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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子坑的影子方面学术论文怎么写 和鸭子坑的影子方面论文写作参考范文

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鸭子坑的影子范文 类别:发表论文 2024-02-14

《鸭子坑的影子》

该文是关于鸭子坑的影子类在职开题报告范文跟鸭子和鸭子坑和影子方面学术论文怎么写。

一 清晨出殡

张秋菊心里焦急,惦记着该起床了,赶紧把包子铺打开.要不然,头笼包子来不及蒸熟,错过了上早自习的学生,一时半会儿就难得开张.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

包子铺的生意好不好,全押在头笼包子上.头笼包子卖得俏,一整天客源滚滚,野狗都绕着门口转,轰都轰不走;头笼包子滞销,麻雀都不到门前来拉屎.头一笔钱收得顺不顺,关系到这一天的运气呢!这是小生意人不成文的讲究.

可张秋菊被梦魇缠着,醒一次,发现醒在梦里;再醒一次,发现还是在梦里,就像跳不出的轮回.张秋菊心里明白,眼皮却怎么也掀不开,四肢像压上了千钧重担.直到耳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张秋菊才终于从梦魇中挣扎出来,彻底清醒.

哭嚎声是从隔壁传来的.

大清早听到哭声,张秋菊顿觉晦气,一抽脚,没抽动,才发觉胖子的右脚压在她的左脚上.难怪梦魇不断呢,脚被压住了,哪里跑得赢周公?

胖子流着涎水打着呼噜,睡得鼾是鼾屁是屁.

死鬼,还不起床?张秋菊厌恶地推一推胖子肥硕的身躯.

得糖尿病三四年了,每餐忌口只能吃点儿咸菜稀饭,胖子一身肥膘却没见少,肌肉没一点弹性,手指一按下去一个坑.

胖子名叫李德柱,是张秋菊的丈夫.张秋菊从年轻时就爱胖子胖子地喊,喊了三十几年,改不了口.诨名喊得根深蒂固,夫妻感情却已被柴米油盐的日子磨得摇摇欲坠.

每天早晨,两人都要为谁先起床蒸包子吵上一架.胖子咕哝说自个儿身体不好,要休养;张秋菊嘀咕说男人就该有养家的样子.吵吵嚷嚷的,包子铺居然也支撑了五六年.

今天早晨是个例外,被张秋菊推醒的胖子侧耳一倾听,就赶手赶脚地套衣裤.隔壁的哭声太惨了,胖子没理由不去凑热闹.

骂骂咧咧地起了床,张秋菊心说谁家一大清早死了人,鬼哭狼嚎的?睡眼惺忪的她拉开房门,被伫立在大门口的人影吓一跳.

是婆子妈.

刚深秋,八十多岁的婆子妈就裹上了老棉袄,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锁住身体里残存的热气.婆子妈倚在大门口,一头稀疏的白发散乱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张成了一个黑洞,无声地一张一合.老人见张秋菊出来,揪起棉袄衣袖,瑟瑟地擦着积满眼屎的浑浊眼睛,踮着小脚挪到小屋去了.

大清早儿的,哭什么丧!张秋菊的晦气像窗户上的霜气,更深了一层.伸长脖子往门外一看,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横在门口,闪着阴冷的光泽.

果然死人了,就在隔壁!

呸呸!心有余悸的张秋菊砰地关上大门,莫非早晨起不了床,是遇到鬼压床了?

谁死了?谁死了?胖子边撸裤子,边从猫眼往外瞧.猫眼外,几个胳膊上绑着黑挽袖的男人合力抬着棺材,几个妇女哭作一团,喘不过气来的样子,有一个甚至瘫坐在地上,悲伤得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胖子猫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发现披白麻戴重孝的有四五个,这些人都是死者的嫡亲子孙;其余沾点亲带点故的,胳膊上一律系上了黑挽袖.女人们哭得歇斯底里,仿佛哭嚎就能把死者的性命唤回来似的;男人们相对来说则沉稳多了,两个戴着重孝的——大约是死者的儿子的人,脸色凝重,眼圈稍微发红,不注意看倒与旁人没什么两样.

死的是你妈呀?什么热闹都凑!张秋菊洗完脸出来,发现胖子还趴在猫眼上,气不打一处来.张秋菊本来就长着一对金鱼眼,一生气,眼睛更鼓了,像埋着颗微型炸弹.

别吵,有好戏看了!胖子撅着肥屁股,更紧地贴在猫眼上.

门外瘫坐在地上的重孝女人,突然将额头不住地往墙上撞,撞得一额头白墙灰.女人边撞,边用唯恐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哭喊着,妈——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我托别人从内蒙带的羊皮棉袄还没到货,眼瞅要上身了,您就等不及这两天……

女人撞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人来劝她,男人们忙着将狭长的棺材装上灵车,自觉无趣的她环顾一下四周,继续嚎哭着,只是腔调慢了许多.

胖子忍不住想笑,刚想从猫眼上撤离,一个戴着重孝的男人转过脸来.男人嘴角无规律地痉挛着,看得出,他忍得非常辛苦.胖子以为男人悲伤过度,没想到,男人面对猫眼,露出一嘴黄牙,绷不住笑了.

黄牙男人一笑,胖子就了然于胸,男人已将自家姐妹拿头撞墙的表演尽收眼底,满脸的不屑.

张秋菊也忍得实在辛苦,弯下腰,费力地套着鞋子,她腰腹上的肉太厚了.张秋菊曾经逼问胖子,我和你妈掉到河里,你先救谁?胖子瞟一眼张秋菊的粗腰,恶毒地说当然是先救我妈,你都自带三层救生圈了,哪里沉得下去?

胖子每次抱着张秋菊睡觉,心理和生理都起不了任何反应.偏偏张秋菊没有自知之明,哪壶不开提哪壶,屡屡拿胖子的绵软说事.哎哟,老娘跟着你,享受不了阔太太的福也就算了,还得生生守活寡,我投女人胎真是白投了!这话的杀伤力是很大的.

胖子暴怒的眉梢垂下来,显得窝囊而可怜.张秋菊嘴巴虽毒,说的却是大实话,在性福上,胖子的确亏欠老婆太多.

没有性生活就没有新生活.得糖尿病之前,胖子还能勉强应付一下;得糖尿病后,身体里的糖分太多了,腻得小和尚不愿早起,连晨勃也免了.

小和尚是胖子妈取的名.

那会儿,胖子妈风华正茂,胖子才七八岁,胖子爹却已经没了.胖子妈说,胖子爹酗酒,有一天晚上喝多了,掉到鸭子坑里淹死了.

都怪我!胖子妈擦拭着眼角说——年轻时的胖子妈,长着一对杏花眼,不像现在,老眼昏花不说,还糊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眼屎.胖子妈拭走杏花眼上晶莹的泪珠,说,都怪我,不该说想喝鸭子坑的水.

在小城人的心中,出过娘娘的鸭子坑跟四大美女王昭君故乡的香溪河足以媲美.

鸭子坑的水仅有美容功能是远远不够的,美人总有迟暮的时候.

