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奶奶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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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善常
摸 蛋
那时,我奶奶还没有瘫巴在炕上,虽然她走路也一颠一颠地有些滑稽,但那是因为她小时候裹过几天脚,趾头有些变形,走路时多用脚跟着地的原因.三叔结婚后,她不再去地里干活了,但她一生劳作已成习惯,闲不下来,就养了许多只鸡.
奶奶养的鸡都是自己“摸”出来的.“摸”就是现在讲的人工孵化的意思.先从有公鸡的人家买来几十个鸡蛋,放在热炕头上,底下铺着干麦秸,上面盖着鸭毛口袋.这样,鸡蛋慢慢地在温热的环境里就能孵化出鸡雏来.现在我知道,鸡蛋孵化的温度要始终保证在摄氏三十度上下,那时奶奶没有温度计,她就靠把鸡蛋贴在眼皮上的办法来试温度,热了就掀开毛口袋,只盖一张小线毯子,凉了就要烧炕,而且鸡蛋上还要再多加一层棉被.
“摸蛋”是一个耗费心神的活,鸡蛋每隔三四个小时就要翻动一遍,因此奶奶即使是晚上睡觉也不能睡得十分安稳,必须时刻警醒.鸡蛋在炕上捂了七天后,奶奶就开始“照蛋”了,“照蛋”是为了挑出那些没有受精的鸡蛋.我看见过公鸡和母鸡的交配,我们叫“踩蛋”.“踩蛋”时只要公鸡一走近,母鸡就急忙蹲在地上,将两只翅膀微微曲起,十分温顺.公鸡踱着方步,绕着母鸡趾高气扬地转上两圈,嘴里“咯咯”地叫个停不,然后就跳到母鸡背上,伸长脖子,用嘴叼住母鸡颈上的羽毛,屁股向下一歪,“踩蛋”就完成了.我小时候不懂这是鸡在交配,总认为是公鸡在欺负母鸡,因此一看见鸡“踩蛋”就连忙拿着棍子去驱赶公鸡.“踩蛋”不成功,母鸡下的蛋就没有受精,所以（可含蓄一些,删去如何）就孵不出小鸡,必须挑出来,要不一直捂下去就会变成臭蛋.
“照蛋”时,奶奶先找来一张硬纸,卷成一个筒,拿出一个鸡蛋,放在纸筒的一端,并且对着灯泡,把眼睛凑近纸筒的另一端,边转动鸡蛋,边认真观察.受过精的鸡蛋据奶奶说里面能看见一个小红点,四周缠绕着血丝；没受过精的鸡蛋就发乌,模模糊糊的不清亮,奶奶叫它寡蛋.我那时的心思正好和奶奶相反,她每照出一个寡蛋就叹一口气,很失望的样子,我则不然,她叹气的时候我就躲在她背后抿着嘴偷乐.因为寡蛋是要给我烧着吃的,所以我虽然嘴上不敢说,但心里却暗暗地祈祷着,希望奶奶能多照出一些寡蛋.寡蛋类似于现在的松花蛋,发黑,发硬,放在炭火上一烤,十分香,而且特别筋道很有嚼头.
小鸡是在二十一天后孵化出来的,它们用淡黄的喙从蛋壳里啄出一个小洞,然后挣扎着把湿漉漉的脑袋伸出蛋壳.这一过程十分耗费体力,它们伸出头后,似乎就已经筋疲力竭,还来不及观察这个崭新的世界,都歪着脑袋,默无声息地歇息着,只为重新积聚力量,为最后的挣脱做准备.
刚露出脑袋的小鸡被奶奶放在热炕头上,它们慢慢地有了些力量,抬起头发出稚嫩的叫声.不久,小鸡开始摇晃着脑袋向外挣脱了,先是脖子,最艰难的是身子和翅膀,身子挤出来后,它就猛地一挣,一个湿乎乎的小东西就蹦了出来,跌在炕上.
小鸡孵出后,似乎畏冷,都缩着脖子闭着眼在热炕头上挤在一堆,但用不了多久,它们就活跃起来,身上的绒毛已经干爽蓬松,毛茸茸的,像几十个花色的小绒线球快乐地滚在炕上.它们叽叽喳喳地鸣叫,声音响若琴瑟,脆如青枣.（琴瑟,乐器；青枣,水果,把鸡雏叫声比作青枣,不好理解）奶奶半跪在炕上,双手来回拨弄,一五一十地数着鸡雏的个数,脸上是熬不住的微笑.她的微笑安详静谧,被透过窗子的阳光一照,金黄明亮,像一副精细的油画,瞬间定格在我的心中,直到现在！
公 鸡
进院子之前,我在沟边的柴禾垛里费劲地抽出了一根苕条,又攥在手里舞了两下,然后才仗着胆子往里走.我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着脚步,眼睛四处张望.窗根底下没有,那里只有一个木板钉的鸡食槽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猪圈的墙角也没有,那里跳着两只麻雀,正在地上蹦来蹦去地翻猪粪里残余的米糠吃.我放了心,长出一口气,看来那只该死的公鸡一定又领着那些母鸡到门前的地里刨虫子去了.
