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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意外之外类论文参考文献范文 与意外之外有关论文参考文献范文

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意外之外范文 类别:毕业论文 2024-02-03

《意外之外》

本文是意外之外相关论文写作参考范文跟意外有关论文写作参考范文。

知道甜罗高速要经过这里,但绝对没料想到——估计陈副镇长知道得比我们也早不了几天,它不仅要从陈家村的身子底下穿过,而且隧道的一个开口,还设计在了村北头的瓦坡硷那儿.

我们村不大,有名字的地方却有很多,像椿树底、牌楼坟、寺前头、北沟里、月亮沟畔、药山洼、短畛子、榆树湾、槐树岭,等等等等.这些名字大多都没啥深意,也没典故和传说,一看字面就知道是啥意思,就像瓦坡硷,顾名思义,如一页小土瓦斜靠在坡底上面的一个塄坎上.我们那儿,把陡坡上修的梯田,面积大点的叫台,面积小点的叫硷.而给硷取名,在陈家村,瓦坡硷是独一个.三年前的腊月,八十一岁的陈巳,咽气前非常清楚的一个意思就是:一定要把他埋在瓦坡硷里.

啥?要在瓦坡硷那儿做穴地!三年前的大家,就一脸的茫然和不屑,即便两年以后的去年,村里还有人拿鼻子在笑,说陈巳日能了一辈子,到老到老给自己看了那么个穴地,那哪是埋人的地方,偏僻背阴坡陡难走不说,席片子一样大,还紧挨着沟渠,别看头像是枕在了实处,可两脚却蹬着空,一点儿都不合向口,哪有聚拢风水的样子,这能比得上塬坳里的公坟地好?天世下自己的头都是要别人剃的,他就日能得放不下,自己给自己看穴地!

可是,仅仅过了个年,随着甜罗高速公路征地迁坟赔款一一打卡到位,立竿见影,人们的说法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说这个陈老八到底是个诡狷狷,活着时就很少吃别人的亏,死了死了还给娃捞了一笔.

那点儿赔偿,陈副镇长当然不会在乎.实际上,三年来他心里也一直不够宽展,这倒不是年节忌日上坟不方便,而是已届四十六岁的他,总把自己近两年不能扶正的原因,部分地归咎于老父的穴地不好.吉人天相,这下正好,甜罗高速公路要在瓦坡硷那儿削崖开洞,迁坟翻墓是必不可少的.看来,自己的心病马上就要了却了,相比之下,老父的遗命就变得不怎么重要.

然而,迁坟那天,一场出其不意的大白雨让事情变得稍稍复杂了一点.那会儿,陈巳的尸骨已经取出,郭村的李阴阳正在一旁崭新的柏木棺材里整理骨架.就在此时,没有一点征兆和前奏,塬畔滚出的黑云带着雨脚眨眼间就把天地罩实了,紧接着斜坡上的水流几乎和箭杆雨同时来到瓦坡硷,咕咚咕咚几下,把还没有来得及回填的墓坑灌满了.

清明时节,下这么大的雨,在我们那儿,反正我是没有见过的.

大雨停后,水慢慢落下,几个启墓的村人发现,陈巳墓道的一旁被冲了个坑洞,一个发黄的脑瓜骨,还有几节骨头漂浮在泥水中.那几个还以为大水冲出了个古墓,有点兴奋,一直在四周守着.待积水渗漏得差不多了,就有人借着工具下到墓坑,先把那些骨头捞出,再手脚齐用,于有些冰冷的泥水里试探着.结果还真捞出了东西,是个银手镯,女人常戴的那种.这种银镯,就是现在,我们那儿的农村妇女戴的也比较多.那一般是妇女在结婚后戴在手上的,一旦戴上,洗衣做饭睡觉地里干活都不摘下,而有些妇女一戴就是一辈子.

另外一个墓坑和这个银镯的无端出现,似乎并没有让陈副镇长感到多少意外,他只是懊悔这之前没有在塬坳的公坟地里多箍一座墓.

在那场著名的哭祭以后,陈巳几乎谢绝了族户里前来找他定夺事务的侄子侄孙的拜访,就连那些看望他的亲戚,他也懒得多言一句.整整一个秋天,他晚上连电灯也不拉亮,常常一坐就是多半夜,有时竟独自坐到天明.白日里翠梅(陈副镇长妻子)端来饭食,他也只是潦草一口,然后不言不语地顺门出去.

初冬的一日,翠梅把午饭送进公公的卧房时,发现她早上送的饭食还在那儿,一点未动,就吃了一个小惊.屋里屋外,几家常去的邻居,把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实在没地方找了,她就发动了家门里的人找.大伙儿几乎寻遍了整个村子,还是不见陈巳的影儿.翠梅回想了一下这些天老公公的怪异表现,心思就不由得往坏处走着,天气很短,眼看天要黑了,她心贼了,失慌起来,赶紧给四十里外的丈夫打了电话.

彼时的陈副镇长刚刚打开电视,等着看新闻联播,这是他晚餐后的第一个节目.妻子的电话显然让他吃惊不小,他默念着:都八十多了,千万不敢出啥事.正好,司机下午请假时把钥匙交回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他穿了外套,抓起钥匙,迅速下楼,连忙驱车往家里赶.半路上,妻子翠梅的电话来了,说人回来了.陈副镇长这才松了口气,他没有返回,直接把车开回了家.

晚上,站了一屋子的人,任谁问,也没从陈巳的口中问出他白日里到底去了哪儿.天已大黑,陈巳的侄子侄孙一个个都陆续回去.差不多到后半夜了,在一旁时不时丢个盹儿的翠梅打起了哈欠,她想走动走动,结果一挪步有些颠三倒四.儿子上大学,女儿在县城上高中,丈夫平时不在,家里就她和老公公俩人,还好丈夫回来了,老人也自己回来了,真要有个啥的,她就落下话把儿了.早饭后她挖了二亩地的玉米秸秆,身体本来就不好,加上担了惊慌,这会儿她腰酸背疼,有些发稀犯困,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她出去把老公公的尿盆提进来,选择炕沿下的一个旮旯靠着,天冷,老人夜里方便就不出屋,这是她二十多年来始终坚持的做法之一,也是她能够立身陈副镇长家的传统之一.这个传统,在陈家村,至今是绝对找不到第二个人了.她转身要回去睡了,出门的当儿,她给丈夫说了句,大还没吃哩,你劝着些,馍馍我在锅里搭着呢,还有我蒸的鸡蛋糕.