真正让鸭子坑远近闻名的是小城有许多百岁的老人.这些老人透露长寿秘诀时,无不例外地传达出一个信息,他们都出生在鸭子坑边,喝着鸭子坑的水长大.不知道是百岁老人托鸭子坑的福,还是鸭子坑托百岁老人的福,鸭子坑出名了,许多人不远千里,驱车来喝一口鸭子坑的水.

大约是来喝水的人太多了,近些年,鸭子坑渐渐干涸,只剩下一个传说.

还没活到百岁的老人就有了怨言,说鸭子坑的水被抽到别处去了.胖子妈不怨,说抽干了才好呢,全怪它带走了我家男人的魂.

胖子妈想起男人,就会抱紧小胖子,闭上眼睛不停地唤着,命根子嗳,还好你给我留下了个命根子嗳.

胖子稚声稚气地问,妈妈,什么是命根子?

胖子妈冰凉的手泥鳅一般地滑进胖子的裤裆里,吃吃笑着说,就是住在这里的小和尚呀!

都怨妈,好端端地为命根儿取个什么小和尚,不吉利,害我尝不够女人的荤腥!小和尚垂头丧气地,在胖子手里像跑了气的气球.

胖子得病后,小和尚更加萎靡不振了,屙尿时都能滴到脚背上.都说人老三不才,屙尿打湿鞋.胖子还没老啊,尿都欺负到脚上了.

自知亏欠张秋菊太多,胖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嬉皮笑脸说,粗腰张嘴一声吼,地球都要抖三抖!直哄到张秋菊笑了,胖子才能喘口气,感到自己千疮百孔的心正在复原,像壁虎尾巴那样,缓缓地将筛子样的伤口填充,以便迎接下一次袭击.

门外响起了鞭炮声,嚎哭声又高低起伏了一阵儿,渐行渐远了.死者出殡时,必须有响动,是唤死者的魂灵不要迷路,是让附近的孤魂野鬼赶紧散开.胖子屏住气,估摸着亡魂大概随着灵车远去了,才缓缓拉开一丝门缝.

新的一天开始了.

张秋菊估摸着,这一天的生意准得泡汤.

这么一折腾,早自习的钟点早过了.

没眼色的东西,出殡的时间都不对.这样不知事的儿女,人死了也不会保佑他们!张秋菊诅咒着出门,走迷宫似的避开撒在地上的那些冥纸.

胖子还留在屋子里,交代着,妈,今天你别出门,老人家缺乏阳气,沾上不干净的东西就不好了.

刚出门的张秋菊打一冷战,惊恐地盯着隔壁紧闭的防盗门.隔壁防盗门上的猫眼黑漆漆的,仿佛后面有一只冷飕飕的眼睛偷窥着她.

不干净的东西!张秋菊全身汗毛一竖,大喝一声,胖子,还在磨蹭什么?快滚出来!

话起音落间,胖子用件大衣裹着一身肥膘跟了出来,讨好说,老婆,我猜包子铺今天一定生意好,一睁眼就看到棺材了,棺材棺材,灌财灌财,哈哈!

胖子就这点好,任何倒霉的事情,到他嘴里一打转儿,就拨开乌云见晴天了.

张秋菊心头敞亮多了,走在大街上经太阳一照,硬是有了明朗天的感觉.

心情一好,张秋菊话就多.当然,张秋菊心情不好时,话也挺多.

话多,就证明张秋菊还对生活抱有幻想,夫妻之间还有交流下去的可能.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剩下听老婆抱怨功能的胖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张秋菊的粗腰身后,频频点头.

张秋菊说,让你妈一大早不要杵在门口哭天抹地,不吉利.

胖子说,是,是.不过我妈也不经常一大早杵在门口,她不是心地善良么?听不得有人哭.

这倒是实话,婆子妈爱哭,看个电视剧也哭,哭得张秋菊心烦,索性将电视线拔了.看戏掉眼泪,替古人担什么忧,自家的心都操不完.

让你妈不要整天唉声叹气,影响心情!张秋菊瞥一眼胖子.

是,是.不过我妈不是有胃肠气么?叹气也不是她能控制的!胖子边瞅张秋菊脸色边辩解.

死胖子,你再跟老娘说一声“不过”试试?

二 美梦破碎

事实证明,老天爷并不买胖子的账,胖子说要灌财,老天爷偏灌了胖子一场雨.出门时还有太阳,包子铺刚开门,迎头一场太阳雨.

望着愈发昏暗的天,张秋菊皱着眉头说,坏了,下雨了,包子更卖不出去了.

胖子说,没事,过路的雨.

雷公雨婆跟老天爷是同事关系,作为局外人,胖子又失策了.夫妻俩眼瞅着太阳神敌不过乌云和雨水的联手,一点一点地撤离了战场,落荒而逃.毛毛雨一鼓作气,奏响鼓点,唤来千军万马的后援部队,下起了倾盆大雨,一点也没收敛的意思.

眼睁睁地看着一笼卖不出去的包子你挨我、我压你地挤在一起,新鲜的热气仍在丝丝缕缕地挥散,却已显出日暮西山的败相.

一整天了,毛收入还不到一百元.隔壁小卖部的王老板倒是笑逐颜开,他把雨伞摆到门口,一把接一把地卖,连去年积压的雨伞都被一抢而空.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可以这么近,心情却可以相差这么远!

包子铺地势低,一下雨门前就会积起一摊雨水.胖子在积水上用砖头搭起一条临时小桥,依然没有人进店.王老板蘸着口水数钞票,幸灾乐祸地说,胖子你干脆撒点鱼苗养鱼算了,说不定比卖包子还赚钱.

张秋菊的脸比天空还阴,心说老娘就不理你,当疯狗在耳朵边吠了的.望着一笼渐渐冷却的包子,张秋菊犯了愁,与其扔了,倒不如给亲家公亲家母送去,还能讨个顺水人情.

想到就做,张秋菊给亲家母打了个电话,说亲家母,我刚出笼的包子,热气腾腾的,让我家胖子给您送过去.

亲家母客气了一番说,不用了,下这么大的雨,亲家身体又不好,淋病了我们可担不起责任!再说我们小区有卖包子的,一块钱能买三个,为几个包子专程跑一趟,划不来,您留着自个儿吃吧.

热脸贴到冷屁股.张秋菊气坏了,骂了不识抬举的亲家母一通,又给儿子李勤奋打电话,说特地留了几个新鲜的肉包子,想拿给孙子吃.

李勤奋不是亲家母,说话不留情面,得,别把你卖不出去的包子拿来了,你孙子肚皮不是垃圾桶.

狗崽子!张秋菊气急败坏地摔了电话.

雨点毫不留情地在水坑里砸出一个又一个的涟漪.张秋菊呆呆地望着漫天遍地的雨雾,眼泪突然流了出来.胖子瞧见张秋菊拭眼泪,吓一跳,说你要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包子卖不出去也不至于掉眼泪,大不了我一人全吃了,决不浪费,行不?

勤奋……勤奋他小时候从来不用这种口气对我这么说话.以前,勤奋都是妈长妈短地喊我,刚敢于打电话,他连句妈也没舍得喊我……张秋菊抽泣了没几声咬牙切齿说,都是刘小英背后使的坏!

