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灰汉旺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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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 / 凌 远
一、
旺旺一心想发财,可是散财童子就是不肯登临他家的门槛.他一憋气跑到走马梁庙里,把散财童子的师父,那尊二尺多瓷做的五彩观音菩萨给掳回了家.他娘吓得浑身筛糠跌坐在地,叩头如捣蒜地祷告：“救苦救难的菩萨！您老发发善心,饶了我的灰儿吧！”看看老娘吓成那样,旺旺只好又跑了十几里沙路连夜把菩萨她老人家送回了宫.
旺旺灰胆大得连神神都敢掳来送去,榆阳镇上的爷们知道后都敬畏他几分.一时间瘦猴刘三、大傻杨、许板脑、马二高、杨赶年等一帮小混混倚草附木投奔到旺旺门下.从此,旺旺的身边就聚起了一帮灰汉,白天里泡在古楼根底的市场上混；夜晚四处浪荡做些鸡零狗碎的勾当打发日子.
鼓楼市场是榆阳镇最繁华的地面.以鼓楼为中心,四条十字街面店铺林立.什么精货铺、杂货铺、香表铺、成衣铺、估衣铺、铁匠铺；糖坊、粉坊、豆腐坊、米粮坊；丧行、轿行、牙行,三十六行齐全.每逢三六九集日四乡八镇的村民前来赶场,好不热闹.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繁华的市场成了旺旺那帮灰汉的衣食父母,专拣老实巴脚的乡下人,以及赶场的外乡客人欺哄哧诈些财物打发光阴.
站在鼓楼西侧市场上朝西一眼望去远处就是西城门.西城门楼高耸,门额上题着斗大的“宣威门”三字,给破旧的城门增添了几分威严.城门南侧五六十丈开外,城墙朝外拐出了一个四五十丈的犄角,城门与城墙犄角形成了一块开阔地,俗称“骆驼脖子”.自打榆阳建城起,那儿就像北京城里的菜市口一样,是处决死囚宣示官家威风的地面儿.解放后,五一年镇反,为了凑够上级下达的镇压二十八个反革命分子的指标,捎带着把榆阳城街面上几个响当当的混混一块解决了.其他的小混混吓得一下子收敛起来,蛰伏了好几年没敢再动弹.真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小镇从此着实太平了一阵子,“骆驼脖子” 也就再没有派上过用场.公私合营那会儿,不知谁的主意,将那地面儿建成了一座屠宰场,把那砍头剁脖子的事业继承了下来.三年困难时期,屠宰场也会偶尔宰那么一两只羊.因为生意清冷,枯草掩门破败不堪.冬天,天黑人定,经常有条精瘦的野狗冒着寒风偷偷跑到杀床底下来舔血.
一天晚上,旺旺在古楼根底糖坊里混着喝了几口烧锅劣酒,心头躁热,哼着《小尼姑思凡》跌跌撞撞爬到西城门楼上去出酒.隐隐约约看到下面屠宰场里的这条野狗,由不得眼前一亮,回头和几个灰汉商量准备打来尝尝,解解馋.
冬至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几个灰汉弄来半拉羊肺,挂在杀床上,寻来两根电线,一根连在羊肺上,一根连在杀床底下铺着的花纹钢板上,接上电闸.
几个灰汉躲藏在暗处,守着电闸眼巴巴的瞅着杀床,侍等着野狗.刺骨的寒风吹得他们脸色发青,冻得脚底生痛,可是谁也不敢吭一声,着急地守候着.
夜半时分,野狗终于出现了.它似乎嗅到周围藏匿着危险,犹豫不决地在大门外夹着尾巴兜起了圈子.几个灰汉眼睛瞪得雪蓝,恨不得一把将狗拉上杀床.但是那狗东西就是不肯进来.他们大气也不敢出,着急地暗暗咒骂这条狡黠该死的狗.
野狗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抵御不住羊肺和的吸引,突然,箭一般的冲向杀床,一口吞下羊肺；旺旺迫不急待地合上电闸.野狗一声凄厉地哀嚎, 身子一抖蹦了起来.就在后蹄离开钢板的一瞬间,蹄子与钢板之间卟卟地闪起了火花,野狗落到钢板上跌倒了.呜呜咽咽抽搐了一阵,渐渐没了声息.
旺旺拉下电闸,几个灰汉一拥而上.不料,野狗又抖着毛,扑腾站了起来.眼中冒着瘆人的寒光,呲着牙深沉地吼了起来.几个灰汉吓得嗷得一声,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拨脚转身就逃.
旺旺慢了一步,野狗扑了过来,想逃已经来不及了,急得眼前地黑,鬼魂附体般地闭着眼飞起一脚,将狗踢倒,抽搐着在狗头上接连不断地死命踢.被电击过的狗终究体力不支,几脚下去已经不能动了.几个灰汉看到旺旺将狗踢倒,又从四面围拢来,相帮着把狗踢死.众灰汉顺手扯断电线将死狗四蹄抓纠儿捆绑在一起,踹开库房门从里面掂出一杆大称杆,抬起死狗,半掺半扶地簇拥着瘫软的旺旺,四六不成调地吼着：“提起那张翼德,细脖大脑壳,长坂坡上一声吼,吓爬了曹孟德……”八面威风地回了城.
第二天一早,几个灰汉围坐在旺旺家的炕桌边,吃着半生不熟的狗肉,呼五喝六地喝起了烧酒,眉飞色舞地谈论着打狗的壮举.
瘦猴刘三竖起大拇指献媚地吹棒旺旺：“大哥！你可真是武松再世哇！那一脚---啧啧,可叫真叫盖了帽！兄弟佩服得不得了！来！兄弟敬大哥一杯！”
“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也不过如此哇！”
“力扛千斤闸的雄阔海再世！”
“李元霸转生！”……
几个灰汉附和着奉承,争着敬酒.旺旺扎着势,装出几分英雄豪气,不停地喝.
忽然,门帘一掀,住在西房的高干大掂着皮张走进来,吆喝一声：“灰孙子们,怎敢连狼肉也吃？！”
“什么？！”旺旺瞪大了眼睛：“怎能会是狼肉？！”几个灰汉停止了吃喝,痴呆呆地望着高干大.
