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归于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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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向忠
二0一七年十一月底的一个傍晚,天色阴沉,大片大片灰黑色的浓云低垂,仿佛气势汹汹赶路一般,翻滚着,挤压着,似乎一不小心就掉落下来,砸在行人的头上.丝丝寒风的银针扎着人的面颊,让人躲闪不及.
枯寂、清冷、暗淡的街道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岳母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家挪动,不料双腿一软,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晕倒在一条巷子里的一个小卖部跟前,.
当我们赶到医院急诊科的时候,只见岳母躺在救生床上,双目紧闭,呼吸急促,挂着液体,插着氧气.拍片子,做心电图,透视......做完该检查的项目,医生告诉我们岳母病情复杂,先住院,要几个科室的医生会诊后才能做出诊断.
看着岳母,我很纳闷,岳母怎么一下子就病倒了,而且病得这么厉害.由于早年缺衣少食,生活艰苦.岳母在七十年代生育抚养了妻姐、妻子、大妻妹,在八十年代生育抚养了二妻妹、三妻妹.我看到过她们姊妹5人并排站着的一帧合影,似高房台阶一般,一个比一个高一点.大大小小、轻轻重重的所有家务活,田地里一年三季的农活都由岳母辛辛苦苦操持,终年劳作,含辛茹苦,积劳成疾,小病不少,但是并没有大病、重病啊！
办理好住院手续,安排妻妹夫妻俩留下照顾岳母,我和妻子回家休息.
从医院出来,已是午夜时分.夜深的没有边际.灯火渐次稀疏.不安的寂静像黑色的浓浓的夜色一样,笼罩着天地.
回到家,妻子双眼发红,把打印的诊断证明递到我手里,我仔细看着那一大段文字,所有的严重后果都有了,每一句是危及生命的,都像闪着白色寒光的针,刺眼刺心.
没有想到,岳母就此一病不起.
先在县医院治疗,遵医嘱又从市医院托朋友买来了几剂药,一并挂上,大量药液进入到岳母的体内,就像水,没有任何疗效.岳母虚肿,一直呼吸困难,气喘不止,每出一口气都要费好大劲.最初几天,岳母还能喝点小米粥,也能吃一点开水泡馍.一周之后,岳母病情愈重,几近不吃不喝.县医院的医生对岳母的病情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他们建议我们转院.我们决定先转到市医院.也许岳母意识到了什么,她坚持不再住院,要回家.我们连哄带劝,将岳母拉到市医院.
依旧是急诊室.病人多,岳母只能在急诊室的大厅挂吊针,充氧气,等着检查和诊断.这时候,岳母还能说一两句话,还能喝一两口水,还能挣扎着睁开眼睛看着我们.经过初步诊断,医生给出两种方案：一是在重症监护室治疗,但没有把握；二是转向更大的医院检查并治疗.天快黑了,夜色一点点变黑变浓.我们商量后,决定先在重症监护室治疗.岳母进入到重症监护室不大一会儿,一项检查出来了.在另一个窗口,一位护士手里拿着片子,把我和妻子叫到一边,说有个病检只能到外地做.这时,偏瘦的科主任才来,他拿过护士手中的片子,只定睛看了一眼,伸出手指了一下片子的某部位,然后抬头看了一下我和妻子,又把脸转向护士,低声地说了一句话,还摇了一下头,转身就走了......我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妻子隐约听到他说没希望了.又过了一会儿,护士建议我们立即转院.
救护车载着虚弱的岳母,载着焦虑的我们,在茫茫夜色中,去往省医院.
半路上岳母呼吸急促,心脏几欲停止跳动,救护车停下来,医生和护士全力抢救了一次,这样的场面几乎吓疯了妻子……
从这晚开始,岳母痛苦不堪地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两周时间.从这晚开始,陪护着岳母的我们,度过了极其煎熬和无望的日子.
我们无时无刻不期盼着岳母的病能一天天好起来,但是,事与愿违,就像深冬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冰凉,岳母的病一天比一天加重,并且有医生意料不到的病菌毒蛇似地出现在岳母的体内,吞噬着岳母的生命.岳母住进省医院的急诊科后,已经不能进食,靠输营养液、呼吸氧气维持生命.各种管子利器般插进岳母的鼻子、嗓子,岳母极力挣扎着,睁大眼睛摇着头,意欲摆脱,妻子知道岳母更加难受、痛苦至极.为了不影响治疗,护士把岳母的手、脚都控制起来,这样,岳母就无法动弹.每一次治疗,岳母都惊恐地睁着眼睛,浑身颤抖不止,汗珠爬满了额头,浮肿的脸几近变形.妻子不忍看着,走出病房默默流泪.