一提起刘小英,张秋菊的牙关就不由自主地咬紧,刘小英是李勤奋的妻子.

第一次见到这个儿媳妇,张秋菊就不待见她,看哪儿哪儿不顺眼.

刘小英的手白白嫩嫩的,指甲修成了椭圆形,还涂着粉红色指甲油.一看就不是勤俭持家的手!

刘小英的腰,迎风摆柳的,仿佛轻轻一摇就会断了.一看就是体弱多病的命!

刘小英的屁股,扁扁塌塌的,是坐办公室的公务员常见的扁屁股.一看就不会生儿子!

可是,刘小英硬是打破了张秋菊的魔咒.不仅生出了儿子,还将儿子养得白白胖胖.命根儿哟,我的命根儿哟!医院里,张秋菊看到李勤奋浑身发颤抱起初生的婴儿,在婴儿纽扣般大小的小上啄了一口,就知道李勤奋的心飞了,飞到与刘小英组建的小家庭里去了,李勤奋不再是只属于她的儿子了.

李勤奋一家三口的新房子离鸭子坑不远,步行十五分钟便到了.但这十五分钟的路程,对张秋菊来说,却隔着千山万水,想见儿子孙子一面,跟长征有得一比.

翻开日历看看,距上次李勤奋拖家带口地回家吃饭,整整三个月了.

三个月前,张秋菊在电话中狂轰滥炸围追堵截,才勉强将李勤奋围剿回家吃了顿饭.

儿大不由娘啊.张秋菊后悔了,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不该总是跟刘小英发生口角,迫使李勤奋做出决定,不愿再四代同堂.

刘小英埋怨她不要总是为宝宝加衣服,依了就是;刘小英反感她嘴对嘴喂宝宝食物,改了就是;刘小英命令李勤奋吃饭时不要像猪吃糠一样那么响,充耳不闻就是;刘小英嘲笑李勤奋穿着她亲自织的毛线衣老土,不再织了就是……

张秋菊就是忍不住与刘小英针锋相对,刘小英太颐指气使了.

凭什么,我张秋菊才是他妈.

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没想到,世道变了,轮到媳妇翻身当主人.

刘小英狂吹枕边风,让李勤奋要钱买房子.张秋菊就是捂着钱袋不给.一天看不见儿子和孙子,张秋菊就像丢了魂似的,哪舍得他们搬到别处去住呢?

张秋菊规划着未来,满心憧憬:鸭子坑的这套房子,风水好,子孙必成大器;地段好,脚一抬就到菜市场了.美中不足就是面积小了点儿,也不是不能解决.等婆子妈一死,就把客房和卧房之间的墙打通,那么大的卧室让给小两口住,还买什么房子呢?浪费!

果真是浪费,浪费了一番心思.

张秋菊的人算被天算改造得面目全非.

婆子妈过了七十三,阎王不但没叫她去,反而越活越硬朗.

小两口结婚那年八月,下了一场暴雨,干涸的鸭子坑里又蓄满了水.婆子妈瘦骨嶙峋的手上托着“为人民服务”的白瓷杯,到鸭子坑去舀水,一出门,就滑倒在泥水里,生命像烛苗一样奄奄一息.

张秋菊暗揣的希望如干柴烈火般熊熊燃烧.她估摸着,真要准备后事了.

趁婆子妈住院,张秋菊的暗揣变成了明摆,她甚至将装修工人请到家里来,设计图纸都画好了.没想到,设计图纸藏在了阁柜的底层里,藏到了纸页发黄.

婆子妈打了几瓶葡萄糖,一口气悠上来,硬是苏醒过来不说,出了院,竟怀揣着白瓷杯,到阳春广场去跳广场舞了.

张秋菊内心的创伤,任胖子舌吐莲花也抚不平.

更气的是亲家母心疼自家女儿,东拼西凑了七八万块钱,替女儿女婿出了首付.

首付了又能怎样?张秋菊拽牢最后一丝希望说,我可没钱给你们装修.

刘小英将眼皮一掀,指望您的钱装修,庙修好了,和尚老了,国家刚出台新政策啦,公务员可以零利息贷款,您把钱捂着,留给公公养病吧!我和勤奋呀,以后就不劳烦您了.

出台个什么新政策?

刘小英那句狠话出口,张秋菊就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哪怕后来张秋菊将十年定期全部取出来,巴心巴肝地送到小两口手上,两人都摆出一副视钱财如粪土的高贵姿态,谢绝了她的支援.

玻璃镜照着清泉水,张秋菊嘴里不说心里都明白,小两口这是把她当阶级敌人一样看待了.张秋菊自然也没脸到儿子媳妇的新房子里去,新房子里,连片瓷砖她都没资格摸.

一边回忆,一边难过,一笼包子被张秋菊当成敌人扫荡了一大半.胖子有糖尿病,吃多了血糖会升高,张秋菊只有化悲痛为力量,让自己的胃口升高.

这一高,就高到了喉咙上,胃部涌上来一股包子馅味,蛇一样地往上蹿.张秋菊捂住嘴,强迫自己把饱嗝给压了下去.

三 两个包子

雨淋得一天的生意泡了汤.张秋菊和胖子早早收摊,踩着雨水回家.

马路边睡着一个下肢瘫痪的乞丐,面前摆个盛零钱的破碗,雨水顺着乞丐凌乱的头发往下淌.

怪可怜的!张秋菊同情心像雨水一样泛滥了,从怀里掏出两个温热的包子,递给乞丐.

乞丐把头摇成了电风扇,头发上的雨水差点溅到包子上.大姐,我不收包子,只收钱!乞丐用嘴努了努面前的破碗.

破碗里面装的都是五块十块的票子.

爱要不要!张秋菊恼了,手一扬,想当着乞丐的面将包子扔到狗也不理的地方.

扬到半空,又画了个弧线,回到张秋菊怀里,蚊子再小也是肉,面粉也不是唱歌来的.

张秋菊气咻咻走着,胖子倒像个讨米的,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婆后面.

路过巷子口,修鞋的贾老头冲他们直招手.

老贾,你真是不会享福,儿子当科长,钱多得打水漂玩,下雨天还出来摆摊?张秋菊觉得有必要快活一下嘴巴,赶走雨天的晦气.

别提了!贾老头拍着胸口说,今儿一早,我这儿都堵得慌,出来透透气.

那您该到医院检查检查,别是心脏出了问题!胖子连忙说.

不是心脏的事!贾老头瞧瞧四周,听说你们隔壁的鲁老太死了?

是呀,大清早的鞭炮放得震天响,住在周围的人哪家不知道!

你们不觉得稀奇吗?贾老头说,鲁老太死之前,一个星期都没出来晒太阳了.

张秋菊和胖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也是的,雷打不动的事情,怎么被他们忽视了?

鲁老太每天都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黑棉袄,窝在一张旧得发黑的藤椅里.有时她将双手互拢在袖口里,坐在藤椅里,头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有时眯着一双老花眼,半睁半闭地看着过路的行人.

张秋菊和胖子不熟悉鲁老太,没有套近乎的打算,谁会对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太感兴趣呢?