高干大把手中的皮子摔在地下说：“灰孙子们,睁开眼睛看看！狼皮摆在这儿还犟！”
“狼皮！？”他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干大的眼力是不会错的.他在蒙古草原上奔波了几十年,可以说见过的狼比他们见过的狗还多.
瘦猴刘三肚子里的东西翻腾着涌上喉咙,掩着嘴跑出院子去吐了起来.几个灰汉都坐不住了,跑出去一递一哇声地吐开了
旺旺闭上眼睛,强压住涌上喉头的酒食,咬紧牙关硬是挺着没有吐出来.他真有点儿后怕：昨晚那一脚要是踢得不准,一准小命就没了！
旺旺这伙灰汉踢死狼,煮酒吃狼肉的故事在榆阳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鼓楼根的爷们对旺旺更加敬畏.一时间 “灰汉旺旺”在混混群中声名远播.大凡有缠手的事,少不得请旺旺出马来摆平,三不六九就会有几注小财进门.几注小财就像穿在鱼钩上的蚯蚓一样,更加勾起了旺旺发财的梦,整天盼着财神进门.
二
一个初冬的上午,旺旺闲着没事,百无聊赖地半闭着眼睛歪在窗前晒太阳.一辆人力三轮停在他家大杂院摇摇欲堕的大门前,从车上下来一位打扮入时的中年人.旺旺睁开眼睛诧异地打量起来.
来人大约四十多岁,中等身材, 不胖不瘦,微微有些秃顶, 眯缝着的双眼透出一股洞察一切的神情,穿着一身合体的藏青色中山装,气度不凡.左手提着包装精美的糕点,笑地走进院来.
“你是柳先生吗？”旺旺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张开嘴半天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虽然知道自己姓柳,但自打懂事以来人们都叫他“旺旺”.他不敢相信自己会和“先生”这两个字眼粘上边,更不敢相信看起来那么有身份的人会是找自己.
“您好！您是柳旺旺柳先生吗？”来人看到院子里的人目瞪口呆,又问了一句.这辈子第一次被有身份的人称作先生,旺旺真有点受宠若惊浑身发酥地连声答道：“啊呀！是是是！”
来人立刻快步上前伸出右手,旺旺伸出手刚准备握,马上又缩了回去在大襟上揩了揩试探地伸出来；来人立即紧紧握住使劲地摇了摇,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顺手拉着旺旺走进了屋.
这是一幢低矮的三开间明清式样的老式房子,一明两暗,客厅紧靠后墙摆着退了色的连桌琴案,桌子两侧各放了一把破旧的有些年头的三条腿园脚高凳.中堂挂着一幅古旧的出自无名氏之手的观音娘娘送子画轴,两侧配着一副新写上不久的不伦不类的对联,上联是：今夜财神到我家,下联是：金银财宝滚滚来.来人将糕点放在琴案上,反客为主地掂起琴案上的竹皮暖瓶,倒了一杯开水放在紧挨着旺旺站立的桌边,将暖瓶放回原处,做了个请的手势,对着痴呆呆的旺旺热情的连声说:“请坐,靖坐……”
旺旺如梦方醒,他为自己那么轻易的在来人面前失态而感到有些羞恼.回过神,想到自己不管怎说现在已经成了榆阳街面上的人物,于是装出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连声说：“先生请,先生请……”
坐定后,旺旺又想起一句现成的戏文顺口说出：“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有何接交？”他虽然错将“见教”误以为成“接交”,也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欣慰的是他从戏文里学来的这句台词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
“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三生有幸.”来人见旺旺掉文,也跟着撂起了酸腔.旺旺听不明白,不想再啰嗦,于是对来人说：“你小子叫个啥？有什么话快说,别他妈的假眉三道.”
来人不仅不生气,反而暗自高兴.他是个盗墓贼头,江湖上人称“小时迁”的河南开封人黄兴.近来江湖上盛传榆阳古城发现了汉墓群,听说其中的一座大墓疑是汉高祖刘邦的小儿子如意的墓葬.相传刘邦归天后,吕后害死如意母子,并传懿旨要将如意尸骨焚烧.周勃私藏如意尸骨葬于上郡,这榆阳正处于上郡古治所辖区内.黄兴听到这个风声后,专程从河南来到榆阳城,打算做了这票买卖.
黄兴在道上做了二十多年,总结了古往今来多少同行由于徒弟嘴巴漏风,功亏一篑的教训,因此,从来是独来独往,不带徒弟.活儿看好后,在当地找几个混混帮忙,完事走人,因此从来没有失过手.来到榆阳后,经过半个多月的探寻 ,终于找到了城北汉墓群.凭着二十多年盗墓的经验,他认定走马梁庙对面阳坡上一座三面环山而筑,河水半绕,得水藏风聚气的大墓,即使不是如意的墓葬,也一定有点来头.
他打听到旺旺是个胆大的主,并且身边有一帮混混,暗地里观察了几天,看到旺旺带着几个混混整天泡在市场上耍横,料定旺旺这伙人是一帮见钱眼开的货色,决定找旺旺做搭档.旺旺一吐粗口,黄兴心里反倒一乐.于是他认真地打量起旺旺：
一颗滚瓜溜园的脑壳上镶着一对大而无神的牛眼,狐疑地胡乱张望；厚厚的嘴唇半开半合,配合着朝天的鼻孔心神不定地喘着粗气；五短身材努力向上挺着,尽量装出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他认定旺旺是一个有几分市井狡黠又有点蛮力的灰汉,可以激他上钩.
“兄弟从河南远道而来,就叫俺河南老客吧.听说柳先生是条汉子,如今有一桩买卖,想请先生帮忙,不知有没有胆量？”黄兴笑地问道.
旺旺听出来人怀疑自己的胆量,有点恼火,忍不住放出粗话：“有什么屁赶快放！少跟老子磨牙.”
