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阅尽天涯离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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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 紫苑 绘_ 詹詹
月圆夜,长空暝暝,檐边一缕素白点缀着时光的罅隙.往事重重,满地铺尘,轻负着一曲相思.楼台上的人儿,将修长的手指微微抬起,裹紧棉衣,抵挡着今夜突袭的风雪.
穷途末路,异地他乡,奔波的日子早就习以为常.这里是银装素裹的京城,一条山河,隔去了家乡的温润,而他也没有了当年的豪情.年长的细纹将身兼的使命逐一剥离,眉宇间残留的是一团易碎的柔情.他曾写过“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明知相思苦寒,为了建树家国,却也什么都尝尽了.
屋内成堆的书稿压在床尾,暗叙着一场破碎的少年梦.这便是中年王国维的日常生活.
曾经,年少的他还是性如璞玉,不知愁滋味的青年才俊.长身玉立,清新俊逸,再加上卓越的才华,让他在小小的鱼米之乡,早早地得到了“海宁四才子之首”的称号.
那时,授课将毕,他原有鸿鹄之志待展,可父亲称“求度衣食”在先,让他把求学事宜延后,学着寻常百姓,先成家后立业.一向孝顺的他,到了二十岁便顺从家意,与世代经商的莫家小女成了亲,令他想不到的是,这场父母之命的婚姻,竟成了他这一生难以割舍的情丝.
想起那记忆中的初遇,杨柳桥头,粉面还羞,芙蓉裙底扫过一地丁香花瓣.乌黑的发丝绾成云髻,没有经商之家的世故与城府,女子俨如一汪清水,礼节性地提了提裙角,“公子生得真是温润”,随后一咂舌,便被其父严厉的目光逼退了,露出慧黠的笑容.
王国维在席间一时失语,面冠拂红,心中微有,这并非是他预想中的彩排.原以为这世间的一切女子,都撼动不了他的心,毕竟他志不在此.他只需按部就班地成亲、生子,完成父母的夙愿,便能毫无牵挂地去开拓他的天地.
可眼前的女子文雅温柔,谈笑风生,看着他绯色铺面,也毫无羞赧,落落大方地给他斟上一盏春日的茶,眼波里渗出微微的欢喜.
举手投足间,便让王国维对这位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子另眼相待了.透过优雅的外衣,他看到莫家小姐坦率的心意,她应是爱得轰烈、活得坦荡之人,那是他向往却不得的率真本色.只是他不知,这性子是自然天成的,根本不需刻意雕琢.就如同经历沧海桑田后,他望见京城纷飞的飘雪,便会按捺不住地思念,回想起流逝的甜蜜岁月,不由黯然心伤.
有些人的天性是柔软的,而有些人生来就是坚韧的.王国维庆幸此生能得此良缘,相知相许,让他们虽如牛郎织女般天各一方地生活,却过得灿如夏花.
对于一个女子,你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她便不再心猿意马；你许她一个承诺,她就要与你相守白头,说来也是情意绵绵.可长河落日,柴米油盐,终会让玲珑的少女熬成一株残花.
单凭这点,莫氏就是与众不同的.她该是聪慧的女子,知晓她的夫君不会安于海宁做一介塾师.所以成亲两年后,当王国维要离家游学之时,她没有为难地执手相看泪眼,也没有像个小妇人般掩面不舍,这场辞别来得安然又顺畅.她只是叮嘱他注意风俗水土,衣食保暖,要常写家书.说到最后,却是多情的夫君先不舍了.
此后,繁杂的史料中再无任何记载,她被刻进王国维的相思中,越咏越深,字字垂泪.
横渡日本的海路,船身颠簸,他却已经开始想念她了,想她的一颦一笑,想那处杨柳桥头,想她款款的裙带拂上的丁香,像一只乐鼓滴滴咚咚,敲撞心房.
王国维是有文人傲骨的,纵使殷切思念,也不屑用前人的诗来描绘心尖上这独一无二的相思,所以他写下“樱桃花底,相见颓云髻”,回忆着他们的初遇,又写“当时草草西窗,都成别后思量.料得天涯异日,应思今夜凄凉 ”.同样是“君问归期未有期”的怅然,同样是情定西窗,别后思量,他却将心爱之人谱进专属于自己的情诗中,让它历久弥新.
之后他专攻学业,在外漂泊十年.期间在上海当过书记、讲师,又曾远渡太平洋求学,归国编撰刊物.所以,他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但是每逢归家,远处总有娴静的夫人等着他,等他踏上青石板桥,穿过幽远的小巷,为她捎回一株春暮盛开的丁香.
一位女子,在升为人母之时,琐碎的日常大概会磨去少女的情怀.莫氏却能不断地给这段婚姻补充养分,她有条不紊地处理家事,事无巨细地侍奉公婆.在王国维归家的日子里,将时光揉碎在俗事上,享受着有他陪伴的一分一秒,似要把遗失的相守通通补回来.
后来,西方的炮鞭挞着中土,带着软性的硝烟,企图倾覆一个王朝.盛行,战乱不断,在奸臣勾结的交易中,一道道丧权辱国的条约,使寸土寸金的帝都,迅速走向了衰败.十二年的动荡和漂泊,他们聚少离多,却视彼此为珍宝.因有莫氏,王国维可以稀释人生的酸楚,他曾写下“孤檠侧,诉尽十年踪迹”.然而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安放在命运的蓝图中,等待自己瓜熟蒂落,桃李满天下？
时光是等不起的,佳人更是失之难觅.
王父病故,王国维自京城奔回故里,守制八个月.那弥足珍贵的岁月,却宛如一曲离歌,预示着好景将熄.守制期满的他匆匆离家归京,却不想这一别再见时已是物是人非,临别还笑靥相送的夫人,再见时却是缠绵病榻.待他匆忙再度赶回故乡之时,也只来得及留住她十日光阴.十日之后,便是天人永隔的彻骨悲痛.
这个女子用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陪伴了他,离别也去得干脆,没有什么恩仇怨怼,亦没有冗长的悲切,她始终明媚可人,无怨无悔.
现在的王国维独立于京中小楼之中,暖帐外的楼阁是一片皑皑冰雪.
冷冽的风从久立之人的领口窜入,思绪一点点飞向遥远的家乡.
不知他会不会怀念,他们成亲的头两年,晨露兮兮,草色依依,院中娉婷的女子,蹦蹦停停,逗留在丁香铺地的庭院.他挽起长衫,将飞花敛入袖囊,任她在花雨中轻舞着步子,不停地旋转,一刻也不想停息在这醉人的时光中.
待到微有眩晕,她便安然地抵上他温暖的胸膛,娇嗔道：“国维,待你回京时,我也要跟着去,去看一场真正的飞雪……”
如今的京城,大雪封门,纷纷扬扬,下得没日没夜.而她又在何处,静静地注视,注视着人间这场安逸的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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