鲁老太不是鸭子坑的老住户,她租的是隔壁家的房子.

铁打的房子流水的租户.

鲁老太是住的时间最长的一位,两年多的时间,鲁老太一直孤身一人在房子里晃悠,直到今早,街坊邻居才知道,鲁老太是有儿子姑娘的.

每天鲁老太都守在巷子门口,含糊不清地向每一个人问好,早上她说出去啊?中午她说吃了吗?晚上她说回来了啊?像个迎宾老太太.

胖子和张秋菊也不例外地享受到这个待遇.心情好的时候,张秋菊会笑着点头回敬一下;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视而不见直接走过去.

张秋菊不喜欢这枯树皮一样的老太太,全身没一点精气神,似乎一靠近他们,身上的阳气就会被吸走.

我怀疑,鲁老太在家里死了一个星期,她的儿女才发现!贾老头声音发颤着.

胖子和张秋菊吃了一惊,身上冒冷气.

是了,张秋菊舌头僵得都捋不直了,我就说最近怎么家里好臭,还以为是回潮,下水道的潮气泛上来了.

可不就是回潮!胖子咽一咽口水说,今天不是下雨了么?

唉,我也只是瞎猜的,你们别瞎说!贾老头打一下自己的嘴巴,鲁老太死之前,是有预感的.上个星期她搬把椅子出来,坐在我旁边,说家里到处都是人,吵都吵死了.

人?胖子和张秋菊互相交换了个眼色,谁都知道鲁老太是独居.

肯定是她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贾老头凑近胖子耳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今早还发生了一件事,你们还不知道吧?

什么事?胖子狐疑地看一眼张秋菊,张秋菊狐疑地看着贾老头.

鲁老太入殓时,掉了一只鞋在堂屋里.

这有什么?掉了再穿上就是了!张秋菊大大咧咧地说.

这不吉利呀,相当不吉利的!贾老头气急败坏地一跺脚说,按老辈人说法,这是鲁老太不想一个人走,要带个人做伴呢.

带、带个人做伴?带也得带她自个儿家的人做伴!生怕被带走的胖子结结巴巴地说,要我说,她儿子、她姑娘不孝顺,早晨我还看到她姑娘在假嚎,她儿子在偷笑,带、带他们走才好呢!

你嘴里积点德行不,人都死了,少说两句!张秋菊瞪一眼胖子,还不走?

胖子双脚软绵绵的,走得极为勉强,离家只有五六十米的距离了,他好像失去了力气,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张秋菊身上.

老婆,鲁老太不会找上我吧,我这几天全身没劲,走路打摽,血糖会不会又升高了?

我看你不病死,也会被吓死!张秋菊恼了,去年你才到鬼门关走了一趟,今年又想故地重游.放心,你这德性,阎王不待见你.

刀子嘴,豆腐心,这就是他的老婆!胖子更紧地依偎着张秋菊.这会儿,他不再嫌弃张秋菊的壮身板了,她的虎背熊腰里承载着对他的亲情,胖子觉得很安全.

楼道里的声控灯又坏了.张秋菊咳嗽一声,骂街一样拍大腿,灯也没有如愿亮起来.楼道里很昏暗,胖子粗重的呼吸声,再加上刚刚死过人,张秋菊觉得身后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

为摆脱身后的眼睛,张秋菊加快步子,估摸着到了门口,垂下头掏出钥匙准备开门.蓦地,一双穿着老式棉鞋的三寸金莲闯入眼帘,将张秋菊惊得魂飞魄散.

鲁老太丢掉的那只鞋?张秋菊心跳加剧,抬头,婆子妈拄着拐杖,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你,你怎么又杵在这里吓人?张秋菊腰一扭,甩开胖子,绕过婆子妈,板着脸进门.

妈,不说了吗?不要等我,我不是三岁孩子,晓得自己回家的!胖子柔声细语地将老母亲牵进屋,送她到卧室里躺下来.

老母亲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过话了,胖子不知道她耳朵还听不听得见.

近些年,老母亲已经不敢独自出楼梯口,更别提到阳春广场上蹦跶了,连隔壁死去的鲁老太都不如——鲁老太还能搬个藤椅走到巷子口,老母亲呢?每天活动范围就是从房子走到楼梯口.

放心吧,就你妈,能熬到一百岁!张秋菊看着胖子轻手轻脚对待婆子妈,冷嘲热讽地说.

张秋菊一点儿都不担心婆子妈的身体.摔掉了半条命,靠葡萄糖就能从鬼门关活过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何况婆子妈现在能吃能喝能睡能折腾.

你对我妈态度能不能好一点儿?胖子对张秋菊说,你好久没有喊一声妈了,奋儿不喊妈,你一直怄气,你不肯喊咱妈,她能不怄气?

黄牛角水牛角,各归各!张秋菊说,你少拿奋儿来掺和,我是奋儿的亲妈,她又不是我亲妈!再说了,我刚嫁给你时,她看我的眼神是怎么样的?我到今天也没有忘记,那眼神啊,都是斜着看的.

狗子记得千年屎!胖子回击.

你瞧我对你妈多好,还专门留了两个包子给她!张秋菊从怀里掏出那两个包子,让胖子递给婆子妈,既落得孝心不说,还省了晚饭.

婆子妈的房间,张秋菊是从来不进去的.

房间里,摆着一些老式旧家具,年代久远,斑斑驳驳,像得了皮肤病.婆子妈用一块块拼接的碎花布头铺在旧家具上,又盖上一层光滑的玻璃.玻璃上摆着一个香炉,香炉里的焚香常年萦绕不断,供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张秋菊一闻到这焚香味就受不了,打算学隔壁鲁老太一样,另租个房子供婆子妈和观世音菩萨住算了,可一打听,房租费一个月得花好几百,一年下来,得卖多少包子才能供啊.除了委屈自己的鼻子,被逼无奈的张秋菊只能早出晚归,把家当成旅店.

老眼昏花的婆子妈自理能力倒还不错,一个人生起小炉子,在小房间里熬浓稠的米汤,蒸软糯的蒸菜,对张秋菊的不满装聋作哑.

婆子妈野草般看似柔软实则坚毅的生命力,总是让张秋菊心生恐慌.那个紧闭的房门,那些诡异的烟雾,还有破旧的家具,会不会一直扎根在这个家里?

紧闭的房门打开了,胖子走出来,房门又像块膏药,牢牢地贴在墙壁上.胖子说,你已经很久没给妈带吃的了,妈把俩包子拿在手里,老泪纵横地摩挲了半天,像摸金元宝.

四 无事不登门

真正捡到了金元宝般高兴的是张秋菊,李勤奋今儿个主动要求回家吃饭.

一个电话,就将母子的间隙消弥了.张秋菊哼着小调,在厨房忙前忙后,杀鸡宰鱼,连婆子妈房里飘出来的焚香味,也觉得清香扑鼻了.

奋儿爱吃鱼但怕鱼刺,张秋菊命令胖子,将鱼刺一根一根都挑出来;奋儿不爱吃葱但鱼又不能没葱味,张秋菊亲自动手,将汤里菜里的葱叶一点一点都拣出来了.