我加快了脚步,直奔屋门.我昨天和奶奶在地里捡回了半袋子甜菜疙瘩,说好今天要熬糖稀的.但我高兴得实在是太早了,还没走上两步,耳边就忽然响起了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我心头一紧,惊慌中一抬头,就看见那只该死的公鸡从房檐上扑棱着翅膀向我直扑过来.我急忙后撤,忙乱中被院中的鸭食盆绊住了腿,一腚蹲儿坐在了地上,裤子上也洒满了鸭食,湿淋淋的.倒在地上,我胡乱地挥动着手里的苕条,眼泪差点流出来,同时扯着嗓子喊奶奶.
那公鸡落在地上,兴许是害怕我手中舞得生风的苕条棍,也或者它看到了我摔倒后的狼狈相,已经失去了啄我的兴致,只慢慢地收了翅膀,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耀武扬威地来回踱着步,喉咙里“咕咕”地响着.一群母鸡听到动静,从西房山头兴致勃勃地奔了过来,但它们只对美食感兴趣,看看没有什么可吃的,就慢慢地散去,有的去喝水,有的从杖子（方言,用高粱杆或树棍、细竹竿等物,密密排好扎牢,阻挡鸡鸭等小动物的障碍物.似乎用“障子”更合适,其实我也叫不准）空钻进了菜园子,剩下的都聚拢到窗根的鸡食槽前,漫不经心地在菜叶子里叨出几粒苞米糖（糠）（这里的“苞米糖”肯定是笔误,改作“苞米糠”也未见合适.究竟是何物,还需作者说话）吃.
我奶奶的这只公鸡很高,如果我敢靠近它比一下的话,它昂起的头应该正好到我的胸脯,这样的高度使它稍微一蹦就能啄到我的鼻子,甚至是眼睛,所以我从来不敢走近它一步.虽然我恨透了这只公鸡,但我不得不承认,它是威武而漂亮的.它的冠子不但大,而且厚实,笔直地挺立着,不像别人家的公鸡,冠子总向一侧耷拉.它走动的时候,红彤彤的冠子左右颤动,像一团愤怒的火焰,熊熊燃烧；它的嘴和爪子都是金色的,嘴尖锐锋利,略向下弯,爪子上的脚趾近一寸长,也向下弯曲；这只公鸡全身都是红色的羽毛,上面布满了金黄的圆斑,像披了一身闪光的锦缎,尾巴和翅膀末端的长羽是绿色的,涂过油一般,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蓝汪汪的光.
奶奶家的西院也有一只公鸡,但这只公鸡是黑灰色的,稍有些白色的斑点,鸡冠子小且不是很红,十分难看.它是猥琐而狡诈的,它总是躲在门前的柴禾垛后,眼巴巴地盯着奶奶家的母鸡们,只要奶奶家的大公鸡稍离片刻,它就会疾步跑来,欺负胆小而无知的母鸡.但终于有一天,它被奶奶家的大公鸡逮个正着,只两个回合,它的冠子就被啄下来一角肉,头皮也被掀掉了一块,血汩汩地流出来,糊住了它的眼睛,它早已吓破了鸡胆,连滚带爬勉强逃回了家,从此再也不敢露面.
那时天空中常有老鹰出现,我们叫它“老鹞子”,它们捕食老鼠和小鸟,有时也会抽冷子扑下来试图捉走一只家鸡.秋后,有一只“老鹞子”盯住了奶奶家的鸡,它有时在半空中忽高忽低地盘旋,有时落在门前的杨树尖上冷眼观察.它镇定而且有着十足的耐心,不轻举妄动,只冷冷地等着机会.终于有一天,那些母鸡在门前的地里刨食时,有一只愚笨的母鸡落了单,这正好给了“老鹞子”捕食的机会.它忽然就停止了盘旋,双翅一收,如箭矢一般,急速下坠,离那只母鸡还有一米多高的时候,才铺展开翅膀,一双鹰爪直扑那只母鸡,将它按倒在地.其他母鸡四散而逃,被惊得叫个不停.奶奶的大公鸡那时正在别处,看到“老鹞子”扑下来,它不退反进,迈开双脚急速奔去.它平伸着脖子,怒目圆睁,颈上的羽毛根根立起,像一根鸡毛掸子.转眼间它就奔到了“老鹞子”身边,不容分说,伸嘴就啄,同时扑扇起一对翅膀,跳起来用两只利爪猛蹬“老鹞子”.最终“老鹞子”舍弃了到手的小母鸡,含恨飞走了.公鸡打个胜仗,更加威武,昂首挺胸,来回踱着方步.