其他人走净了,陈副镇长才听见老父吭了一声,他赶紧劝吃.

陈巳嘶哑着说,我没事,也试不来饿.

陈副镇长小心着问,大,您去哪搭了,您年纪大了,我们都操心不下.

陈巳说,操啥心,你老大我,暂时死不了,就死也不给翠梅,给你留下话把儿.

陈副镇长上了炕,翻动着被褥,一边暖炕一边说,大,咱睡吧,我也乏了.他要晚上陪在老父身旁.

陈巳说,我能行,去,去你屋里去,给翠梅说说,都叫她担惊慌了.

陈副镇长停住了手,迟疑一下便下了炕,在地上站了会儿说,那,大您睡吧,有事了声唤一下.陈副镇长就要出门,却听见老父叫他.

陈巳说,公家的事你不要耽搁,明早你就回去.公家的车你也少开,新闻联播,你大我得时半会儿也看,整天老虎苍蝇的.陈巳把原先背对儿子的身子拧了过来,面对着儿子问,你还知道瓦坡硷么?

陈副镇长说,有几十年没去了,记得小时候,在那儿给生产队拾过麦穗子,拾羊粪时也去过.后来都不知分给谁家了.

陈巳说,有些背,分队那年没人要,前多年,我在那儿种过紫苏,路不算难走,往里有个塄坎,塄坎上有棵椿树,不高.这段时间,我都瞅好了,旁边是块好穴地,我死了哪搭都不去,就在瓦坡硷那儿.

副镇长说,大,您老糊涂了,好好的,咋说起这个.

陈巳说,你娃一定记住哦,躺到那儿,你老大能闭上眼睛!

儿子没再说啥,就是默许了.陈巳知道儿子一直以来都是很听话的,记得儿子毕业那年,闹着要解除和翠梅的娃娃亲,是他咬死口拧给扭过来的.他认为这就是儿子的孝,他很满足,也觉得没白养活儿子一番.他极力调理着以往有些生硬的口气,柔和地说,翠梅好,打灯笼都找不下,二十多年了,不说你,我都享福了,你娃有福,遇合得好.你不要以为当了个镇长,就不知道姓啥了,你娃要看得起人家,好好待她……人啥时候都不要亏了屋里的人,她给你生了俩乖娃,她可给你守着半拉子家呢……人这一辈子难呀……

几十年了,老父从来没有跟他这么长地说过话,像一个电热风扇,声音低缓但却温暖,过去的很多时候,那就是一个搅拌机,里面夹杂着石头.

……三年前初冬的那个后半夜,陈副镇长听得有些感动,本来他是要趁机问问,村里传言多年的,有关老父妻子的那些影影绰绰的事,但见老父一副交待后事后筋疲力尽的样子,便没有再忍心提及那些伤感的过往.谁知,这竟是老父最后一次这么明白地说话,而两个月后他赶回来的时候,老父的嘴里咯里咯拉的,已经听不清楚一个字了.如今,随着墓坑里那个银手镯的出现,老父临走前那些日子里的林林总总,放电影般一幕幕重新呈现在他的脑海里,尤其是那晚说的那些话,他似乎一下子完全明白了.

陈家村塬坳的公坟地里,一下子新添了两座紧挨着的坟地,这两座坟地,一座不用说是陈巳的,而另一座,就是陈家村还活在世上的人当中,很少有人见过的陈巳妻子的.这在我们陈家村,绝对算得上是最爆炸的新闻.

从此,陈家村人的日常消遣里,不再是谁谁谁才四十岁就抱了孙子,谁谁谁在昆山打工被抓进了监狱,谁谁谁把相好领进门和傻媳妇睡在一个炕上;也不再是谁谁谁领到了多少征地赔付,谁谁谁躺在铲车前面拼命被派出所拉去,谁谁谁给二娃娶媳妇花了六十万……几乎是一天之内,人们又多了很多话题,而这些话题大都和已经过世的陈巳有关,前段时间还只是认为陈巳有远见卓识的人,如今已不仅仅是口羡眼慕了,他们对陈巳佩服得五体投地,都近乎目瞪口呆了.坟,一个迁成了两个,多了赔偿不说,他们更为惊叹的是,那个活成人精的陈巳,竟把生前未了的一桩心愿,放在了死后,交给了后人替他完成.

那个瓦坡硷,随便拉一个人去看,也会认为不是个埋人的好地方,那么精明的陈巳会看不出?好像陈老八活着时就算准,几年后甜罗高速要在瓦坡硷那儿削崖开洞,迁坟时会有一场大雨冲出另一个人的骨殖似的.

陈副镇长不是陈巳亲生的,我们村但凡有点岁数的都知道,而传说中陈巳的那个妻子,就一直没有离开过人们的话题.有人说她是被陈巳家给打死的,也有人说她是自己寻死的,不过有一样,大家的说法都空前的一致,就是她长得还蛮可以,尤其那个脸模子和水色,简直就是年画里走下来的.

我们村有个比陈巳小两岁的老辈,官名叫王久运,因为辈分在我们村最高,大伙儿都喜欢叫他牌位套,如果陈巳还活着,也要管他叫爷.他曾经是队长,分队那年,一些人以为又要回到过去,你抢我夺的,互不相让,打得血里捞骨头.他一看这队分下去,得惹多少人呀,那还不把他这个外来户给分尸了,他赶紧脱身,说啥也不干了.他个子比较高,看起来稀腰松胯的,平时走路也不多走一步,甚至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可他在儿媳妇面前干起农活来,还有点生龙活虎,尤其近两年在果园里,稍不注意,就架在了摇摇晃晃的苹果树股上.为此,村里也有人把牌位套叫老骚情.