就这,李勤奋还不那么满意,他挑了一口饭,皱着眉头说,太硬了.

不硬呀,奋儿,小时候你最喜欢这种硬度的饭了!张秋菊尝了一口饭说.

软一点的饭更好吃!刘小英喜欢吃软糯糯的饭,淘米时喜欢比张秋菊多放一点水,时间长了,李勤奋的口味不知不觉也变了.

骨碟呢?骨碟?李勤奋筷子挑着一根鱼刺,四处张望.

什么骨碟?张秋菊一脸茫然.

就是装骨头和垃圾的碟子!李勤奋不耐烦了.

骨什么碟?咱家直接吐地上吐了几十年,你小子瞎摆个什么谱?胖子看不惯了.

都怪你鱼刺没挑干净!张秋菊白一眼胖子,忙不迭地从厨房里拿出一个干干净净的菜盘子.

奶奶还是不上桌子吃饭吗?李勤奋将刺吐在盘子里,瞧一眼紧闭的房门.

她不上桌子好,不然你吃不下饭了!张秋菊为李勤奋夹了一筷子菜,说,明明嚼不动,又偏好吃,放在嘴里嚅化了,又吐出来,湿答答的,恶心!

妈,别这么说奶奶,你也会老的!李勤奋叭地放下筷子.

张秋菊吃惊地看着李勤奋,奋儿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却为婆子妈对她摔碗筷.

李勤奋缓下语气说,妈,咱不说奶奶了,有一件事儿,我想跟您和爸商量下.

敢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张秋菊和胖子心照不宣地问,什么事儿?

刘小英和她妈想将孩子改姓刘,你们怎么看?李勤奋那若无其事的模样,不像是来商量,倒是通知他们.

他们敢!胖子气急败坏.天底下就没这个规矩!张秋菊面红耳赤.

规矩?李勤奋冷笑一声,天底下的规矩是男方买房,女方嫁人,可咱家守规矩了么?我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连升职也是人家拿票子活动的,妈,我在他们家,说不起话呀.

你们也可以吃住在我们家呀!张秋菊底气不足了.

李勤奋瞅一眼紧闭的房门说,我也想回来,不是不方便嘛!老婆孩子一带过来,连擤个鼻涕都得借地方.

那你让他们借地方给孩子改姓,总之在我这儿绝对不行!张秋菊把筷子当惊堂木往桌上一拍,大不了把婚离了,天底下的女人多的是.你八辈子没见过女人?

话不能这么说!胖子示意张秋菊冷静,玩了个釜底抽薪,你真打算到别人家当上门女婿,我也不拦着你.反正我身体已经不行啦,用一百摄氏度的开水烫脚,都感觉不到疼啦,到时候我眼睛一闭,你把天捅个窟窿我也管不着你.

说着,胖子头往旁边一扭,瞬间老了十岁似的.

毕竟是一同生活了几十年,张秋菊立马反应过来,骑驴子挤出一把眼泪说,也是的,到时候你爸死了,我就往鸭子坑一跳,淹死算了,反正没儿子养老送终!

瞧瞧,刚吹了点风,你们就要寻死觅活的,我这不找你们商量对策吗?李勤奋盯着张秋菊的脸,要不,你借钱给我买辆车?这样我在刘小英面前就说得起话了.

买车?张秋菊的心猛地一揪.

妈!李勤奋牵扯住张秋菊的手,轻轻摇晃着说,您是不知道呀,我现在跟刘小英吵架,声音都不敢比她高呢,她家买了房还装了修,就差爬到我头上拉屎了.

该死的刘小英,有钱就当自个儿是祖宗,就她家有钱,我家没有钱呀,还在我儿子面前耍横!张秋菊破口大骂.

听这口气,李勤奋知道买车有指望了,乘势加了一把火,爸,妈,婚我反正是不会离的,实在不行,我就委屈点自己,对刘小英千依百顺,只求让儿子随咱李家的姓.

表完决心,李勤奋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一桌残羹剩肴.张秋菊的表情,比残羹剩肴更难看.

小兔崽子,人家是养儿防老,咱们成养儿啃老!胖子忿忿地,就着火气往喉咙里喂药.

胖子的糖尿病,每个月药钱七八百块,就这,胖子还是选择了药店最便宜的苦瓜药.不就为了多存一些钱,心里边有个保障吗?

张秋菊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把存折拿出来,将上面的数字一遍又一遍加减.数着数着,张秋菊心底的郁闷就像初雪一样融化了.几十万,这一辈子没有白辛苦.

几十万,在有些人眼里不值一提.但对张秋菊和胖子来说,却是他们活下去的底气,像龙宫里的定海神针,支撑着他们下半生的希望.

现在,儿子却要将这根定海神针拔走,为了孙子不改姓.

给他吧!胖子叹一口气说,他就是要我的命,我不也得给他?

他这不是要你命是啥?张秋菊忧心忡忡地说,糖尿病的并发症本来就多,上次你大脚趾被蚊子咬了一口,就住了一个月的院,哪天像你妈那样摔一跤,岂不是要做手术?到那时候,咱们怎么办呢?

别乌鸦嘴了,哪有那么多可能,大不了少吃点药.

那可不行,你的身体完全是靠药保着的.

大不了生吃一些苦瓜,苦瓜药里的药,不也是从苦瓜里提炼出来的么?胖子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再苦不能苦孩子嘛.

张秋菊闻言鼻子一酸,新婚之夜,胖子也曾拍着胸脯豪情万丈说,再苦不能苦老婆.

反正日子像黄连,就不在乎多一个苦瓜吧.

夫妻俩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苦着脸做出了艰难的决定.

张秋菊眼前浮现出鲁老太掉在堂屋里的那只鞋.

不会真的要带胖子走吧?

一念及此,张秋菊悄无声息爬起来,溜到婆子妈房里,为观世音菩萨上了一炷香.

五 两个人的影子

钱才是观世音菩萨.

自从张秋菊铁公鸡拔毛一般,将存折悉数交给李勤奋后,李勤奋真的人如其名,回家次数一次比一次勤奋,连媳妇刘小英也抱着孙子回来了两趟,绕着张秋菊推磨样的转,妈长妈短喊个不停.

钱能使鬼推磨不稀奇,难得的是能让儿媳妇也推磨,就稀奇了.

妈,我和小英商量过了,如你所愿!等奶奶死了,你就把两间房子打通,我们一家三口搬回来住!李勤奋附在张秋菊耳边报喜.

真的?张秋菊没想到李勤奋转变得这么快,有点难以置信,新房子不住,我们旧房子哪供得起你这尊菩萨?

李勤奋嬉皮笑脸地说,搬出去了,才晓得跟妈住一起的好处,那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像神仙似的.

说着,李勤奋跟刘小英使了个眼色.刘小英抱着孩子,会心一笑.

小两口早打好了如意算盘,与其背负着每月还房贷的债务,倒不如把新房租出去,以租还贷.

跟着公公婆婆住,不仅能省下生活费,还能为孩子存下一笔钱.

为了孩子,刘小英甘愿积攒下自己的委屈.

张秋菊喜上心头,多年的愿望,如同铁树开花般萌发出勃然生机.她手忙脚乱地从柜底翻出已发黄发潮的装修图纸,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好像抚摸着春天的嫩芽.