“痛快！痛快！柳先生真是快人快语.兄弟佩服！”黄兴笑眯眯地掏出一叠十元钞票,估量约有二三百元,递给旺旺,说：“兄弟有桩下力气的活,想请柳大哥帮忙.不管中不中,先买些好酒菜,顺路再招呼两名可靠的弟兄,来了再议！”
旺旺高兴万分,假装推辞了一下,收了钱笑作一团,打着响指哼着小调出了门：财神爷终于上门了！
不一会,旺旺领着瘦猴刘三,马二高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刘三提着两瓶榆阳村酒,马二高拎着一大包猪头肉、羊脑壳、闷子皮冻、凉拌豆芽、油炸花生米拌黄瓜几样现成的凉菜.旺旺吩咐刘三顺便将院子里的条凳拿进屋,横置在桌前.寒暄过后,旺旺和黄兴紧挨琴案坐在桌子两边,刘三和马二高打横入坐,摆开酒菜.黄兴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刘三和马二高.那刘三精瘦精瘦,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盏.他不由地笑眯眯地盯着刘三多看了几眼,这小子眼观六路,机灵.他明白像刘三这号人决不能叫他闻到一丁点消息,但把风应当是把好手；马二高呆头呆脑一脸死相,一看就是个毫无主见任人摆布的家伙.他对旺旺找来的这两个伙计还算满意.黄兴给众人斟满杯,恭敬地站立持杯在手,扫了三人一眼说：“兄弟初来宝地,有一事请三位朋友帮忙,请先干此杯！”众人一饮而尽.
刚敢于来人对刘三多看的那几眼,使瘦猴刘三受宠若惊.他感到来人一定对自己有好感,于是迫不及待地讨好说：“不管什么事,只要大哥吩咐一声,我们兄弟几个绝不含糊……”
旺旺自从出名后长了不少见识,他虽然不知道来人究竟打算干什么,但他明白来人一定是相中了他们的灰胆和蛮力.常言道：不见鬼子不拴弦.他本想先听清楚对方来意,看看有多大的油水,再做打算,谁知刘三多嘴.他狠狠地瞪了刘三一眼；刘三自知失言立刻闭上嘴,低下头操起筷子假装去夹菜.
黄兴意识到,刘三的热情已经引起旺旺的明显不快.他立马拿出厚厚的一沓钱放在旺旺面前,清清嗓子说：“杀人放火的事咱不干.明人不说暗话,今天晚上只是想请兄弟们帮忙下点苦力.至于干什么,到了地方就知道——这三千块先拿着,完事后,另有酬谢！”
三个灰汉看到这么多钱码在面前,就要归自己所有,激动得眼睛凸出,脸上顿时放出光来.旺旺不自觉地把钱按在手下,他真想把钱全部装入自己的口袋,过会儿再多少分几个给两人.但看到黄兴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刘三、马二高两人眼珠子不转地像绿林一样盯着钱,想到平常自己标榜的义气,不得不忍痛点出一千元放在手边,若有所失地将其余的钱推到刘三面前.刘三一把把钱抓紧抓好,沾着涎水哆哆嗦嗦地点出一千元装入自己的口袋,顺手把另外的一千元递给马二高.就在刘三点钱的工夫,黄兴又悄悄拿出厚厚一沓钱,绕过桌,顺手塞进旺旺的裤兜里；旺旺将手伸入裤兜,紧紧地攥住钱,脸上漾起了微笑.
黄兴又给每人斟起一杯酒,笑容可掬地说：“三位兄弟,请再满饮此杯.兄弟在此先干为敬！”说罢一饮而尽.旺旺、刘三、马二高一起兴高采烈地举起杯,旺旺清了清嗓子说：“大哥既然看得起我们哥三,大哥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有什么只管吩咐！”
“中！中！快人快语.能遇到你们哥三个,真是兄弟俺的幸运！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先喝酒,不忙.”说完黄兴又斟起一杯酒与三人碰杯.坐定后几个人一边吃菜,一边乘着酒兴说了一会儿浑话轮番敬酒.
喝到兴头上,旺旺乘兴扯着破锣嗓子哼起了酸曲：“一阵阵疼来一阵阵麻,一阵阵好像是蜜蜂爬,我的大娘呀……”众人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跟着乱哼.狂笑一阵后,黄兴又斟满一杯亲切地说：“请再满饮此杯！这杯酒后,兄弟我就不再敬大家了.请多包涵！”
一饮而尽后离开座,黄兴说：“三位仁兄慢饮,少喝酒多吃菜.兄弟我先行一步,晚上八点整在镇北台下见了再说.”
黄兴刚出门,旺旺他娘就从里屋出来——原来自打生人一进门,她就操上了心——告诫三人说：“灰先人们,万万不敢瞎做！哪有一晚上忙,掏那么多钱的好事！灰儿子！钱要下苦力挣,不明不白的钱会招祸……”
旺旺不耐烦地回答说：“妈,你就款款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我们知道.”老娘转身摇着头回到了里屋.
三人换成大杯,把酒菜一扫而光.刘三打着饱嗝喷着酒气奉承旺旺说：“大哥,你带着兄…弟…们…发财,理应该拿…大头,我两人拿点小钱…就行了……和我们平分,叫兄弟我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马二高也点着头表示赞同.
“这小子得了好还买乖,真不是玩意！”旺旺真有点生气.但是看到刘三那副讨好的神态,又感到非常舒坦.他不待见刘三,但又离不开这小子.要想在社会上混,身边没几个靠得住的弟兄那哪能成？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就连岳飞岳元帅帐下,还有个贴身的马前张保,马后王横.况且刘三很会揣摩他的心思,经常会恰到好处的在众人面前吹捧吹捧他,使他很受活.旺旺打消了不快的念头,言不由衷地说：“情义为重！你我兄弟谁跟谁？”
“对！情义为重！情义为重！”刘三、马二高点着头异口同声的表示赞同.
三
晚上,天刚黑,三人就来到了镇北台下,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坐等河南老客.
镇北台号称万里长城第一台.明万历年间,延绥巡抚都御使涂宗浚奏请神宗皇帝批准,征集上千民夫,在榆阳城北十里的红山绝顶修建起这座高十余丈气势宏大的高台.此台倚险而筑,台呈四方,四层叠起,层层城垛合围.沿级由内甬道可上至三层.转出平台,东侧设明阶,扶阶而上,可直达顶层.登台扶女墙远眺,百里大漠尽收眼底.取名镇北台寓威镇漠北之意.大明朝时,镇北台为九边重镇,驻有重兵把守.清太祖一统寰宇后,天下升平,此台遂逐渐撤军.历经数百年战火、风雨,镇北台已是苔痕斑驳,垣断壁残.由于镇北台居高临下,四通八达,且又离榆阳城有一些距离,人烟稀少极为避静,多年来,已成为做夜生活的盗贼栖息聚集场地.
