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盼爷爷得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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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最盼望的事,不是过年,是盼着爷爷得病.
人之初性本善这一流传几千年的古训,在我这儿,居然没能行得通.惭愧之余,我忍不住要鄙薄自己,太不宅心仁厚了.
记忆中能够打捞出来有关爷爷的片段,寥寥无几,无几到只剩下一个字眼,那就是——病.爷爷的病是被咳嗽牵着出来的,这是我跟奶奶的共识.
我跟爷爷奶奶对面床铺睡,那时不过十多岁模样,缺吃少穿导致人醒事就迟,哪像现在孩子,才三四岁,都成了人精.
爷爷瞌睡少,不是因为人老,是他的肺折磨着他睡不踏实,夜里常听见他的手把灯草席子抓得刺啦啦地响,爷爷一直留着长指甲,这让他的手指头看起来更加瘦骨,更加嶙峋.
我也睡不着,自然是睡不着,肚子里没填饱,空着那么多地方,脑子里就得七想八想,找东西来填充.哪像现在,为了养生,我每晚只吃八分饱.说七想八想有点夸张,那会我只想一件事,爷爷咋还不病呢？
爷爷的病早就有了,在肺上.那个年代,但凡能咬牙扛过去的疼痛,都不算病,咬牙扛不住了,得靠针药解决的,才能叫病.
天热,爷爷抓了一夜凉席,奶奶帮爷爷打了一夜扇,爷爷才勉强睡着,在凌晨,伴着一阵一阵地咳嗽.
我就知道,爷爷如我所愿,病了.我有经验的.距上一次爷爷起病,有日子了.
上一次,是在四月头,爷爷晚上多坐了会,被夜露浸了,被夜风吹了.上床时胸口发闷,奶奶就忧心忡忡地说,叫你早点上床,你不听.爷爷心虚,说没那么灵吧.
老话偏偏就那么灵,过了四月八,凉风不再杀.说的是乡下这个地方,虽说是到了四月,初伏了,可夜里的凉风还是杀人的皮肤,体质差的人,一不小心就让凉风杀进肺了.
凉风真的杀进爷爷肺部.爷爷肺部的病菌跟四月头的凉风里应外合一撺掇,爷爷第二天早上就咳出血来.父亲母亲借了公家板车拉爷爷上公社医院去打针,奶奶腿上有残疾,跟不上板车,我跟得上,撒着脚丫子去了.
上坡时,母亲在一边推车,我在板车另一边使劲,其实是帮倒忙,父亲掌把,随时要回头,怕板车后面把我腿脚给磕着碰着.爷爷躺板车上,一床被子半边垫在下面,半边斜搭在身上.爷爷在咳嗽的间隙夸我,说一个公鸡四两力,我都得孙子的济了.这样的夸奖,我喜欢听.
下坡和平路上,爷爷让我爬到板车上面,陪他一起享受,真的是享受,那时私人户是没板车的,只有生产队才有,而且还不是谁都能借了用.爷爷早先当过贫协小组长,所以才有这个面子.
到医院打一瓶吊针,是当时老人生病后再奢侈不过的待遇,多数人家尽不起这个孝道.父亲能尽得起这个孝,源于他的上门女婿身份,怕被人前背后说是忤逆老丈人.我不怕忤逆爷爷,十来岁的孩子,没那么多顾虑.
我只知道,爷爷病了,会有人来探望,这个人,特指我的一个远房姑妈.
一般人探望,都是两个肩膀托张嘴,说几句安慰话,然后走人,大家都一样的穷,拿不出礼物,真的拿来,也是父母的压力,还不起人情.因为这个姑妈,日子跟我们过得,稍微有点不一样,她有个女儿在大队教书,是能够见到活钱的乡下姑妈.这让姑妈在我们面前,很是光鲜.姑妈也乐意享受这份光鲜,在娘家人面前.
姑妈上一次来,带来一瓶梨子罐头,白亮的玻璃瓶里,白玉一样切成片的梨子,太珍贵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好看好吃的东西.严格说,我并没吃上罐头瓶里白玉一样的梨子.我只是喝了一口罐头瓶里的水,水里飘着一粒梨子的碎渣.足够了,我的舌头那一整天,都是香的.不矫情地说,要是我做舌尖上的美食这个纪录片,梨子罐头一定是我首选.
这一次,爷爷如我所愿病了,姑妈却没如我所愿带来梨子罐头看爷爷.姑妈带来在她看来更为高级的东西,一包过滤嘴.
爷爷那时已经不能抽烟了,肺癌晚期.姑妈信誓旦旦地说,抽这个,带把的,根本不伤肺.爷爷是想抽烟的,看着被姑妈神话了的那个过滤嘴,爷爷美美抽了起来.抽得很珍惜,也很显摆.
整整十天,爷爷让我跟在他后面,强撑着在每天晚饭后,嘴里叼着带把的,从湾子东头晃悠到湾子西头,我们那一湾子有十多户人家,爷爷把时间掐算得很好,一包烟二十根,每家门口他都丢下一根烟蒂把.
还有十根,他打算等身体好一点,走对面湾子去抽的.那样他享受的尊崇就会扩大到对面湾子的十户人家.
可惜,爷爷这点小小愿望被他几个孙子给毁了,我们兄妹五个,每人偷偷拿了一根过滤嘴,在小伙伴面前显摆,为了看清过滤嘴到底神奇在哪儿,我们悄悄撕开过滤嘴,一点一点撕扯里面的纤维,结果大失所望,就是皱巴巴的一些说不上名的东西.好在,那纤维丝也极为少见,满足了一下我们显摆的.
爷爷罕见地发怒了,怒火攻心之下,靠着虚荣提着的那口气一下子溃败,爷爷的肺在抽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响了几天后,某一天晚上,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让睡在对面床上的我,毛骨悚然的.
剩下的五根过滤嘴,送爷爷出殡时被点燃,同时还有一瓶梨子罐头被打开,供在棺材前.
那瓶罐头,按风俗,爷爷上路后是可以吃的,传说孩子吃了可以免灾星.
我们兄妹,难得地保持一致,都没动嘴.一直让那瓶梨子罐头,变了味道,变了颜色,才端在爷爷坟前,倒掉.
二胎生育指标松动后,我曾经想,再要一个女儿,该多好.那样在我垂垂老矣的时候,偶尔生个病,会让孙子看见有个姑妈来探望.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即过,眼下别说一个远房姑妈,就是十个亲姑妈又能带着什么珍贵东西来探望？
地球都成村了,还有什么东西能是稀罕物.真正的稀罕物,应该是那份亲情,哪怕带着显摆的成分.以后的孙子,未必有心思盼爷爷生病的.
（摘自《何其芳文墅》）
盼爷爷得病论文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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