摸着摸着,秋天一般的愁怨又结上了张秋菊的眉头.

婆子妈身子骨硬朗着呢,啥时候才会死啊?

别做春秋大梦了,胖子虚弱地说,依我看,我死了,咱妈都不会死!

呸呸呸!张秋菊连呸三下,卷起图纸,拿出血糖仪为胖子测血糖.

久病成良医,天天伺候胖子的病,张秋菊都成了专业医生了.

最近胖子将药量减半,食量减半,偏偏居高不下的血糖不但没有减半,还水银柱遇到高温般直线上升了.

张秋菊的脸色,退潮的海水般,一层一层地黯淡.

白省钱了,血糖这么高,又得住院.

别!胖子舔舔干枯的嘴唇说,我再饿上两天试试,一饿,血糖就下去了.

胖子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渗水,前些天下了场暴雨,又有新的水渍渗出来.新渍旧痕交织在一起,叠成千奇百怪的图形.胖子缓慢地移动着眼珠,一会儿在天花板上发现一只烤鸡,一会儿发现一张煎饼,一会儿发现一锅火锅,胖子嚅动着嘴唇,更觉嘴中寡淡无味了.

去他妈的血糖!害得我吃不敢吃,喝不敢喝,倒不如大吃一顿,当个饱死鬼算了!胖子索性将被子一掀,拖着脚步去找吃的.

一出房门,却见客厅有一个藤椅,驮着一身黑棉袄的老人嘎吱嘎吱地晃啊晃.

老人缓缓抬起花白的头,撑开浑浊的眼,看到胖子,突然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欢喜地笑了笑.

鲁老太?!胖子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客厅里.

胖子几乎可以预见,下一秒,鲁老太那句含混不清的“吃了吧”,就要急切地钻入他的耳膜.

等待了半晌,客厅里只有藤椅嘎吱嘎吱的摇晃声.

敢情是饿得老眼昏花了,胖子竟将自己妈看成了鲁老太.

妈,你的藤椅从哪儿来的?胖子见藤椅有点眼熟.

老人向外努了努嘴巴.

胖子拉开门一看,隔壁鲁老太家的门洞开着,几个人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向外倒腾着柜子、板凳、衣物、鞋子等杂物.

原来是鲁老太的儿女回来清理鲁老太的遗物.

向外扔着衣服的男人听到响声,抬起头来望着胖子笑了笑,满嘴黄牙透着猥琐.

想起来了,鲁老太死的那天,这个男人也这么对着猫眼笑过.

黄牙向胖子打招呼说,对不起,吵到你啦!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可得相互照应呀.

邻居?胖子迷惑不解地说,你们又续租下了李大壮家的房子?

不是,这房子我买下啦!黄牙挺自豪地拍拍手.

嘿,那真是正儿八经的邻居了!

黄牙递给胖子一支烟.

胖子摆摆手,不能抽!

哟,这么爱惜身体呀!黄牙不再劝,自个儿点燃一支烟,拍着胖子的肩膀说,兄弟,听我的,人活在这世上啊,就得吃好喝好玩好,身体好不好,有没有钱,那全是命!

胖子笑一笑,然后指着客厅的藤椅说,你给的?

黄牙喷出一口烟雾,这把藤椅挺结实的,还能用.跟着黄牙往客厅里瞅瞅说,是你妈吧,我搬东西时,她眼巴巴地瞅着藤椅,你若是嫌弃,我拖走一把火烧了.

算了,搁那儿吧!胖子强压下心里的不快,没话找话说,李大壮多少钱把房子卖给你的?

黄牙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万?胖子吃了一惊.

这个,是胖子没有想到的.胖子一直以为,自家的房子起码得值个五十万.

多亏了咱死去的妈!黄牙将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了说,妈死在了房东家,成了凶宅,房子租不出去了.李大壮找我扯皮,我也不差钱,就划着价买了,别人住认为是凶宅,自己的妈不会害自己儿子吧,你说对不对,兄弟?

胖子附和着,心里暗骂,鲁老太真没长眼睛,死时这黄牙还在笑呢,居然还送不孝儿这么大个便宜.

走到巷子门口,张秋菊在和贾老头说话.看到胖子,张秋菊撇下贾老头,急匆匆地朝胖子迎来.

扛不住了吧!张秋菊从怀里掏出一个包子,递给胖子.

胖子狼吞虎咽地往嘴里送.

鲁老太的儿子把咱们隔壁的房子买了?张秋菊问.

可不是!李大壮亏了,五十万的房子才卖了三十万!

重点不是这个!张秋菊停下脚步说,你知道鲁老太的儿子是干什么的?

哦,你说那个黄牙啊?看起来财大气粗的!

他就是弹簧厂打工的,一个月工资才两千块,哪里一下子拿得出三十万?我听贾老头说,他是靠鲁老太发的财呢.

发财?一听发财,胖子的眼睛就亮了.

贾老头的媳妇是卖保险的,看到黄牙认出来了,说鲁老太死的前半年,黄牙在她手里买过一份商业保险,详细内容不清楚,大概是说,如果鲁老太在七十岁之前过世的话,就会获得一笔赔偿金.

别跟我提保险,保险就跟做奥数题似的,算死也算不明白.

你怎么不开窍呀?张秋菊拍一下胖子的脑袋说,鲁老太只要过完这个年,便年满七十,黄牙买保险的本金就泡汤了.

啊,真悬,那黄牙的本金真是悬崖勒马啊!胖子肚中有食了,舌头也恢复了灵活.

鲁老太真是菩萨呢,死之前还送儿子一幢房子!张秋菊满脸艳羡.

夫妻俩边走边聊.一进门,张秋菊就看到了客厅中的藤椅.

哎呀,死人的东西拿回来做什么?不嫌晦气!张秋菊虎着脸,对婆子妈一顿好吵,命令胖子将藤椅赶快扔出去.

你对我妈能不能客气点儿?看着老母亲颤巍巍离开藤椅,挪进小房间的样子,胖子心疼起来.

怕什么?反正她耳聋了,我把屋顶吵塌了,她也听不见!张秋菊白了婆子妈一眼,走进卧室.

卧室才是张秋菊的天地.看不到婆子妈衰老的身影,她的心态多少能年轻一点儿.

夜幕一丝一缕地沉下来,逐渐侵略了狭窄的房间.张秋菊掀开眼帘望去,黑暗漫无边际,只有柜具的轮廓,天花板上的吊灯影影绰绰,随时都会轰然扑将下来,又马上会变成黑烟飞走.隔壁依稀传来叮叮咚咚敲墙壁的声音,黄牙正加班加点地装修,忙着将房子旧貌换新颜.

最关键的是把晦气换掉.

隔壁家的新生活像雨天的晨曦一样,露出鹅黄的娇容,湿气眼看就要蒸发了.而自个儿家里的曙光,还被黑夜笼罩着,漫无边际.

张秋菊用胳膊肘碰一下胖子,轻声问,睡着了吗?

没呢!黑暗中,胖子回答得倒是很快.

想什么呢,睡不着?

你又在想什么呢?