三人等了约有一顿饭的功夫,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穿着一身夜行衣的河南老客像鬼魂一样突兀出现在面前.刘三吓得差点背过了气,旺旺、马二高也吓得不轻.
“站起来！快走！”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这声音分明是从河南老客嘴巴里发出来的,与白天的声音判若两人.如果不是清楚地看到河南老客就站在眼前,如果不是那声音带着明显的河南腔,他们绝不会相信这令人胆寒的声音会是从慈眉善目的河南老客嘴里发出的.旺旺真想问问清楚,张了张嘴却怎么也问不出口,这声音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三人只好乖乖地站起来高一脚低一脚地尾随着河南老客沿着小路朝东北方向走去.
翻过几座山梁下到一处河滩.黄兴指派刘三拨开路边草丛,从中取出一个小鸽笼挂在树上交待说：“刘老弟,有个非常重要的事托付你：就是在这儿把风,这可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营生.千万记住,遇到有人来,遇到紧急情况打开鸽笼放鸽走人就成！”
——鸽笼里是只信鸽,这信鸽是盗墓贼们用来发警报的,信鸽脚脖子上栓着一支信笛,放飞后会发出嗡嗡的警讯.信鸽训练有素,在空中盘旋几圈后会自己飞走,不论千百里它都会直接飞回老家,很少出岔——刘三点头哈腰连声应承,其余的人沿着河堤继续前行.大约又走了五里多路,来到一个岔路口,河南老客又吩咐马二高从高坡树下草丛中取出一个鸽笼把风.交待清楚后,黄兴带着旺旺转身沿原路返回.
行约二里许,黄兴带着旺旺离开小路,向北走进一个开阔的山沟匆匆急行.旺旺只感到耳边风响,喉咙发干,脑袋瓜子里一片空白,往日的势一点也扎不起来了,他毫无知觉地尾随着河南老客向前行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黄兴停在一处三面环山平缓的半坡上,四周观察了一阵,从土堆里刨出个大帆布提包,从中取出一把加长手电筒,递给旺旺.吩咐旺旺打开电筒照亮,从包内取出一把短柄活络洛阳铲,拉长手柄固定好放在一旁；又从包内取出一把锹头、一把镐头拧上丝扣手柄,顺手将镐递给旺旺.两人走到山坡上的一座三丈多高的大土堆前,吩咐旺旺下到距大土堆下两丈开外的坡底开挖.
榆阳镇北乡发现了汉墓群,在榆阳镇上已经是家喻户晓.旺旺虽然有点昏头昏脑,但还是立刻就明白了,河南老客是要盗古墓！夜风吹得他打了个冷颤,脑子立马清醒了许多.他犹犹豫豫地吱唔起来：“大哥……这事……”
“草鸡了？”
“我是说,盗古墓可是个犯法的事……”
“哈哈——犯法？犯那门子法？现今发了财的有哪个的钱是干净的？又想发财又害怕,你小子还算条汉子吗？”
旺旺被激得脑门子发热,一咬牙,抡起镐狠命地刨开了.
在黄兴的指拨下,不到三五个时辰,旺旺挖出一个三尺多宽一丈多深的像墓葬坑一样的深坑.黄兴跳下坑,吩咐旺旺蹲在一傍休息,自己拿起铁锹在前壁离坑底约一尺五寸高的地方,朝着大土堆的方向挖出了一个直径不足两尺的圆洞.挖到铁锹够不着时,黄兴又从包里掏出一件像马蹬一样的玩艺套在旺旺手腕上.那玩艺儿前面是五寸多长的尖铲,后面带着一个与尖铲成90度的四寸多宽三寸高低的耙.这是盗墓贼的专用工具“鬼见愁”.河南老客教旺旺侧着身子右手向前铲,顺便手腕一转将铲下的土向后耙到腰际,左手再将土刨到脚后,左脚一弓将土蹬出洞外.旺旺一边铲,一边刨,一边蹬土,一边前进,很快就挖到砖砌的墓壁.
黄兴招呼旺旺退出洞外,拿起洛阳铲使劲地捅了一会,只听得沉闷地一阵响,墓砖被捅掉了.黄兴立刻搂着旺旺紧贴坑底卧倒.一股阴风从墓穴窜出,顺着脊梁卷出了坑道.旺旺只觉得脑皮一阵发麻,脊背上起了一层鸡皮圪瘩,他大气也不敢出,死死地贴着地面一动也不敢动.过了约十几分钟,黄兴站起来从旺旺手上脱下“鬼见愁”套在自己手上,从提包里掏出一根麻绳一条黑布口袋缠在腰间,打开手电筒,弓身钻入洞内.
旺旺蹲在洞口,着急地等待着.四周的土崖像一口巨大的棺材,黑森森的似乎要向他挤压过来,显得是那样的凶险、恐怖.他的心突突地狂跳着直往下沉,嗓子眼发涩两眼发木,浑身发烧两腿抽搐,有一种堕入地狱的感觉.他真想马上爬出土坑赶紧回家,可是眼前闪现出一堆五颜六色的钞票,钻心地撩拨着他,大胆的名声支撑他缩做一团竭尽全身心力硬挺着,着急地盼望河南老客早点出来.时间过得很慢,四周寂静得更加可怕,只有墓穴中一闪一闪发出亮光,旺旺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从洞内伸出一颗土乎乎的脑袋瓜子,两只眼睛闪着鬼火似的绿光.旺旺被吓得魂不附体,他想转身拔脚逃走,可是像被定身术定住一般,怎么也站不起来.忽然,他意识到在深坑里想跑也无法跑.他本能地喊了一声“鬼！”,顺手操起铁锹向鬼魂劈去.
“噹”的一声响,随着一声威严低沉的喝斥声传入旺旺耳中：“你小子找死！！！”
旺旺定睛一看,洞中爬出的正是河南老客.要不是河南老客反应快,伸手用“鬼见愁”架住铁锹,这会儿脑壳一定开了花.旺旺痴呆呆地看着河南老客从洞中爬出,虚心冷气地说：“大~~大~~哥,我以为是~~是~~鬼……”
黄兴从右手上退下“鬼见愁”,顺手放在了洞口的凹陷处,言不由衷地安慰旺旺说：“没啥,你有点太紧张了.”