面对被病痛折磨的岳母,我难受,却无力分解,面对难过的妻子,寡言的我也心疼,却似更无语.守着病人,守着暗夜,岳母的艰辛在眼前铺开.
平时我们各忙各的,有时候晚上去看岳母,陪岳母说话.每次岳母都不厌其烦、泪水连连地诉说过去的岁月里她受的苦,遭的罪,被人瞧不起,被人暗算,被人讥笑的苦楚和心酸.岳母总是忙不完家里又去忙田地里的活儿.严寒酷暑、披星戴月的劳作是岳母生活的常态.屋漏偏逢连阴雨.妻姐结婚后生下孩子不久,妻姐夫就患上了一种奇诡的病,四处求医无果,终年卧病在床.这又给岳母不堪重负、伤痕累累的心里无端地增添了一块巨石.岳母早年生活在乡村,她一生受苦受累受难受伤受罪.她见到我们就不停的地说我们听了无数遍的让我们气愤和心绪难平的人和事.好像诉说一次她心中的疼痛和重负就能减轻一点点.
岳母独自生活十多年.她太善良,容易轻信别人,同情别人,也就容易上当受骗.一个秋天的下午,两个尼姑遇到岳母,和岳母套近乎,她们很快从岳母口中得知了其生活状况以及几个女儿的情况.她们用花言巧语和声称有“无所不能的本事”博得了岳母信任.岳母竟然自作主张把两个尼姑引进了家门.她们看到岳母家里的情形,更加无所顾忌、肆意妄为,从岳母手中骗去了几千元.要知道这些钱都是几个女儿每月节省下来给岳母的生活费,岳母舍不得花积攒起来的.岳母的住处和妻姐家楼房相隔十多米,隔窗能看见对方,喊着说话都能听见.岳母信尼姑的“胡言乱语”为真,也没有告诉妻姐.谁料那两个胆大包天的尼姑第二次又来欺骗岳母,偏偏被妻姐撞见了,妻姐询问了情况,她们才灰溜溜地走了.有一年冬天,从外地来了一拨人,以推销医疗器材,为老人治疗各种疾病为名,兜售假药敛财.他们不知通过何种手段取得了有关部门的临时营业证及资格证,还散发宣传单,这样,他们就无所顾忌、理所当然的在县城大肆兜售假医假药,坑蒙拐骗被各种慢性疾病折磨的老人,从他们身上搜刮油水.岳母从他人口中得知了这些说的天花乱坠的“救世主”,没有告诉几个女儿,不顾体弱感冒,不顾冰倒雪滑的危险,每天步履蹒跚地去那个临时药店买“药”、烤电......有晚,我们去看岳母,岳母拿出了几盒“药”,还有一个小小的“药枕”,我一看都是三无商品,哪有疗效啊！岳母说有很多老人整箱整箱地购买,还有的购买几千元的“康复设备”......
过去的苦日子难肠日子在岳母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奇形怪状的黑色大树.生活中她极其节俭,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而在过节逢年时,总会不惜气力,叫上几个孙子,一次又一次去菜市场购买各种蔬菜、水果、肉,并亲自下厨给我们做,看着我们吃,说平时我们都忙,难得一家子人坐到一起.而每次都会浪费掉许多食物,我看着都觉得可惜.
岳母从急诊科又转到重症监护室,有时高烧不退,有时昏迷不醒,只能靠呼吸机呼吸.岳母的病情发展犹如深冬后半夜的寒冷更加寒光闪闪,不停地削着妻子的心.妻子说在漫长的两周时间内,她的眼泪快流完了.
12月11日一早,医生告知我们,病人表现异常,一直挣扎.我和妻子跟随医生进到病房,岳母双眼紧闭,面色蜡黄,使劲转着脖子.妻子附身轻轻喊着妈,妈.似乎费力好大劲,岳母睁开了眼,嘴唇一张一合.我轻轻捉住岳母的手,妻子将耳朵靠近她嘴边.当妻子再站起身时已然泪流满面,她哽咽着说：“妈,我们回家奥,妈,我们回家奥”.岳母微微地点着头,眼睛眨了几下,不再挣扎,慢慢平静了下来.
12月12日下午,仍是救护车送我们回家.治疗已没意义,为防止半途意外,岳母的鼻子、嘴里、手上仍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呼吸机里的氧气无力地响着,心电图的仪器直刺人心地叫着.岳母一动不动地睡着,气若游丝.