他经常去我们村的闲人市,寂寞了还扯开破嗓子乱弹几下,有时,只要天气合适,也会靠着大槐树睡觉.本来他还有个伴儿,就是陈巳,如今大半只有他一个人.我们几个,有眼睛有问题的,有在外打工伤残的,有半拉身子不听指挥腿脚不方便的,还有一个老光棍,闲了当然也去.闲人市在村东北首,是块高地,站在那儿,过去的陈家村尽收眼底,当然包括村北头的瓦坡硷.它旁边有棵硕大的古槐,如果上到树顶,不用说看得更远.

甜罗高速、瓦坡硷和陈巳,陈副镇长家那场规模很小极其低调的迁坟仪式,村里新闻老闻不断,去闲人市的那条道上的草儿也被人踩没了.牌位套坐在裸露着的硕大的蜗牛般的槐树根上,怀里抱个拐棍,背靠树身,眯着那双鸡沟子眼睛.他还没换季,他的棉袄一般会穿到夏至.他好像在那儿睡着了,一动不动.平常,他翘起的二郎腿总是在那儿打着秋千.

我们先逗他.

牛蛋他妈早饭给你做的啥?牛蛋他妈叫你大还是叫你哎?

你给人说牛蛋他妈的沟蛋子和凉粉坨一样,你说过这话么?

听人说你给牛蛋他妈拍过大腿上的蚊子,有过这事么……

牛蛋是他孙子的小名.牌位套终于被我们激活了.

我们就问,听说你见过陈老八的媳妇,耍房时还揣过人家的手?

好像生命里的水分骤然间聚集在了眼窝,牌位套浑浊的眼里马上放出了一丝波亮,他拾起身子,咂吧着上下不合比例的嘴唇,津津有味地说,反正,你老爷我,这辈子是没见过第二个,人家的那个脸上,咋说呢,白处白红处红,眉眉眼眼的,没一样不长在方向上,人家那个眼窝子,你如果见过咱们担水沟里的泉水,就那个样儿,亮汪汪的,能照人,看你一下,你身上都麻酥酥的……

说到这儿,当我们好奇的胃口迅速膨大的时候,牌位套就用他那凸出的下嘴唇包起了上嘴唇,一个字也不吐露了.他又闭起了烂糟糟的眼睛,嘶嘶地打起呼噜,睡了过去.经过多次试验,我们晓得他不是在真睡,他这是要反过来逗我们.马上就是午饭的时间了,我们很着急,就死缠软磨,又是破费买来高级奶糖高级烟卷,把糖放进他的手掌重重按几下,让他能感觉到,点着烟塞进他的嘴缝中,让他呛着;又是变成自动的老头乐,把手摸进他那干瘦粗糙的脊背,这儿那儿地,给他搔痒痒.

牌位套硬是给我们伺弄舒服了,他又开口了,他的烂眼皮还是那么眯缝着,仿佛根本就没有从刚敢于的麻酥酥里缓过神来……

牌位套说.

腊月的那个后晌,天气却反常地暖和.陈巳母亲憋着一泡尿,两只小脚捣蒜似的点着地,几乎是飘到了院墙外的茅房.这时,她一下子愣住了,只见面前的儿媳,棉裤褪到大腿处,两手往外扒拉住衣袄大襟,勾着头看自个儿的肚子.冬天的日头,明明快要回家了,却耍流氓似的,瞄准茅房一边的豁口,把一只手偷偷伸进来,正抓在儿媳白花花的肚皮上.她盯着儿媳的小肚子,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一时竟忘了自己要来茅房里做啥.只是眨巴了几下眼珠子的工夫,她就感到自己的脸皮,唰的一下被人揭走了.

陈巳的母亲是收生婆,远近闻名,她见过的女人肚皮当然多,传说她眼睛不是一般的毒,对肚子里有动静的女人,隔着衣服只睄一眼,内里的瓤瓤,便能知道有几成熟.

儿媳被娶进门那天,村里的人都吼叫起啦,说老两口不知到哪儿烧的高香,都积了些啥德,儿子又黑又瘦,却能娶这么俊俏的媳妇儿.她和老伴自然是喜怀得不得了,尤其是她,心里好比鸡毛翎子在拂索,美滋滋的,恨不得把儿媳顶在额颅上给人看.这门亲事,她一手经办,成婚以前,儿子从来都出入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亘古就没和媳妇照过面.可眼前这个女人的小肚子,明晃晃是走了样儿,肚皮绷得紧紧的,活像是塞了只深沟沟碗.

不对呀,十月初上抬进门,才两个多月,再快,也做不成这光景儿的啊.怕是肚子里长了疙瘩瘤子啥的,也不像.平时做活,轻儿快儿的,没见她病儿痛儿的,到沟里还担过水呢.能吃得像猪婆,吸溜玉米糁子都是两老碗,还一筷头一筷头地往碗里夹浆水菜.浆水菜?酸……哦,原来害娃啊.两月啦,她肯定得伺候女人的那个麻达事,咋就没见到个形形迹迹?看她失忙慌乱的愣腾劲儿,差一眉就跌坐在了茅房里,那样子,明明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心虚!

后晌,一直到晚上,陈巳母亲的心里头,像钻了个百节节虫,扎里扎洼的,难受难过得她一夜没有挤眼.她甚至怀疑起自己多年来练就的那双火眼金睛.

第二天麻麻亮,陈巳母亲把还在热被筒里的儿子喊了起来.她害怕娇生惯养的儿子闹脾气,先是揣着小心,祷告着问.儿子弄不清母亲到底要问啥,嘴嘬得像纽门子一样,母亲问一句,他哞嗫一句,显得闯了大祸一般.

比前比后,搜究追问了半天,陈巳母亲完全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她用手指头擩着儿子的额颅,失声拉腔地低叫着,把你这个瓷头愣种,才几天哪,娃啊,你老早做啥去了,咋不说?看着儿子的脸一阵一阵的紫涨,她又觉得这不能全怪儿子,儿子还不到十八岁,哪能知道那么多.呸!她扇了自己一巴掌,骂自己,你这个老糊涂,挑来挑去,终究把个烂罐子给挑回来了,唉唉,炕上睡的,就比死人多口气,也不操个心,这叫我咋活人呀,娃啊唉.