张秋菊翻过身,抱住胖子虚胖的胸膛,说咱们的积蓄都给儿子买了车,荷包里都空了……我这心里,空落落的……以后,儿子要搬回来住,房屋还要装修……你身体也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做手术的钱都凑不齐……

胖子长叹一口气,我不担心我身体,我就担心死在你前头了,你也没个养老金,万一儿子媳妇不孝顺,你和妈怎么办?

张秋菊咬着嘴唇说,要不,咱也给妈买份保险吧,买到八十岁?

黑暗中,张秋菊没有听到胖子的回答,只有他的胸膛在自己胳膊弯里高低起伏.

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不买,坚决不买!胖子跟电视综艺栏目抢答一样,生怕慢一点主意就飞了.胖子喘着粗气说,咱家的人都长寿呢,除了掉到鸭子坑淹死的爸短命,奶奶活到一百零一岁,爷爷活了九十八岁,你说咱妈,已经快八十岁了,眼也花了话也少了,但平时没病没痛的,最起码,还得十年光景.

买着总比没买强,鲁老太死前一个星期还在巷子口晒太阳呢,不也说死就死了?张秋菊嘟囔着说,这树有根,人可是没根的.

要买你买,我是不会出这个钱的!胖子突然生了气,翻身打起了呼噜.

好端端的,发个什么脾气呢?不明所以的张秋菊气愤地推了胖子一把.

第二天,胖子一个人去了包子铺.张秋菊找到贾老头的媳妇,一同为婆子妈做了身体检查,在确定身体无恙的情况下,为老人买了一份保险.

您媳妇真是孝顺!贾老头媳妇笑着对老人说,咱们这个保险,有重病的老人想买还不会卖呢,卖了不得亏本呀?只有身体健康的老人才有资格买到.

老人张着黑洞洞的嘴巴,茫然地看着贾老头的媳妇.

张秋菊将贾老头媳妇拉到一边,再三确认说,万一老人生重病了,或者死了,都可以拿到翻倍赔偿的对吧?

是的,如果老人身体健康,你这笔本金就全权交由保险公司处理!贾老头媳妇提前给她打预防针.

张秋菊说,我这不是买个心安吗?你也看到了,咱妈身体健康着呢,不会出啥毛病的,咱家也不缺这点保险钱,权当为国家保险事业做点贡献.

贾老头媳妇笑,您真伟大!填好保险回单,双方签完字,张秋菊将保险单小心翼翼地装进包里.一回头,看到婆子妈孤零零地坐在保险公司的长椅上.

妈!张秋菊走过去,挽住老人的胳膊,尖着嗓子说,您不爱喝稀粥吗?今天,我请您到梁记粥铺喝稀粥!

老人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好像听懂了,咧开嘴巴傻傻地笑.

日子一年一年地过去,张秋菊每月都按时交保险,已经足足交了五万块.婆子妈的身影,依然每天雷打不动地守在楼道里,守成了望儿石.

隔壁家黄牙生活却没过得平静,为了争鲁老太的遗产与妹妹干了几场架.

黄牙妹妹说,保险公司卖这种保险,是她跟哥哥透露的信息,这房子,理应有她一份.

黄牙据理力争,你说了,但你没买,这保险钱都是一分一分交上去的,不是一句一句说出来的,难道你捡到根鸡毛就说养鸡场都是你的吗?

兄妹做到这个份儿上,真没劲!胖子拿起一根针管,往肚皮上注射.

胖子的糖尿病更严重了,已经由每餐吃控糖药变成了注射胰岛素.

尽管如此,胖子依然对自己的病情很有信心.有病友带来消息,美国最近研发出了一种新药,有望根治糖尿病.

倒是李勤奋,新车开成旧车了,却没根治倒插门的毛病,回家的次数又有一搭没一搭了.

你们什么时候搬回来住啊?张秋菊隔三岔五地打电话追问.

不是说了吗?等奶奶死了,两间房子打通了再说.

每天回家,看到婆子妈的房门紧闭着,像一块膏药,牢牢地贴在墙上.张秋菊的心情,就在这块膏药下发炎,长疮,红肿,流脓.

这天清晨,张秋菊又一次被梦魇缠着,在梦里不停看着房子,看了几百套,每一套房子里都有一扇紧闭的门,像一块揭不去的膏药.

张秋菊气极了,提起脚,叭地朝膏药上踢去.咚地一声,张秋菊醒了.

隔壁传来一阵比一阵固执的砸门声.隔壁家的妹妹又来找黄牙闹了.

大清早都不得安宁!张秋菊擦一把涎水,推醒胖子.

新的一天开始.换句话说,旧的一天就这么重复了.

也有不重复的时候,等隔壁的喧嚣远去,张秋菊打开门,发现门口变了样.

隔壁家的防盗门被砸了几个坑,香蕉皮、西瓜皮、鸡蛋壳等在楼梯道里扔了一地.

小心点儿,别摔着了!张秋菊如履薄冰地绕过满地的垃圾,转过头去叮嘱胖子.

真缺德!胖子跳房子似的避开满地疮夷,想起什么似的,对倚在门框边目送他的老母亲刚要张嘴嘱咐两句.

快走!张秋菊眼疾手快扯上胖子,她是怕城门失火之下,胖子成了殃及的池鱼,黄牙的妹妹又卷土重来了.

胖子迟疑了一下,把话咽进肚子里,跟着张秋菊轻一脚重一脚地走了.

生意依旧不太好,雨天,一直是张秋菊两口子迈不过的坎儿.

超市的王老板忙进忙出,冒着雨批发了几趟雨伞,终于闲了下来,看到胖子和张秋菊还是一人坐一张椅子,门神一样地坐在门口,忍不住打趣说,胖子,今天不搭砖头桥了,蓄水养鱼?

胖子被惊醒了似的,脑袋朝王老板转了转.

王老板咦了一声说,你们两口子真奇怪,从早到晚坐门口想了一天心思了,门神两张脸,故意充恶人啊,看我生意好眼红了……

王老板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恼人的雨一样下个不停.

关门,回家,不做生意了!胖子突然站起来,将椅子往旁边一丢.

王老板讪讪住了嘴,张秋菊揉了一下坐酸了的腰,好吧,关门!

王老板奇怪地看了夫妻俩一眼,平时两口子为关门的早与迟,动不动就你争我吵的,今天倒达成了难得的默契.

一路无话,胖子和张秋菊急急地往家里走着.路上一个乞丐拉住胖子的裤脚,磕着头说,老板,行行好,施舍点吧!

滚,老子还要人施舍呢!胖子挣不开乞丐,一脚踢翻了乞丐的破碗,一元、五元、十元的零钱在雨水中撒了一地.

太没同情心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残疾人!

穿过乞丐的谩骂、行人鄙视的目光,胖子被鬼赶着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跑.

你今天哪来这么大脾气呢?吃药了?张秋菊气喘吁吁地跟紧胖子说.

早上该把瓜皮收拾了再走,妈滑倒了怎么办?胖子闷了半晌,蹦出这么一句.

张秋菊不说话了,垂下头,盯着脚步在雨水中穿梭.