但这只公鸡最后还是死掉了,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吃了它身上的许多块肉.它欺负过我,总想啄我,但却又勇敢漂亮,令人惋惜.
母 鸡
奶奶那时在三叔家住,她去地里挖苦卖菜的时候我常常就会去她家的鸡窝里偷鸡蛋.母鸡红着脸在鸡窝里使劲下蛋,我抓耳挠腮地坐在房檐下等着.母鸡下完蛋,钻出鸡窝,立时兴奋起来,“咯咯”地叫个不停.我紧忙奔向鸡窝,轰走炫耀着功绩的母鸡,伸手摸出一枚还热乎的鸡蛋跑回家去.回到家,虽然父母早已下地干活了,但锅灶下还燃着火,苞米碴子在锅里还“咕嘟嘟”地冒着泡泡,把鸡蛋丢进锅里,用不了多久就会煮熟,捞出来吃掉,藏好鸡蛋皮,再重新装模作样地去找奶奶,等着她每天必给我的那枚鸡蛋.
奶奶最多的时候养了二十多只母鸡,房前的墙上一连气挂着五个供鸡下蛋的鸡窝.鸡窝都是稻草编成的,纺锤形,两边都有孔,下蛋的时候鸡从一个孔钻进去,下完蛋转不开身,就从另一个孔钻出来.那时我喜欢帮着奶奶捡鸡蛋,拎一个苕条编的小筐,五个鸡窝逐个摸遍,总能捡出十几个,满满地堆在小筐里,泛着柔和的暗红光泽,十分惹人喜爱.捡蛋的时候照例每个窝里都必须留下一枚“引蛋”,不能全都捡净,否则母鸡再来下蛋时就会犹豫不决,甚至会舍弃了鸡窝去别处下蛋.其实鸡一天能下几个蛋,奶奶早晨就已经知道了,但她从来不会当着我的面挑明,只故意嘟囔一句,说今个咋又少个蛋呢？我小脸一红,但她随即就会说,也许又有鸡丢蛋了,下到了别人家的草垛里了吧？我于是恢复了平静,心里窃喜起来.
奶奶是用摸的办法来判定鸡有没有蛋以及什么时候能下出来的.下蛋的鸡都很温顺,只要人去抓它,它就曲起翅膀蹲着不动.早晨喂鸡的时候,奶奶会逐个抓起母鸡,抱在怀里,用一根指头伸进鸡屁股里,判断有没有蛋,以及鸡蛋何时能够下出来.
在北方,冬天寒冷,鸡一般都会歇窝一冬,必须等到来年开春的时候才能开始下蛋.临近春天,奶奶就开始给母鸡加料了,而且不时地会抓住一只母鸡,用手掌在屁股上一探,嘟囔一句,二指裆了,快了.
春末,母鸡们的母性开始显现,都急于自己抱窝孵化小鸡,这是不被允许的,一只母鸡如果抱窝孵化,至少要一个多月无法下蛋,这是一个重大的损失.为了阻止母鸡抱窝,奶奶会用一种残酷的办法：把要抱窝的母鸡用一根布条拴住一只脚,吊在门前的杖子上,让它身子无法着地,同时断绝粮食和饮水,这样三四天后,母鸡身心俱疲,饥渴难耐,早已忘记了抱窝孵化的事情.
但奶奶家却有一只非常特别的芦花母鸡让我敬佩不已,开春后不久,它似乎就失踪了,有时趁奶奶不在的时候它也会回来偷吃点食,但更多的时候我们无法发现它的踪迹,就更别说指望它下蛋了.再后来,它似乎彻底地失踪了,奶奶说它兴许是被黄皮子拽走了,因此我们就逐渐地忘记了它.但三十多天后,（二十几天,实在是极不准确的数字.母鸡自己到私密处孵化鸡雏,几乎全部是自己下蛋自己孵化.十二只鸡蛋,至少要十二天产出,再加上二十一天的孵化,这就需要三十一天.这都是以最保守的估计数字,因为还有部分未受精卵,那么,十二只鸡雏,需要多少鸡蛋,下蛋的天数要多于十二天.所以改成三十几天）这只聪明的母鸡却领着十二只小鸡雏,大摇大摆地回到了院子里.原来它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自己造了一个窝,一直偷摸地去下蛋,又把鸡蛋抱窝孵化出小鸡来.按理说奶奶是不允许母鸡私自抱窝孵化的,但既然木已成舟,生米做成了熟饭,奶奶也就没有怪罪它,看着十几只活蹦乱跳的小鸡雏,她忍不住抿着嘴笑了好一会.
后来,我十几岁的时候,奶奶的腿就出现了毛病,最后竟然瘫在了炕上.鸡自然是不再养了,那二十几只鸡被我三婶慢慢地杀掉吃了肉,但我一块也没吃到,她是一个自私而吝啬的人,我讨厌了她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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