这号子事又不比其他事,能遮住肚子能遮住人嘴?到时月娃一落地,人家不会算?一掐指头,啥也瞒不住,人知道了,唾沫星也能把你打死.想想也是,村里村外,作为收生婆,陈巳母亲走哪家都是白馍细面上炕头的.这叫她今后咋么去出门?见母亲自个儿打自个儿脸,陈巳毛躁了,他似乎明白了点啥,转身,带着一阵寒风,撞门进了自己的窑里.

刚敢于婆婆高一声低一声,似乎在教训丈夫,虽听不清话绺子,但陈巳的妻子感到这肯定和昨天茅房里的那一幕有关.那个挨刀的……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肚皮,就穿好衣服,在炕上等着那迟早要到来的一切,一阵寒风早把屋门掀开了.

陈巳有些疯了,他一把揪住妻子的头发,把她从炕上甩在脚地.看着窝在炕棱下的妻子,闷声不响,只用手按着被他揪扯乱的头发,陈巳的火气更旺了,他跺着蹄子在脚地里转了好几个圈,想寻个适手的武器,如扫地的笤帚啥的,结果只有门背的一截捅火棍撞入眼里,他便随手顺了过来,高高举起:说呀,你,得是做了不要脸的事,咹?

你打啊,妻子呜呜呜地,打死我算了.她根本就没打算躲,只是眼泪如担水沟里的泛水泉子,汩汩流着.

妻子眼眶里突然蓄满的一汪泪水,差不多已经浇灭了陈巳那被母亲煨起的燥火.毕竟,人心都是肉做的,这个媳妇自从进门,早起晚睡,没黑没明的,做饭烧炕,推碨子磨面,喂猪喂鸡,清扫,出粪,前几天,还替丈夫到担水沟里去挑水.但陈巳还是狠了狠心,把手里的捅火棍用力甩下,随着沉闷一响,陈巳家的土炕棱疼得裂开了嘴.

陈巳的父亲是念过几卷书的,他曾在乡塾做过教员,后来由于战事不断,念书的娃娃都被家里叫了回去,于是乡塾解散,他便赋闲在家.所以,在村子里,他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可万没想到,家门里出了这等丑事,嗐!人老几辈子的脸,到他这儿算是给丢尽了.他原来就有喘病,这下喘得更厉害了,晚上喀喀喀的能折腾一夜.本来,身子骨病弱的他,是不怎么掺和家事的,但这回,他却怎么也管不住自己,见了儿媳,他恨不得自己的目光就是刀子,跟过去捅向那个肚子,把里面包浆着的不属于他们陈家的碎东西戳死.

不久后的一天早上,儿媳把饭做熟,拾掇好菜碟饭碗,放在盘子就端进了公婆的窑里.陈巳的父亲两手抱着肚子,蜷在炕旮旯,看到儿媳刚把饭盘放在他面前的炕上,一股顽闷在腔子里的斜气,冷不丁蹿起老高,憋得他实在难受.一阵剧烈的喀喀喀声过后,他老腰往前一拱,双手把饭盘推下了炕.接着,他把喉咙里积攒了不知多久的一口痰,嗖地喷出.那黄东西带着冷风,飞溅而去,差一点堆在了儿媳的面门.

还没有进陈家的门,这位还不是陈巳妻子的女人就老担心着自己的身体,把日子当年过.和陈巳成事后,她天天盼着进陈家的门,谁知进门后,该发生的还是接二连三发生了.往后,她知道自己一天天难活了.不过,她感觉丈夫还是顾惜她的,那天早上,他真要下死手,一捅火棍下来,她现在都不知自己躺哪儿了.至于公公,他要不怕身子有病,她还计较啥呢?她没有怨心,谁叫她……那个挨刀的……要不是大冬天的穿着棉衣,精明的婆婆早就发现了.想到这里,她便圪蹴着,把公公蹬下炕的盘子菜碟碎瓷,还有馍馍,一一拾掇起来.

此后每天,她依旧早起晚睡,像是老早亏欠了陈家啥似的,她没黑没明地苦做活,做一家子的饭,烧两个炕,推碨子磨面,喂猪喂鸡……多亏她有一双解放脚,偶尔,她还替陈巳到担水沟里去担水.担水沟很深,坡路崎岖难走,一般担水的都是大男人.那些早起担水的男人,见陈巳的新媳妇担水,无不在心里夸赞,一些人把水担回了家,见自己的婆娘还在炕上磨蹭着,就免不了要叱训起来,说你看你这懒货,稀松马胯,邋里邋遢的,你看人家,担一担水,硬绉绉的.当然,这些陈巳的妻子是不知道的.她觉得有愧的是她,她对不起人家陈家,尤其是自己的丈夫,她不详叙那个挨刀的样儿,是担心丈夫遭了人家的黑手.她只想着没黑没明地苦做活,让自己的罪能变轻一些.而陈巳呢,看着妻子平时的勤快劲儿,就突发奇想,权当雇了个长工.

见儿子把媳妇显怀的事放在了耳朵背后,不准备问个究竟,陈巳父母便和儿子打起赌憋.他们睡在炕上,不吃不喝,开始绝食,一副要死不活的架势.母亲时不时捶着炕棱呻唤,娃呀,长得像矛杆子一样高,连个话都问不出一句,还不如把你大和我先埋了.娃哎,妈心里像猫爪子挖的一样,娃啊唉,你个怂囊鬼!父亲呢,也嗯呕嗯呕的,虽上气不接下气,但他的话头还能分辨清楚:这口气,气,你娃能咽下,你老大,我,咽歇不下,你不要脸,你老大,我,要!

陈巳是老生子稀奇娃——他的两个姐姐都未成人就夭亡,父母一直惯养,过去连重话都很少说过他,如今却变得只骂不歇,好像儿子不孝,现在已经有人糟蹋了他们家的园子,偷摘了他们家的果子,还把屎拉进了他们家吃饭的锅里,唯一的儿子却不去管似的.他有些把持不住了,决定再去审问正在做饭的妻子,等问出那个狗日的,先拿刀子捅了再说.