他从腰间解下绳子递给旺旺吩咐慢慢往出拉,回头弯腰拎起铁锹、镐头、洛阳铲扔出坑外.看看旺旺将满满的袋子拉出了洞外,黄兴拿起绳头挽了个扣套到左手腕上,将绳子顺好,两手撑着壁,双脚从两侧一蹬窜上了地面.他吩咐旺旺小心地将袋子托起,慢慢拉了上来.
黄兴将袋子提到一边,麻利地脱掉手腕上的绳索,顺手操起铁锹狰狞地指着旺旺恶狠狠地说：“本来老子还正在考虑留着你好,还是做了你对,没成想你小子竟敢算计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俺岂能容你？什么是自掘坟墓？今天知道了吧？见鬼去吧！”说罢抡起铁锹疯狂地把坑边的土往旺旺头上填.
盗墓贼盗墓时,一般不直接在在墓葬上面挖掘,大都会在离墓葬不远处挖一葬坑,再从坑中朝着墓葬挖一盗洞.这样,即便盗墓时有人发现,也会以为是挖墓葬坑.这葬坑还有另一个用途：一旦感到同伙不可靠,就可以将同伙做了顺手埋葬.盗完墓后再将盗土堆成坟茔,人不知鬼不觉,所以古往今来来盗墓贼很少有失手的时候.
黄兴在墓穴里发现了鱼首青铜扁壶的时候就想着要不要做掉旺旺.
刚敢于,当黄兴爬入墓穴,用手电筒四下里一照,简直惊呆了,眼前是一痤三丈开阔,两丈多高砖砌的大墓穴,这样大的墓葬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墓穴墙壁四周画着多幅壁画,打开的盗洞正巧把一幅描绘扶犁春耕的壁画的一角捣毁了.从彩绘的画像上,从捅到地上的巨砖外形上,他立刻断定这是一座汉墓.但从墓穴的规模上看并没有皇子墓葬的气魄,里面埋葬的不会是如意了,不过埋葬的一定也不会是等闲之辈.葬穴四周摆着几件彩绘精美的陶羊、陶罐、陶仓引起了他的注意,可惜个头太大了,无法搬弄.他立即挥起“鬼见愁”把陶羊的头砸了下来,顺手装到布袋子里.墓室正中的棺材已经腐朽,两具干枯的尸骨白刷刷躺在那儿显得分外瘆人.黄兴不慌不忙地从尸骨堆里翻腾出一件玉佩、一支玉钗装进衣兜里；又从墙角立着的陶仓里翻出一把鱼首青铜扁壶,一座青铜薰炉；从陶罐里掏出半袋子刀币、五铢钱.他知道这次淘到宝了.特别是那把鱼首青铜扁壶,根椐他二十多年的盗墓经验,可以断定这是一件极少见的珍宝,自己可要大发了！正在兴头上,猛地一个罪恶的念头闪过：要是叫这三个小子知道了,这些宝贝不分给他们能轻易脱得了身吗？做了旺旺一切不就结了吗？但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杀人可不是一件轻易能下得了决心的事.当他爬到洞口,遭到旺旺的突然袭击的时候,庆幸要不是早有提防,今天就要躺到墓坑里了！无毒不丈夫,他下定决心要做了旺旺.
旺旺眼睁睁地看到河南老客掏摸出那么多的古董,不由地暗暗高兴,心里乐滋滋地想,这次可真是要大发了.有了钱一定要先把全镇最美的美人名医刘镇山的二姑娘娶进门.他忘不了前年端阳节在大马号看大戏《白蛇传》,远远看到人群中美若天仙的二姑娘,憨涎涎地凑到身后在她屁股蛋子上摸的那一把,虽说惹得二姑娘回头掉着脸子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躲得老远；但是,能摸上二姑娘一把也算自己有点艳福.许仙在端阳节遇到白娘子,我旺旺在端阳节摸到了二姑娘,不就是机缘巧遇？不就是老天爷的安排吗？一想起这档子事来,旺旺就心猿意马不能自已.有了钱看你小女子能不乖乖地躺到我的怀里来……
他只顾立在土坑里呆想,忘了爬上来.当沙土落到脑壳上的时候,他才明白大难临头了.
“大哥！我真的是以为是鬼！你饶了我吧！”
旺旺一边求饶一边企图爬上来,但是劈头盖脑的黄沙土压得他抬不起头睁不开眼.一声绝望的哀号从土坑里腾起,凄怆、悲凉,天上的乌云也仿佛被这声嘶力竭的一声喊叫所震荡,土坑周围的黄沙颤抖得秫秫四流,黄兴吓得停住了手,哆嗦了一下马上又狠毒地拼命往坑里填土.旺旺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毫无希望地摸着坑壁乱转.突然,他摸到了盗洞口,便不管不顾地一头栽了进去.
看到旺旺钻进了洞,黄兴放慢了填土的速度.他不想让旺旺死得太快,先从洞的对面一下一下地慢慢填着土,他要像猫对付爪下的老鼠那样,看着自己的猎物慢慢死去.
“想要了老子的命！你小子狗胆不小嘛！要不是俺早有提防,老子就永远躺到这儿了！今天让你小子慢慢尝尝死的滋味！记住了！明年今天就是灰儿子你的周年！”
旺旺躲藏在洞里喘息着,一种死到临头的恐怖笼罩了他的全身.浑身的血液仿佛不再流动,他颤抖地倦曲在洞穴里绝望地等待着死神的来临.他的眼前出现了老娘弯腰曲背的身影：“灰儿子！钱要下苦力挣,不明不白的钱会招祸……”
他后悔没有听从老娘的劝告.他多么留恋老娘,留恋家,留恋往日的一切.如果能够活着,他一定会听老娘的话,一一个正正经经的后生.但是一切都太迟了！他只有等死的份了.
突然,他感觉到脚腕前贴着一件冷冰冰的物件,他的脑子里轰得一声巨响：“鬼见愁！”求生的促使他迅速用脚将“鬼见愁”钩到手边,他颤抖地将“鬼见愁”套到右手腕上,侧转身,小心地随着河南老客填土的节奏一下一下地向上挖着……
四
瘦猴刘三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把风.