到家后,我们把岳母从救护车里抬到床上,稍微停了一下,年轻的医护人员看着岳母,喊了两声：“阿姨,阿姨”.岳母依旧没有一丝一毫反应.他最后一次抽取了岳母肺部不断产生的异物,随后,手脚麻利地取掉岳母身上的各种管子和氧气.
13日凌晨2时许,岳母悄无声息地走了.岳母就像睡着了,奇怪的是,多日浮肿的面孔竟然恢复了,看上去似乎白净了.岳母永远地睡着了,再也醒不来了.一向不停诉说的岳母留给几个女儿最后的话还是在县医院住院时说的：“你们把我陪着,我多看你们几眼,如果我走了,埋到土里头,就再也看不到你们了.”
岳母李玉莲,生于1950年12月28日,卒于2017年12月13日.
灵堂设在客厅.
矮个的阴阳先生来了,经他写写画画,贴的、挂的、摆的一布置,更深更浓的氛围和气息弥漫开来.我的视觉有些模糊,觉得眼前的世界一下子暗淡无光了.
花圈、招魂幡、各种纸货也依次摆放.
傍晚时分,棺材运来了.、
14日9时,是岳母入棺的时辰.大妻妹夫的四叔、父亲已安排我们做好了一切,这是个圣神的时刻,从开始到结束,每一个程序每一个动作都容不得半点马虎.他们走后,我和妻姐、四妻妹,还有两个帮忙的工人为岳母守灵.我们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一炷香燃完,就在续上.两枚厚实的白色蜡烛一闪一闪地流着泪.岳母的黑色遗像摆在桌子中间.我一抬头,就看到岳母的遗像和平素一样,和蔼地看着我.我就觉得岳母还在我身边,并没有离我而去.偏偏这两天气温骤降,飘着零星雪花,地上落满地油子.外面寒风龇牙咧嘴,肆无忌惮地呼啸、肆虐,撕扯、撕咬、撕裂着孤单、无助、的树木、枯草和建筑物.冬夜的寒冷,冬夜的漫长,就是这个晚上我才真正体会到的.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夜,冷气从脚底而来,不可抗拒地传遍全身,直入骨髓.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个冬夜,时光就像停止了,长得没有边际,我好像度过了几个世纪.
15日是岳母出殡的日子.天气放晴了.我们要送岳母最后一程.三十多人随着载有岳母灵柩和纸货的大小车辆出行,经过312国道,进入县城的街道,然后向东面的山上缓缓驶去.我知道这送葬的队伍与开始新一天生活的人们和世界多么格格不入；每每遇此,人们唯恐躲避不及,有的甚或认为有不吉利只说云云,我认为这纯属无稽之谈.不管达官贵人,富豪商贾,还时普通百姓,谁不走向这一条路呢?
这时候,太阳的光芒洒向了大地.也最先照到了这个向阳的山头.几天来的寒冷被阳光不容分说地驱散了.
车辆终于到达墓地旁边.人们把岳母的灵柩抬到墓地.妻姐、妻子、妻妹们一字排开,双膝跪在坚硬、寒凉、疼痛、颤抖的土地上,在她们撕心裂肺、如泣如诉、悲痛欲绝地哭声中,在花圈、纸货、冥币的熊熊大火中,人们把岳母的灵柩缓慢地移动到了坟墓中,待墓穴中的两个人做完所有的后续工作,返回地面,十几把铁锨扬起墓穴两旁堆积的泥土,般洒向墓穴.不一会儿,一座小山似的新坟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随后,墓碑也很快立起来了.在人们的劝说中,她们地哭声才渐渐小下来,但还在不停地抽泣.
就这样,我们眼巴巴地瞅着深厚的泥土埋藏了岳母,也埋藏了岳母的病痛和苦难.
泥土是坚硬的,也是柔软的.泥土是温暖的,也是冰凉的.泥土是苦涩的,也是芳香的.泥土哺育万物,又收藏万物.
亘古如斯,只有我们离不开的大地才是最包容的,最宽容的,最善意的,最无私的.
一切终将归于大地,归于山野,归于泥土.大地替你收藏,泥土与你相伴.
刘向忠,生于1971年农历2月.作品散见于《六盘山》《黄河文学》《鹿鸣》《文学港》《朔方》等.入选《宁夏作家作品选》等.宁夏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西海固作家研修班学员.打工为生,业余读书写作.
归于泥土论文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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