灶屋里,媳妇把面擀好刚要去灶膛看火,陈巳进屋一个跨步就到了她跟前,你说,那个狗日的是谁?媳妇低了头不言喘.他再问,媳妇还是不言喘.他疯了,就猛地掀倒媳妇,把她按在身下,用膝盖朝她肚子上顶撞,说!见媳妇还闭口不言,他便去撕扯她的嘴角.这下,媳妇还手了.刚敢于,陈巳用膝盖顶撞她时,她闭着眼,忍着,心里对自己说,顶吧,最好把里面的脏东西顶出来,谁知陈巳却撕扯她的嘴角,用力狠,她觉着自己的半边脸都没了.她使劲扳过陈巳的那个手,照手后跟张口咬了下去.

像烧红的火箸子粘上了手后跟,陈巳的第一反应,就是赶快把这只手抽走.借着陈巳用劲缩手的这个力,媳妇霍地站了起来.不知怎么想的,她不但没松口,还用额颅把陈巳抵得后倒.节节败退,加上一阵强似一阵的尖疼,陈巳杀猪似的干嚎起来.

陈巳的嚎声惊了炕上躺着的父母,不知出了啥事.他们跳下炕,进了灶屋一看,儿媳抱着儿子的手在咬,他们就帮起了儿子.他们伙同陈巳,推搡着把那个女人反绑在灶屋里的案桩子上.陈巳母亲吆喝着,把这个卖X的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妈给你另娶一房,肚子里装着谁的野种,嗯?还狗一样咬人!随着母亲的喝骂,陈巳用另外一只手抓起案板上的擀面杖,照妻子的头抡了下去.

一家子四口,有三人都把她当成仇人,面对丈夫手里的擀面杖,陈巳妻子没有躲,反而狠了狠心,把头迎了上去.她声音有点怪怪地喊,你胜不过人家的,你打,打死我算了!

陈巳手里的擀面杖已经落下.出溜,一股子鲜血,草里的小蛇一样,从陈巳妻子的发际滑了出来.打呀,再打呀,打死算咧,这屋里没我活的地儿了……我死了,这屋里就干净了……她声嘶力竭地喊.鲜血,霎时就糊了她的面门.

在一旁的父亲,看儿媳一副豁出去的样儿,他知道儿媳这是想求死啊,再这么下去,他这个二杆子娃还果真会闹出人命.当陈巳手中的擀面杖第二次举起的时候,他本着老命扑过去,一把夺过陈巳手里的家伙,扔到灶前,甩门而去.陈巳的母亲见状也顺门出去了.

过了会儿,见媳妇的额角还在走血,陈巳抓了把灶灰堆在上面.

陈巳妻子用剪子铰手腕,发生在五天后的晚上.

第一天,陈巳妻子在炕上睡了一天.

第二天,吃过早饭,陈巳的妻子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包袱皮,发了好一阵呆,随后略略梳妆,顶了个头巾,她给陈巳说要回趟娘家.陈巳没接下言.她愣了愣,便独自一人出门去了.妻子走后,陈巳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他醒来,发现妻子翻出的包袱皮还在柜盖上,陈巳思忖:去娘家咋空着手?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跳下炕,出门去找妻子.丈人家在子午岭山边的调令关镇,路比较远.

在去丈人家的路上,陈巳脚步急急的.走着走着,他心里有些发毛,眼睛不由四下张望.他跑了起来,他有些气喘,想歇息一下.突然,远处的坡路上,有一个人的头影,包着头巾,从坡底下缓缓上来,慢慢地,整个身影出现了.陈巳细下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妻子.那头巾,大红的棉衣,正是她出门时的穿戴,而那件红棉衣就是妻子结婚那天穿的,陈巳很熟悉.

看来,妻子在娘家没待多长工夫儿.

回来后,天已经黑了,陈巳的妻子,就在自己的窑里做起了鞋.先是找碎布片,和糨子,袼褙,压席底下烘;然后铰袼褙、敷鞋面、缉鞋口、纳鞋底;后半夜了,她开始绱底.这些都是她做女子时学的拿手活,自从做了媳妇,她还没有动过手.冬天里夜长,当她吹了油灯,外面的天已麻麻亮.她只眨了一眼,就去做饭.饭做熟,她叫陈巳给两位老人端去,自己拿了个馍又到自己屋里.这回她纳起了夹衣,因为马上要过年,一过年,天暖了,庄稼活路开了,就没了工夫.又是一夜未睡.多少天了,她都是囫囵睡,她不敢脱衣服,哪怕陈巳的要求.她怕棉衣一脱,丑陋的身子就显出了.她已经不敢想过年,过了年,天暖了,总不能把老棉袄穿上过夏吧,就是穿着过夏,可里面的东西总在长……想着,她的眼泪扑簌簌又出来了.现在,她唯一想做的,就是为她这个新家的每个人,做一件穿戴的东西.

陈巳的妻子俨然一个要远行的人,赶时间在做该做的准备.

第五天晚上,严格说是第六天凌晨,鸡都叫了三遍,陈巳妻子的鞋也做住了,衣服等一些针线活也做完了.她看了看熟睡中的陈巳,愣怔了好大一会儿,就轻轻开门出去.

冬日里没有活路,就是将要过年,那个年月,人们也无太多的准备,所以,早上人们都起来的很晚,陈巳也不例外.

院子里叽叽喳喳的寒雀把陈巳吵醒了,他看见自己的头边,拥着妻子给他挡风的被头,他没有在炕上发现妻子,以为是回灶屋里做饭了,早晨的瞌睡赛过鸡大腿,他也就在炕上磨蹭了一些时辰,这一磨蹭竟又迷迷瞪瞪睡着了.直到母亲在院里喊:都睡死了,半晌了,日头都晒沟蛋子了,还不起来做饭?原来妻子没有去做饭,怪不得刚敢于听不见风箱响.想到妻子这两天有点反常,陈巳才有些慌了,他胡乱穿了衣服,就出门寻妻了.

陈巳在崖下的烂窑里找到妻子的.妻子身穿那件大红袄,坐着,背靠着一捆玉米秸,像在熟睡,只是脸愈发白了,歪着头.她的左手向一边摊开,地下已凝结一大摊血,右手边是一个剪刀.