他觉得河南老客分派自己把风,实在是瞧不起人,实在是欺负人.他更怨旺旺,这么多年鞍前马后自己没少替他出力,河南佬指派自己干个把风的小角色,旺旺连个屁都没放,不肯替自己说句公道话,实在是不够哥们.他觉得不管怎么说,自己总比马二高能耐大的多,马二高都可以去,自己却只能在这里把风,真他妈丢人.更要命的是自己连他们去干什么大事都不晓得！揪心的失落感、折磨人的好奇心,促使着他真想尾随着去看个究竟,但是分派在这儿把风,拿人钱财,,他又不敢随便离开.
四野黑沉沉,只有通往公路的那条羊肠小道在暗夜里或明或暗地闪烁着微弱的光斑.强劲的晚风吹得西山梁上的红柳梢发出一阵阵簌簌的声响,这声响在黑沉沉的暗夜里显得分外瘆人,搅得刘三更加心神不定.
“凭什么叫老子把风？这狗不尿尿的地方半夜三更除了鬼以外还会有谁来？”
提起鬼,刘三一下子感到后脑壳紧忤忤的,心头砰砰直跳,害怕得再也不敢呆下去了.他真想转身回家,想到钱他又犹豫了,他舍不得已经到手的钱更巴望着完事后的酬劳.
风吹柳捎的簌簌声一阵比一阵高,刘三的心情也一阵比一阵紧张.恐惧夹杂着好奇心,促使他下决心离开这儿,去寻找旺旺他们.只要找到他们,那怕是远远地跟定看着也成.
打定主意后,刘三从树上摘下鸽子笼拎在手里,沿着旺旺他们行走的方向提心吊胆地摸去.走着走着隐隐约约看到不远处有两个黑影迎面过来,刘三慌忙躲藏在路边的沙蒿丛后面.两个黑影越走越近,刘三害怕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爬在地上透过沙蒿丛心惊胆颤地注视着来人.
眼看着两个黑影就要到了跟前,他正着急得不得了,对面的两个黑影鬼使神差似地转了个弯朝北走去.刘三松了口气,这时他才发现眼前的一个背影太熟悉了,他认出那人是旺旺.他释然了.原来马二高也在另外的地方把风！
刘三害怕被发现,远远地尾随着他们.前方的黑影或隐或现,他努力地睁大眼睛,在暗夜里辩别着目标,弯着腰悄悄潜行.他非常害怕又十分兴奋,只听见耳边风响,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经历剌激得他像一条尾巴一样,被前面的黑影牵引着毫无意识的行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刘三发现前面的黑影站下来不再走了,手电光一闪一闪两人不知在忙活什么.他蹲下,缩着脖子猫在一棵沙蒿丛后面静静地观察着.
一会儿,一个黑影抡起镐头掘开了地.从身影姿势上刘三立马分辨出掘地的人是旺旺.刘三曾隐隐约约听说过城北发现了古墓,终于明白河南老客是要盗墓.他为自己的发现,为自己果敢决定尾随而来感到十分高兴.同时也为能够亲眼看到旺旺那灰汉在这儿死受而感到十分畅快,他不再觉得分派自己把风委曲了,打心眼里觉得河南老客真是太英明了！
刘三想转身回去继续把风,强烈的好奇心却又拖住他.他想看看究竟能挖出多少宝贝,于是悄悄地爬上坡,躲在一座背风的小山崖背后偷偷观察.隐隐约约看到旺旺挖出了一个大深坑,河南老客也下到了坑内.过了很久坑内一点动静也没有,好奇心折磨得他几乎快要崩溃,他真想跑过去瞧瞧,但是又不敢.等了大约两个钟头,他似乎听到坑内有说话的声音.不一会,看见河南老客从坑内跃出,回头很麻利地从坑内拉上来一条鼓鼓囊囊的口袋.他知道他们得手了,打算赶紧回去继续把风.
刘三悄悄弯着腰溜下坡,突然大风中断断续续传来河南老客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很深沉,听起来虽说不是很清楚,可是听出那声音十分凶狠.他诧异地回过头,发现河南老客正在往坑里填土.他没有看到旺旺从坑内出来,一头雾水正不知河南老客搞什么鬼,一声凄沥的哀号从坑内响起.
刘三吓得魂飞魄散,他一下子明白过来河南老客要杀人灭口！他想大声喊叫,却怎么也喊不出声；他想赶快离开,却怎么也抬不起腿.他哆哆嗦嗦地伸手托住旁边的柳树,勉强挪身过去,背靠着柳树压抑着喘息,深深地呼吸起来.忽然,他意识到一旦被河南佬发现,就死定了,逃命的支撑他拖着不听话的双腿颤颤兢兢离开了这里.他脑袋里一片空白,挣扎着向前逃走.他高一脚低一脚逃到把风的地方,意识到自己可以脱离危险了,一下子有了精神,沿着小路朝着榆阳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跑到镇北台下,刘三远远地看到一打着手电快速地从对面走来.他回过神松了口气,这时他忽然发现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鸽笼,便生气地摔到地上.鸽笼落地四分五裂,信鸽腾空而起,发出了嗡嗡地警报.
“杀~~人~~啦~~~！”刘三像狼一样嚎叫起来,凄厉、恐怖、悲怆.
五
傍晚,旺旺走后,旺旺他娘没聊没乱,一种从来没过的恐慌使她感到心惊胆颤坐卧不安.
旺旺娘今年五十刚出头,男人早年“跑边”十几年没有音信,后来客死在包头,是她靠“缝穷”含辛茹苦把旺旺拉扯大.人常说富有富娇,穷有穷娇.虽说是穷家薄业,但老娘还是生着法子娇惯儿子.逢年过节,缝不起新衣服,老娘舍眉刮脸从富人家讨来旧衣服改一改,给儿子穿；买不起肉,老娘就到富人家帮厨,为的是能收拾些富人家吃剩下的肉食拿回家,看儿子吃；买不起鞭炮,老娘就守在富人家门前捡些散落在地上的仗炮,哄儿子放.看看儿子长到上学的年岁了,当妈的真想让儿子也像富人家的的孩子们一样去上学.可惜没有钱,只能眼泪汪汪地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背着书包活蹦乱跳地上学堂.
