长金惠水被安排第一个与同学互动讲座,这是一种荣誉.金惠水指定王加法做助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律师突然被大老板器重,王加法的心情可想而知.王加法深知参加这个EMBA的目的：
他来这个班的目的很明确,不在乎你让我做什么,只在乎能与你在一起.道理很简单,来这里的都是在混一个圈子,都是来结缘的,有了关系就有平台,有了平台就不愁事业没有发展.同过窗、扛过、分过脏的人是当今社会三大铁关系,这句话虽然并不一定时时是真理,但同学这种关系相对还是可靠性很强的.
事实的确如此,班里同学不久就成立了一个公司——
齐青海牵头成立了一个房地产项目公司叫同创房地产公司,同学们登记入股一个亿,要在老白所在的市拿块地运作一个楼盘.王加法后来问程琳,你这事靠不靠谱啊,你在这个公司担任什么角色.程琳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啊,怎么这样女人调,这有什么不靠谱的.我被推举为副总经理,也就是给同学们打打杂！”这时,王加法明白了,拿地的事肯定是程琳与老白商量好的,一定有些勾当.王加法脑子发了叉,眼前又闪出那晚程琳摸老白大腿的事儿.
白市长、金惠水、齐青海、程琳是小说的四个主角.四个人物：白市长是权力,金和齐是金钱,程是美色.宰制这个社会的所有资源在这个班里就这样聚齐了.“同创房地产公司”,顾名司义是“同学共同创业”的意思.班长金惠水被推为董事长,齐青海是总经理,程琳是副总经理.通过白市长,他们终于低价拿到了五千亩地.但是世事难料,正如小说开头的一句话：“许多事情都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当他们从信托那里贷来了五亿资金到账的时候,白市长突然被双规.公司以及项目的结果可想而知了.小说用简约的篇幅书写了几个精英分子的资源重组到“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破灭,真是精彩.不仅EMBA的学生如此,即便是来授课的教授,也不放过眼前的资源：
毛教授讲《企业家与企业的中医养生》.他也经常给学员看病.但“毛教授显然对围上来的并不感兴趣,他的注意力在金惠水身上.他在中欧EMBA班上课时,就因为给一位学员治好了失眠和头疼的毛病得到200万.这样的机会,毛教授是不会放过的,比他讲课要来钱快得多.可以说,这些年讲课只是他的一个幌子而矣,真正的目的是寻找肯出大价的企业家.”
金钱拜物教的价值观,不仅让所有的人将攫取金钱作为目的,同时也决定了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情感方式或交往方式.如果说交际花程琳主动献身白市长还属个别现象,那么,下面这个场景就是普遍的了：
这种同学的聚餐场面基本都是一样.开始的时候,彬彬有礼,共同起三个酒后,开始敬酒,每个人都是要互敬一圈的.接着,便渐入混战期.但看似混战,却暗藏机宜,与谁喝、怎么样喝、是碰杯还是炸雷子,几乎都是有讲究的.王加法虽然在不停地喝着酒,可他的脑子里却一直在想那句话：饭局即人生,酒场是战场.
《总裁班》在《当代》杂志发表之后,国内几乎所有的选刊——《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等,都选载了《总裁班》.毫不夸张地说,《总裁班》应该是2014年社会影响最大的中篇小说之一.小说将社会精英阶层的价值观、世界观以及他们鲜为人知的实现个人聚敛财富的手段,以仿真的方式揭示出来.这是现实生活中未作宣告的秘密,是我们社会生活深处无法共享的另一种特权.杨小凡发现并勘探了这一特殊群体的存在,实在是一大发现.
多年来,小凡在官场、工地、医院、乡村等不同领域展开了他的小说创作,充分显示了他丰富的生活积累和精神阅历.这是他能够保持旺盛创作力最重要的泉源.他的长篇小说《楼市》一出好评如潮.“楼市”是牵动中国亿万神经的一个事物,杨小凡以对这个领域及其人物的熟悉,将各色人等、各种利益集中于“楼市”,让我们有机会通过文学的方式看到了这个我们耳熟能详、与切身利益息息相关又所知甚少的当下中国的另一面.它是当下中国社会生活的一个缩影.同时,杨小凡也是坚持底层写作的行家里手,他的建筑工地和医院故事在圈内被不断谈论.他有一篇《大米的耳朵》,是写两个男女青年进城打工遭遇的故事：大米是一个本分而有主见的女孩子,进城后一直在一家酒店打工,而且深受主管和客人的喜欢；耳朵是大米同村的男朋友,为人厚道性格倔强.失去工作后本想找一个地方过夜．却被怀疑盗窃作案连同寻找自己的大米一起被带到了局.被盘问无数遍之后虽然一无所获但仍在无休止地折磨耳朵和大米.这时,大米曾在包厢服务过的队长郝春解了他们的围.离开局的大米让耳朵到酒店工作,耳朵做了传菜员.其间保安刘深圳和郝春队长都曾向大米表达过爱意,刘深圳爱大米应该是真实的；而郝春几经努力终于将大米骗上了他车里,虽然没有过分,但还是少不了亲热拥抱,而就在大米下车的那一刻,耳朵将郝春搂抱大米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大米决心将身体先献给耳朵,如果是这样,郝队长就不会纠缠自己了,大米决绝地将自己献给了耳朵.但是城里的麻烦防不胜防,躲过一劫还有另一劫：常来酒店吃饭的胥经理看好了大米,他要大米到他的公司上班被大米婉言谢绝.