陈巳扑了过去,在自己棉裤上扯了些布,把妻子的右手腕勒住,感觉妻子的身子还有点热度,就抱起她上了坡,奔回屋里.他有些慌,不知所措.父亲蜷着腰推来土车子.还瓷愣着,快把人往土车子上放!陈巳的母亲吼着,她从屋里抱出被子,蒙在儿媳身上.陈巳推着土车子跑了起来.陈巳的父亲也小跑着,跟在土车子后头.到了镇上的药铺,医生捉了捉陈巳妻子的右手,又把两个手指搭在她的脖子上,翻了翻眼皮,摇了摇头.其实,在陈巳用土车子把妻子推出门的时候,小脚的母亲,就登登登地赶上,她用手在儿媳的胸脯里揣摩,感觉就没有心跳了.

管他是谁的,下在咱炕上,就是咱的娃.哎,一个白白俊俊的媳妇,席片子一卷,挖个四方坑子一埋,说没就没了,可惜了……

据说当晚,天下起了大雪.整整十一月、腊月没下一粒雪,干冬湿年,老天爷憋着,快过年了,就铺天盖地下了一大场.第二天早上,白皑皑的雪,便毫不吝啬地掩埋了陈家村的一切.不用说,那一年,陈巳家的年,过得肯定冰锅冷灶的,大年三十的晚上,黑灯瞎火,正月初一,也不见得烟囱里冒烟.这在陈巳家的历史上肯定是没有过的.

我们猜想,以往别人嘴里的陈巳,之所以都是断断续续的,那些人之所以讲得蜻蜓点水,都是因为先前他们忌顾陈巳,后来又忌顾陈副镇长.他们父子可是我们陈家村后来的人气,头面人物,尽管父子俩并没有做啥对不起村里人的事,但人们还是很注意自己口舌的,免得有事寻到他们面前张不开口.

看着牌位套土色一样的脸上岁月留下的刀痕斧迹,突然之间,我们发现我们猜想错了,他们不是在顾忌啥,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牌位套知道的多;我们还发现,牌位套一下子没了往日的遮遮掩掩,仿佛他马上就要死了,死了就没有人知道那段往事似的.

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我们的肚子有些瘪了.为了能够继续盘活牌位套嘴里那个年深久远的陈巳,方便我们把那些零零散散的碎片,全方位拼凑起来,打磨锤炼,使之成为传奇,然后拿来向外村人炫耀.我们一商量,搀着扶着拉着推着和牌位套进了附近新开的一家饭馆,我们点了菜叫了饭,我们敬酒,我们脸上绽放着微笑,我们爷爷爷爷地叫着.这招还真管用,在操了几口菜,抿了两盅酒后,牌位套的脸上开着残败的菊花,凸出的下唇上油光四射.他又开始说了.

这次,他说得好像自己就是陈巳一样.

牌位套说.

自那以后,陈巳的日子,昼不是昼,夜也不是夜了.他整个人变了个样,整天昏昏沉沉,脸也不洗,毛发蓬乱,在村里疯跑疯走,见了人眼睛直勾勾,一直盯着人看,看得人心里直发毛.都已经立夏了,陈巳还穿着棉衣,前襟和两个裤腿片儿扇儿的,套子絮都露了出来.直至有一天,陈巳用斧头劈了案板,斫了擀面杖,砸了铁锅,把斧子重重地丢在父母面前,父母才感觉到儿子真是疯癫了.而更让他们心死灯灭的是,儿子对他们有大仇似的,眼光阴沉瘆人.

没过多长时间,陈巳的父亲在一阵剧烈的咳喘中,一口气卡在了喉咙眼里,终于没能上来,等陈巳的母亲发现,人眼珠子都憋出来了.儿媳跳崖了,儿子疯了,老头子咽气了,家里的天塌了,留她自个儿一张脸皮撑在世上有啥用.她呆坐着,整整大半天,赶在天黑前,她清清楚楚地用羊毛裤带套住脖子,然后死死地拴在了门闩上.

死人停放在木板上,却不见主家和孝子,四路八穴派出去找陈巳的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就是没逮着陈巳的影儿.死人不过七,第七天凌晨,陈巳的堂兄们和长辈一商量决定埋人.说起来有点稀奇,下葬的那阵,陈巳回来了,他看上去没那么疯了,一身棉衣裤,虽然旧了,却没有破烂处;毡片似的毛发也剃成了光秃,一个堂兄给他缠孝,竟也发现陈巳的脖郎项有了肉,看来这一阵陈巳在外面过得还可以.

穿戴成孝子模样的陈巳,嘴里一直念叨着一句话:是谁害了我大我妈?在一旁的掌门堂兄听到了,心里顿时不是滋味.熬了几天几夜,跑前跑后,帮衬人没落下好不说,还有了嫌疑,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兄弟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两个年头,却没有一年时间,四口之家一下子就走了三个人,这算是灭顶之灾.门户里的叔伯弟兄虽然寒心,但还是帮着把人给埋了.还有更稀奇的,抬埋了父母时间不长,陈巳的疯病猛然间好了——村里也有人说他本来就没疯,他脱了在身上挂了一年多的破衣烂裤,开始讲究吃穿,把自己拾掇得四六三七的,逢集跟集,有会撵会,还结交了些五花八门的人.父母都没过七七,这哪像话,这就是大不孝.想起陈巳在父母下葬时的表现,叔伯弟兄们都认准了他没疯装疯瞎了良心,便和他疏远了,有的还躲着他背地里骂他,说他是个狠人最好不要招惹.那会儿,解放了,大伙儿都有了地,收啊碾啊晒啊种啊的,日子过得热火朝天.陈巳呢,几日几日不见烟囱里冒烟.在村里,他出出进进也无人搭理.他一看在村里待不下去了,附近的镇集也腻烦了,就干脆锁了门,把自己的脚步伸得远远的.

他经常去三十里外的调令关镇,因离家较远,他在那里包了客店,因怕见了妻子娘家人尴尬,他基本不在街市上游游逛逛.直到手里头紧了,才趁黑回家倒腾些东西典押变卖,好在父母还给他攒了点家底.

从调令关镇往子午岭山里再走二十多里,有一个叫八只窑的地方.叫八只窑,其实能住人的也只有两只窑,其他的不是塌得埋住了窑口,就是敞门裂户的窑里面有裂埁,住着危险.八只窑前面不远处是公路,背后是梢林,听说很早发生过一夜间死了八个人的怪事,加之远离庄户,所以一般人都不敢单独去.