旺旺在溺爱和少教的环境下长到十七大八,人大心大,老娘渐渐管束不了啦.旺旺成天野驴一样泡在古楼根底的草市上混,经常借酒撒泼,搅得四邻不安.有时他也会冷不丁做出件出人意料的事,直叫榆阳城里的爷们咂舌惊叹.老娘有时由不得唠叨几句,惹得旺旺拧着脖子犯倔.今天,来人拿出那么多钱买哄儿子,老娘凭直觉感到一定不会干什么好事.她规劝旺旺不要去,但旺旺一句也听不进去.旺旺走后,她心乱如麻,于是过去找高干大商量,讨教个法子.
高干大年近七旬,早先因为家穷,在蒙地帮蒙古乌审王爷放马、拉骆驼.走归绥去热河,上满洲里下富拉尔,闯荡了大半生.解放后,出了王爷府,在乌审旗街面上做点小本生意,维持生计.老伴过世后,年岁也大了,正赶上困难时期,前年带着少量的积蓄落叶归根回到了榆阳城.老伴也没能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好在大杂院里的邻里邻居们都对他非常关照,端吃送喝嘘寒问暖,老人对院邻也非常感激,谁家有困难他也会慷慨支助.加之,见多识广,邻里有什么难为的事总要找他商量,讨个主意.因为年纪大,院邻们都亲热地喊他高干大.
旺旺娘将白天来人的事以及自己的担心和盘托出,着急地央求说：“高干大,你老人家可要给我拿个主意啊！”
高干大听后感到事情的确不简单,稍作思忖后安慰旺旺娘说：“大妹子,别着急.我现在就赶到镇北台看灰孙子们究竟准备干啥.你看成不成？”
旺旺娘一听感激不尽地连连点头说：“那就劳苦干大了！”
高干大摸黑来到镇北台,远远地看到几个人黑洞洞地坐在镇北台下啦着话.他听出其中一个是旺旺的声音,不知正在说着什么.高干大躲在远处悄悄地观察着,不一会,他看到从镇北台城墙上滋溜下来一个黑影,坐在地上的人全部站起来跟随着来人一起朝东北方向走去.
等旺旺他们走远了,高干大掏出烟袋吸了一锅烟,才不紧不慢地朝着众人刚敢于走去的方向赶去.他在蒙古草原上奔波了几十年,是擘踪的好手,凭着直觉,旺旺他们的行踪他分辩得一清二楚.他感觉到好像还有一个人在监视前面的人,为了不被发现,他远远地跟定前边的跟踪人.今天晚上几个灰孙子不管走到哪里,也脱离不了他的监视了.
摸进北大沟,他隐隐约约听到掘地的声音.他猫着腰紧紧地向前行走,终于看到前面坡地上有个黑影抡着镢头刨地.
“灰孙子们要盗古墓！”高干大真想冲上去制止,但是回头一想,旺旺那帮灰汉为了钱什么事都敢干,能够听自己的话吗？自己一个老头子身单力薄,实在是没有办法制止他们.他马上回头急匆匆赶回城里,去找旺旺他娘商量个办法.
旺旺他娘听说儿子盗墓,急得浑身筛糠,一把拉住高干大哽咽地说：“老~天~哪！那可是要~~天打五雷轰~~断子绝孙~~的呀！你老可要给我想想法子呀！”
“你别着急.把院邻伯叔都招呼上,多叫些人,我不信拦不住几个灰孙子.”
“你老那么大岁数了,爬山上坬的来来回回几趟,怎好意思再叫你老……”
“人老骨硬,大妹子,你就放一百个宽心吧！我大半辈子会的就是个走路.别说这几步路,就是百把十里也不会带喘！”
已经是夜半时分,镇里人晚上没事怕熬油点灯,睡得早,家家屋门紧关.高干大捣门曳户说明了来意,一会儿就聚集起五六个爷们,跟随着高干大上了路.
旺旺他娘把众人送出镇外,千叮咛万嘱咐看着众人急急忙忙走得不见了影子,才抹着眼泪没及奈何地一步一回头地转身回去.
“杀~~人~~啦~~~！”众人刚赶到镇北台下,忽然前面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喊叫声,众人跑过去看到刘三瘫坐在地上,正在跌倒延起地打摆子.
“快,快,快~~~旺旺,旺旺~~~活埋,活埋~~~”看到高干大他们来到跟前,刘三激动地语无沦次地急着说.
“活埋谁？别急,说清楚点.”高干大扶起刘三,急忙问.
“河南佬,正~~正活埋~~”刘三满眼泪花激动得一句也说不成了.
“活埋谁？快说呀！”
“活埋旺旺！”
高干大一听万分着急,放开刘三,急忙吩咐精干利索的吴小江赶紧去红山派出所报案.回头安顿刘三先在这儿休息,等一会派出所干警来了后,好带路.招呼一声领着众人,沿着小路发疯一般向前跑去.
六
黄兴一门心思狠毒地往坑里填土,大坑已经逐渐填平.忽然,天空传来一阵嗡嗡的鸽哨声.他抬头分辨出这声音是从镇北台方向传来的,他知道一定是有人来了,刘三那小子还算尽职,打开了鸽笼,放飞了信鸽.一会儿东边的天空也传来一阵嗡嗡鸽哨声,黄兴知道一定是马二高那小子等得不耐烦了,看到西边放飞了信鸽,乘机也打开了鸽笼.
黄兴快速地把周围的土拢成一个土堆,装扮成一座新坟.他料刘三、马二高做梦也想不到旺旺已经被埋在了下面.让他们慢慢找去吧！于是不慌不忙地把工具、绳索收拾好放入提包内,打开布袋从杂乱的古董中,准确地摸出那件鱼首青铜扁壶,对着微弱的星光爱不释手地把玩.这鱼首青铜扁壶设计得十分精巧,那鱼头昂首向上,鱼嘴突出,跃然如登龙门.鱼身以下自成壶体,图案精雕细刻,线条流畅,浑然一体,确确实实是件难得的宝贝.端详了一阵,他又小心地把那件宝贝重新装进布袋扛着,拎起提包狞笑一声,翻过北边的山梁,快步朝榆阳镇相反的方向走去.
旺旺在洞里小心翼翼一下一下不停地向上挖着,挖着挖着,渐渐地可以站立起来了,地面上清晰地传来非常急促的铲土声.他怕被上面的人发现,便停了下来,像兵马俑一样,僵硬地站立在洞中.他感到时间非常漫长,漫长得好象超出了一两年.他终于体验到了什么是阳世一天,地狱一年.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上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这时他感到呼吸困难心慌气短,脑袋一阵阵发晕,眼睛一阵阵发眩,浑身一阵阵发颤.他仿佛感到自己的灵魂出了壳,变成了一股青烟.