事实上胥经理也并不是多么青睐大米,只是他隐约感到大米了解的事情太多了.事实也的确如此,她亲眼目睹了胥经理和一些高官的交往和交易.果然,胥经理被抓走,然后有人找到了大米：“大米跟在她后面,心里一阵打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了门口,汪经理对大米说,‘这是纪委的人,要找你了解一点事.你去吧,千万可要实话实说啊.’大米一下子愣了.她想说句什么话,但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接着,就被一个女人拉上了车.”就在大米被找谈话的当天晚上,大米后来调任工作的材料库被人放火了,耳朵发现后拼命去救大米——他不知道此时大米并不在材料库里,但耳朵却被严重烧伤.大米只希望耳朵能够好起来,此时——
大米的心却回到了他们的家——龙湾.之所以叫龙湾,是那条不太大的龙河在这里拐个了弯,河的上游有五条支流,像龙的五爪,沟沟坎坎；一湾湾一汪汪的水,荡漾回旋,水波闪闪；河坡堤岸长着各种果树和庄稼、野草,野鸡、野鸭、野狗不时飞来跑去……
《大米的耳朵》是一篇具有“反现代的现代性”的小说.城市的不堪、龌龊、罪恶等,与外来的“他者”格格不入,城市的一切都是反人性的.在这篇小说里我们几乎看不到城市任何与人性相关的哪怕是微茫的曙光.这与大米和耳朵的遭遇有关,当然也与杨小凡对城市现代性的理解有关.在我看来,以都市文明为核心的新文明在构建的过程中,与都市相关的关键词大概就是和恶,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杨小凡在略带夸张的叙事中,却也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和认识了今天的都市文明.
杨小凡的很多小说是写建筑工地的,他对农民工生活的熟悉程度令人惊讶.《欢乐》写的是医院生活——说是医院生活也不准确,应该说是以一个农民的视角看到或经历的医院生活：贾欢乐的母亲因食道癌住进了医院.贾欢乐是个孝子,该打点的打点,该.但手术还是失败了——
他想,娘的手术肯定是出了事故,出了事故难道就这样算了吗？钱多花了不说,娘可是受大罪了.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张青也收了他两千元的红包,收人钱财,收了钱了,手术咋还这样不上心呢！这不太不拿俺农村人当人了？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当冤头鳖,他也得闹.闹了,至少医疗费可以少点,也出了心里的这口恶气.但他又想,如果闹了,卫方会不会受影响,是他安排人手术的,自己不能做那种过河拆桥不凭良心的事啊.至于张青,他已拿定主意,他觉得你收了我的钱,反而把俺娘的手术做失败了,让俺娘受这么大的罪,告你,俺也是心安理得.
于是贾欢乐用他的方式同远方展开了“斗争”.贾欢乐同医院的关系中间,有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卫方卫主任.卫主任本来也是医生,因医疗事故被调离了医疗岗位当了院办主任.给欢乐娘做手术的外科主任张青与卫主任是同学,这时两人明争暗斗地在竞争一个副院长.卫主任认为整治或打击张青机会来了.在卫主任的授意下,欢乐领人闹了起来.结果张青被停止,欢乐不仅得到了全部医疗费,赔偿,而且还留在医院太平间当上了临时工.但这并没有给欢乐带来高兴——他“心里其实很难受,他觉得自己成了落井下石,把张青搞撤职了,是趁机敲诈的小人,这是昧良心的事.签过字后,他心堵得像有一座山,心口疼”.但欢乐毕竟还是留在了医院看太平间.然后,刚提为副院长的卫方让他租下了一个院子并装修好,然后他看到了一个月内宋院长与五个不同的女人来到这里,卫副院长也带女人来过；他还看到了卖女尸配阴婚、拐卖婴儿,自己也作为“知情人”被纪委带走交代问题,最后他看到的是院长、副院长被纪委带走.当欢乐被放回来后,医院党委研究,因欢乐抓贼受伤有功,可以转为正式工.但这时的欢乐却拒绝了即刻能够实现的梦想,他决心回到乡下的老家务农.医院是城里的一部分,也是社会的一部分.但在医院里欢乐看到和经历的,不是丑恶的就是心惊胆战的.城里给他带来的远不美好.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城市对一个“他者”的拒绝.欢乐的“猖狂出逃”,也从一个方面表达了“现代”的都市并非适合所有的人,都市化进程也不是给所有的人都带来福音.但是,现代性是一条不归路,贾欢乐夫妇真的能够回到过去吗？
小凡是一个现实主义的作家,他的写作立场注定了他对现实生活的积极介入.他发现并勘探生活深处的隐秘,对溃败的现实毫不留情地实施着他的外科手术.他并不在意小说形式或技法的探寻,他直奔主题,一如文坛的行者武松,在小说中他建构了自己的“快活林”,当然我们也见识了他的十八般武艺.我相信,小凡的小说创作一定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惊艳或惊喜.
是为序
2015年3月11日于香港岭南大学
（孟繁华,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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