可是一段时间,有个光身汉就住在那里.他一脸胡子,两坨黑肉,给人感觉,有几分恶蛸气和凶霸气.说他恶蛸凶霸,还因为他时不时掮着半扇子野猪肉从山里出来,到临近的调令关镇卖,身上血赤糊拉的.从口语上判断,他不像是本地人.买过他山货的人都叫他老贼.其实他姓翟,只是人们把这个姓叫转音了,听起来像“贼”.

秋后的一天,陈巳在他包住的店里正喝着小酒,老贼进来了.他人很热情,过来便搭话,兄弟,心里有事啊,咋一个人喝闷酒?不嫌弃了,老哥凑个数!他拉了个凳子,不请自坐,并叫了两个菜一壶酒.他句句不离兄弟,显得格外豪爽.临了,老贼又抢先结了账.

老贼的主动和大方,让陈巳有些感动了,大半年来,还没有谁这么待见过他.随后,他便瞅了个空,做东回请了老贼一顿.渐渐,陈巳就和这个身架子能把他装进去的人相识交往了.一次,禁不住老贼的邀请,陈巳竟大着胆去了人家八只窑的住处.那次,陈巳多喝了几杯烧酒,有点头大脚小,加上即将冬至,天气正短,没觉着,日头已落,他也就没回自己在镇上的住处,睡在了老贼那里.这样,还不到半年,俩人的关系便不说你我了.再后来,一起喝酒的人多了几位,都是些光棍溜胡,而地点也固定在了八只窑老贼那里.一般是先吃喝,再掀牛九或摇宝碗,当然也半夜出去偷鸡摸狗的,常常会逞弄个通宵.

年底,一场大雪把山里山外捂盖得严严实实.八只窑那里,一下子多了几个面生的人,听口音都是本地人,老贼和他们看起来很熟.当天夜里,大约鸡叫头遍时,老贼神神秘秘地给大伙说,蒋委员长的队伍,已经开到了西安,山那边都恢复了县政府.见有人脸露疑色,老贼一指新来的几位,不信问问他几个……

老贼说,不能坐失良机,应当行动起来!不定每人还能弄个啥位子坐坐,免得到时,眼红人家吃着公家的饭.他指着陈巳几个又说,你,你,你,还有你,都没媳妇吧,到时,嘿嘿……不过,这事都要把嘴门把牢,不能漏风……

那时候的人们,消息自然闭塞,尤其僻背的地方,老贼说的事,谁也不知个究竟,陈巳想在外面打听,却害怕被老贼知道.老贼那人,少见,他吃猪肘子,多半用刀子一块一块削下来,拿刀尖扎住,送进张大的嘴里,不说其他,光那吃东西的式子,都能把人震住.如此,对他陈巳来说,老贼那里,权当就是个耍钱押宝啃猪蹄嚼鹿肉的地方.不过,自那夜后,陈巳多留了几个心眼,在以后不长的时间里,他逐渐发觉,老贼有一把短,还有几颗手提炸弹,新来的几位里,有两个是先起义后反水的前县自卫队队员.

不久的一个午后,八只窑那个地方,窑里只剩下陈巳和老贼.闲得无聊,老贼拿过酒壶,两人一边干抿,一边胡扯浪谝.谝着谝着,话头撵到了女人身上.老贼说,兄弟,你只要跟着老哥,不愁没个乖俏女子,咱们的事成了,到县里,随便你,挑一个水色好的,脸嘟噜噜的,那身上还用说……

趁着酒劲,老贼说兴了,说乖女子,你老哥我睡得多啦,去年秋里,啊不,是前年,老哥卖完鹿肉,路上就遇了个,嘿,那个还没开过苞.真是没见过,啧啧,少见,浑身的那个白,直叫人血涌……老贼打着酒嗝,有些醉了,嘿,性子有点烈,开始还不从,咬住你老哥胳臂不松口,兄弟你肯定猜不来,你老哥我掏出刀子,咬在嘴里,就杀猪时那个样儿,嘿,她还就松口了,身子也软了,咋摆弄咋来.两个奶奶,劲挺挺的,哦,中间,还有个记黡子……

陈巳已经有些朦胧醉,但老贼的后半段话,却让他的心咯噔咯噔,被谁揪了几下.说起记黡子,自己媳妇的胸脯就有一个,麦颗子大,他还舔过,痒得媳妇身子一抖一抖的.除媳妇的精光白面身子外,自己只见过邻居家扣儿的后腰,那是扣儿在涝池边淘洗衣服,身子一弯一弯,就露出半截白花花的腰,当然村里唯一的大涝池边,淘洗衣服的女子不止扣儿一个,由此他发想,世上身子白的女子肯定多,但胸脯有记黡子的是不是也多,自己说不来.可是——此时的陈巳,心里已经长满了杂草,毛乱得他一时儿也不想待在老贼那里.他揉揉眼窝,造了个谎,说好长时间没回去了,家里的麦囤里还埋着几个响元,怕谁把门锁扭了进去翻走,白日里回去,几个堂兄眼窝像防贼似的……

深冬的山路铺满积雪,冷风像刀子一样迎面扎来,梢林里的那半块月亮若隐若现.陈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外走着.五六十里的夜路终于走完了,陈巳到家时已是后半夜.他躺在一样的炕上,心里却拉荒烧火似的烤着.

他把手摸向媳妇曾经睡过的那边炕,每个清早,媳妇都先他起来,总拿被角挡在他头边,害怕开屋门,冷气把他吹冒风了.他还想起有个晚上,媳妇端来热水盆,给他抠搓脚心的垢痂,媳妇的手指,像小虫子,时不时弄得他麻酥酥难受.他搓搓手,触到左手后跟媳妇留给他的两个凸起来的牙印.“你胜不过人家的”,媳妇的这句话,猛然间在耳边响起,陈巳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为啥总爱在调令关镇逗留,那是因为妻子的娘家就在附近.回想着这两年来的朋友,他也明白了,自己为啥和老贼见了一面就交往起来,那是因为老贼有一脸黑肉身体比自己壮实……想着想着,陈巳陡然坐直身子,狗日的老贼,胜不过你,自有胜过你的地方,落个血脖子,我陈巳也要把你的屎肠子捋出来.陈巳觉得自己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了,他下了炕,锁了门,摸着黑,去了镇里.他要找杜科长,土改时杜科长曾经在陈家村蹲过点.