旺旺随着这股青烟轻飘飘地似乎飘落到一座曾经在戏台上看到过的鬼气森森的宫殿里.宫殿的正中上方坐着似曾相识的威风凛凛的花脸长髯的阎罗王,阎罗王正在翻弄着生死薄；傍边侍立着铁面无情的青脸鬼判官,鬼判官正在拨弄着铁算盘.两厢列着牛头马面、小鬼夜叉,牛头马面在哀叫,小鬼夜叉在狞笑.四下里布置着七十二般刑具,刀山上寒光闪闪,火海中鬼焰腾腾……
旺旺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来到了阎王殿,吓得魂飞魄散.小鬼们做着狰狞的鬼脸,挥舞着鬼头大刀,动声喝气地威逼他老实交待罪孽.在阎王殿的大堂上,他真正体验到什么是小鬼难缠.往日的那些烂事,一桩桩一件件,闪烁在眼前,他只有一五一十的全部招供.他好后悔,后悔过去自己太混.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高干大带着众人一口气跑到北大沟的半坡上,看到新堆起的土包,明白旺旺已被埋在下面,生还的希望没有了.他一下子扑倒在坟堆上,双手不停地刨土,声嘶力竭地喊着：“旺旺旺旺！”.他悲愤不已,他恨河南佬杀人灭口太狠毒,悲旺旺灰孙子太混,惹来杀身之祸,他为自己看到龟孙子们盗古墓没有及时出面制止而深深地自责.旺旺他娘太可怜了！他真不知道回去怎样向旺旺娘交待.众人也一起开始刨土,他们心里都明白,即便刨出旺旺也无法救活他了.
突然地底下发出一声高喊：“高干大！”接着一声响亮,迸出一个土行孙来,众人吓得几乎跌倒.高干大定了定神,发觉那土人有几分像旺旺,仔细一看,不错,就是旺旺！
就在旺旺恍忽间意识到自己已经堕入了地狱的时候,他突然猛醒,不能就这样死去.他鼓足气力,伸出右手挥着“鬼见愁”拼死向上一搏,一股亮光瞬间射入洞内.
旺旺慢慢地苏醒了过来,他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死去又活来的经历,使他真正地感受到活在人世上是多么的好.他屏息抬头,小心翼翼地顺着刚刚击穿的铜钱大小的孔眼朝外张望.巴掌大的天空朦朦胧胧地散发着诱人的人间气息,这气息撩拨得他心急如焚.此时,他第一个愿望就是马上捅掉头顶上那一层土盖,钻出地面回到人世来.但是,他又不敢贸然行动,怕河南老客还没有离开,断送掉这一线生机.旺旺抑制住强烈的,一动也不敢动,紧贴着洞壁静静听着上面的动静.
远处传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阵紧似一阵,直奔这里而来.脚步声停在这儿不走了.旺旺浑身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凝固了,死亡的阴影再一次笼罩住他的全身.他紧张得神思恍惚心力交瘁,他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崩溃了.
忽然,旺旺隐隐约约听到一阵非常熟悉的哭喊声,他屏息侧耳细听.
“是高干大！”一阵狂喜,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旺旺激动地狂吼一声：“高干大！”伸起右臂,握紧“鬼见愁”拼着全身的气力猛地向上一跳.
哗啦啦,顶上的土盖陷落下来.
旺旺双手撑着洞壁一窜,半个身子窜出地面,两臂搭在洞口一动也动弹不了了.
“灰汉！”高干大一下子扑上去搂定旺旺,双手颤抖地抚摸着旺旺的后背,激动得老泪纵横.众人七手八脚把旺旺拉上来,从地狱重返阳世的土行孙旺旺,又羞又惭,灰头搭脑瘫成一堆.高干大和院邻们紧紧地围住旺旺,一边拍打他身上的土一边关心地问长问短,旺旺动情望着眼前的亲人,他想起平时做下的那些对不起院邻伯叔的事,看到院邻们不计前嫌前来解救自己,羞愧地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下定决心从今往后一定要好好做人,来报答乡亲们的救命之恩.
他贪婪地瞧着周围的一切,晨曦中四下里那山、那水、那北风中摇曳着枯枝的柳树显得是那么的亲切,那么地生机勃勃,他真实的体验到活着是多么地美好！突然他望见远处山梁上的金碧辉煌的走马梁神庙,神庙上空青烟缭绕,远远望去像是腾起了一派祥云,显得那么的庄严神圣.旺旺一下子想起了曾经掳略庙中菩萨的那桩烂事,心头不由地一阵惊悸：今天差点送了命,难道真的是遭到了报应？
东方渐渐地亮了起来,北边的山梁上可以看到河南老客留下的清晰的脚印.
“想跑,没那么容易！你小子就是跑到天上,今天也要把你小子抓住！”
高干大咬牙切齿恨恨地发誓.他安慰了一会旺旺,并且安排一人留下陪着旺旺返回,带着其他人准备去追赶河南老客.
旺旺一听,一下子来了精神.被勾引欺骗着去盗墓,又被活生生的活埋,这深仇大恨怎能不报？旺旺呼地站起来,抖了抖衣服上的土,摸了一把脸,拉着高干大的衣裳不好意思地乞求说：“高干大,求求你老！你老就让我跟着大家一起去吧！我要赎罪,我要报仇.我要亲手抓住那狗东西！”
高干大看着旺旺,定定地注视了良久,大手一挥,回头健步如飞地奔上北山岗.
两个后生扶着旺旺,众人紧紧地跟随着高干大沿着河南老客留下的脚印追去……
镇北台方向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警笛声……
半年后,轰动榆阳镇的盗窃古墓杀人大案在榆阳人民法院开厅审理.黄兴犯破坏古墓、盗窃一级文物罪,判有期徒刑十年,犯故意杀人罪判无期徒刑,两罪并罚判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十年.柳旺旺犯破坏古墓、盗窃一级文物罪,判有期徒刑三年,由于有立功表现,特缓刑三年.刘三、马二高免于刑事处分,教育后释放.
（责任编辑：雷鸿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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