刚走到巷子口,就看到了在一顶硕大的遮阳伞下东张西望的贾老头.

你们回来了啊?我看到你妈端个白瓷杯,一早就往鸭子坑那边去了.问她要下雨了到鸭子坑干吗呢?她也听不到,自顾自地走了.

妈又端着白瓷杯到鸭子坑舀水喝了?胖子和张秋菊舒出一口气.

她还真想长命百岁呀,相信下雨时,鸭子坑的水就变成喝了能长寿的天水!张秋菊撇撇嘴.

那你看到咱妈回去了吗?

没注意呢,刚敢于来了个修自行车的,我忙着!贾老头表完功,低下头,继续忙活手里的事.他喜欢做出一副忙碌的样子,证明自己生意好得不行.

刚舒了一口气的胖子,这会儿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

张秋菊冷哼了一声,跟谁赌气似的往家里走.

楼道里干干净净的,不仅没有婆子妈平时守望的身影,连瓜皮纸屑也清理得干干净净,堆在墙角.

妈今天怎么没接我?胖子飞快掏出钥匙开门,喊了声,妈!

张秋菊惴惴不安地跟了进屋,确实有点反常,往日里紧闭的房门洞开着.

里面的观世音菩萨依然慈眉善目地坐在莲花座上,满目悲怜地看着芸芸众生.

只是,菩萨面前的香,熄灭了.

奇怪,妈怎么不在家呢?快到鸭子坑找找!张秋菊的心跟着悬了起来.

怎么说也是少了一个人,鸭子坑有规矩,家里就是丢了一只猫,一条狗,也都要打张的.打张是鸭子坑土话,广而告之的意思.

胡乱抓了雨伞,两人一前一后地往鸭子坑跑去.

怎么?老人还没回家?贾老头看到夫妻俩脸色煞白,连忙丢下摊子,跟着两人往鸭子坑赶.

今年的雨水特别多,干涸的鸭子坑又蓄满了水,奔流不息,不知疲倦的样子.

鸭子坑周围并没有老人的身影,水面上平静极了,只有雨水打在上面一圈接一圈荡起的涟漪.

看,这是什么?贾老头惊呼一声.

岸边放着老人从不离手的白瓷杯,白瓷杯上印着一句脱掉瓷的口号——为人民服务!

妈——胖子撕心裂肺地朝着河面喊了一声.

贾老头慌了,连忙掏出手机,给左邻右舍打电话,让他们多喊几个人,来鸭子坑附近帮忙.

把打捞队的人也请来!看到胖子和张秋菊都慌了神,向来热心肠的贾老头当机立断,向当科长的儿子求助.

胖子和张秋菊木讷地看着周围的人替他们忙前忙后,仿佛置身一场高清电影画面里似的,一切都跟自己有关,一切又好像跟自己无关.

打捞队的人在鸭子坑来回捞了三趟,也没有捞到老人的尸体.

妈,她大概,没有掉到河里!张秋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胖子的脸色.

你说,妈为什么要跳河?胖子不看张秋菊,望着河面.

不会是跳的,就算掉进去也是不小心滑下去的……说着说着,张秋菊的声音咽进了肚子里,她想起观世音菩萨面前的香炉,里面长年不绝的香灰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张秋菊掐指一算,离婆子妈八十岁大寿,只剩下十八天了.

妈——儿子不孝啊!胖子突然跪下来,对着鸭子坑的河水拼命磕头.

看,看,浮起来了,浮起来了!岸边的人指着河心,惊呼起来.

河面上,飘起了老人常穿的黑色棉袄,裹着老人僵直的身体.

胖子一眼看到了老人领口前的常盘扣,常盘得紧紧地,还用针线缝了两道.

老人的鞋也系得紧紧地,难舍难分地贴在脚背上.

母亲曾经交代过胖子,人死了,一定要把衣领前的扣子扣好,不能松开.鞋子一定要系紧,不能掉了.

母亲说,扣子松了,代表扣子会把儿子扣走.鞋子掉了,代表岔伴,会岔个伴儿走.

鲁老太到底岔了个伴走了,隔壁,住得近,平时感情好,鲁老太孤独惯了,舍不得她!贾老头拭拭眼泪,一副见惯世事的口吻说.

别伤心了,也可能是被你爸岔走的,你爸不是掉在鸭子坑里淹死的么?你妈守寡了一辈子,是跟你爸团聚去了.张秋菊红着眼圈,安慰胖子说.

是啊,妈守寡了一辈子,为胖子.张秋菊素日里总爱抱怨,因为胖子的病,她守了一辈子活寡.妈也守了一辈子寡,可是,从来没听她抱怨过.

胖子浑身一软,匍匐在老母亲湿漉漉的身体上,嘴巴一张一翕地,却发不出半点儿声响.

贾老头媳妇也跟着丈夫来了.看到贾老头媳妇,张秋菊连忙迎上前去,两人拿出一张单子,叽哩咕噜地确认着什么.

一阵寒风陡然吹起,钻进胖子的衣领,穿进裤裆,在小和尚上抚摸了一把.

胖子一惊,仿佛感觉到老母亲凉飕飕的手伸进了他的裤裆里.

命根子喛,我的命根子喛!胖子想起母亲年轻时,老爱把手伸进他的裤档里,还给他命根子取了个名叫小和尚.

小和尚在母亲冰凉冰凉的手的抚摸下,一寸一寸地硬起来.肩头也一层一层地重起来.胖子缓缓地站起身,他知道,母亲的灵魂正蹲在他的肩头上.

就好像小时候,那个寒冷的夜,胖子发烧了,他俯在母亲的肩头上.

母亲独自一人,气喘吁吁地往医院赶,不停地呼唤着,命根儿,别怕,别怕,有我呢!胖子垂下头,看到老母亲浑浊的眼睛睁开着,积有一些泥沙,大张着的嘴巴黑洞洞地,仿佛要将胖子重新吸回到肚子里去.

胖子闭上眼睛,扭头,再睁眼,看到了张秋菊.

张秋菊与贾老头媳妇交谈着,金鱼眼里冒着比平时亮好多倍的光芒.

多少倍呢?胖子想.大约是赔偿金除以本金的倍数.

眼泪肆无忌惮地从胖子眼中淌下来,胖子一步一个脚印,朝张秋菊走过去.

张秋菊惊奇地看到,胖子一扫疲惫绵软的步伐,虎虎生风,突然像个男人了.

一耳光甩在了张秋菊脸上,那是真正体现的一记耳光,用振聋发聩都不为过.

哭了,哭了!死人哭了!尸体周围的人惊恐地大喊起来,惊叫声盖过了那记耳光.

胖子扭头看去,老母亲眼中的泥沙顺着一股水淌下来,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老人花白头发湿淋淋地贴在皱巴巴的皮肤上,一双被河水冲洗过的眼睛不再浑浊.

她一眨不眨地,眼珠不错地望着天空.

胖子肩头猛地一轻,抬起头,顺着老母亲的目光望向天空.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鸭子坑刚敢于还浑浊不堪的黄水,陡然清亮了许多.

那里面,有两个人的影子,一个是鲁老太,一个是胖子的妈,奇怪的是,只有胖子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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