黑天半夜,被手下叫醒,杜科长眼镜背后的那双细眯眼,上上下下,扫着陈巳.他对陈巳早有耳闻,知道是个逛仙游鬼,家里有过变故,至于太出格的事没听说做过.但是,杜科长脸上的狐疑迅疾消去.因为,刚解放那阵,各地针对新政府的反动叛乱,时有发生,上面经常开会,一直强调,要严防一小撮阶级敌人的颠覆阴谋.杜科长觉得,这样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连夜汇报给县里,县里连夜汇报给地区,地区连夜抽调临近两县的干警,跑步行军,赶天明,老贼及几个骨干被分别擒获.

原来这老贼本名叫翟廉印或贼廉印,是从南面一带的大山里过来的,他曾是山里的土匪,后来进了保安团.他仗着身胚子结实,手里有,欺男霸女.他手上有两个人命,一个是本村的,和他家有仇,晚上睡觉时被他捅死在炕上;一个是邻村的,是个地下党员,被他大冬天装进麻袋,泼上冰水,活活冻死.解放时,他一路北逃,最后落脚在子午岭八只窑那儿.他暗藏武器,并以猎户的身份,聚拢兵痞等社会闲散,打算当年腊月三十除夕夜举事.

老贼被毙的那天,镇上有集,老戏园子里,看镇反公判大会的人片片海海.人们才知道,能够不费一一弹,顺利及时擒获老贼及几个骨干的功臣就是陈巳.由于陈巳的密告,避免了一场针对新生政府的,有力地保卫了人民政府,他不仅没被牵连,还受到了表彰.戏台上,陈巳胸戴大红绸子花,和佩短戴眼镜的杜科长站在一起,好不风光.

至此,以前村里对陈巳有看法的人,都把自己的看法立马倒了个过,他们认为陈巳做成的事,给他们几辈子时间,他们连想都不敢想,还说做!几个堂兄见了陈巳也免不了玩笑几句,说,巳儿,攒劲啊你,都上戏台了,真是馍里头的沙子能吃出看不出.不用说,陈巳在陈家村已经挣回了脸面.

鉴于他的立功,加上杜科长的支持,陈巳还被选为陈家村的小组长.渐渐,两年前一家四口死掉三个的阴影,好像在他心头褪去,村里人好像也不议论了.合作化时,陈巳因大队队长的位子没有争取到,就索性辞掉了小组长,不再掺和大队小队的事,整天闷在自己的窑里.几个堂兄看不过,有点心疼自家的兄弟,恰巧邻村一个刚死了男人,身下有个两岁女娃的年轻寡妇,便要撮合给陈巳.谁想,几个堂兄刚一提起,陈巳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死活也不应承.之后,几个堂兄又说了几个,有一个还没结过婚.陈巳放话,谁再跟他提续弦的事,他就跟谁急躁,无论是谁.

过了几年,陈巳给自己拾掇了个货郎担,摇着拨浪鼓,开始转村走户.在村里,十天半月也见不着他的人影.曾经有一些时期,陈巳不出去了,便用柳棍削成木猴,凿上榫卯,拴上皮筋,他给取名“蹦蹦猴”,套在拇指和食指上,随着手指的开合,两个猴子头碰得蹦蹦响,他就教村里的小娃娃玩.那时,村里的娃娃们,能玩的无非打瓦垓、布鞭子耍猴、掷土坷垃、抓五子,那些废旧木桶上退伍下来的铁箍,被收去大炼钢铁了,滚铁环的都很少.面对陈巳的玩意,小娃娃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不过,那不是白玩的,玩一次一分钱;哪个小娃娃,如果从家里偷一个鸡蛋来,就可以玩一天;两个,蹦蹦猴便送给小娃娃.

陈巳用来招引娃娃的,还有很多.比如,冬季,他会在麦秸垛底下,下网套野鸽子,或寻出自家多年不用的筛子,网罗麻雀.有了收获,再和泥,把这些猎物糊裹住.然后吆喝着那些娃娃四下里拾干柴,柴拾来了,他就在院子里搭起了火堆,把用泥巴糊住的猎物架在火上烧烤.等时候差不多了,就地一磕,里面好些细嫩的鸟肉,冒着鲜美的热气暴露在大伙面前.这对大半年沾不到荤腥儿的小家伙们,该是多大的诱惑啊.他们馋得牟嗫着嘴,眼巴巴的,直咽口水.因此,冬季,陈巳的窑里,尤其是他的炕,便成了一个娃娃的世界.有的娃娃,晚上干脆睡他那儿,直至夜里迷迷糊糊地被平田整地回来的大人们抱回家.而这些娃娃当中,年龄最小的那个,后来就成了陈副镇长.

唉,人比人活不成,人家算没白来世上一趟.可惜了,老五……

牌位套的深沉一叹,似乎带起了一阵风,吹走了我们眼前的薄雾.我们仿佛看到:陈巳的上辈、兄长们,一个个相继离世,排行老八的他,是怎样一步步货真价实地成为门户里的掌门的;陈氏族户里每每有事,大伙儿是怎样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问,八叔咋办?八爷咋办?然后,盯着他的小眼睛、山羊胡子、瘦刮刮的脸,看他拿出主意的;那些想找陈副镇长办事的人,是怎样怀里揣着酒,袖筒里藏着烟,脸上堆着笑,跟前跟后先对陈巳详叙的.

大家都抬举着他,只说他的过关斩将,谁还好意思提他的喝汤屙炕了,加上几十年前揭发流匪翟廉印的功名,此时的陈巳,其影响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做教员的父亲,还有被人迎来送往走到哪家都是白馍细面上炕头的接生婆母亲.所有这些,就是当过队长的牌位套根本没法儿比对,陈老五就更不用说了.

我们零零星星地知道,陈老五的婆娘好生养,不到八年多光阴,就一下子扑腾了六个秃子娃.人口多劳力少工分低,口粮不济,又逢了饥荒,吃了上顿没下顿,几个娃娃大都光屁溜精.那时的陈巳,由于行走货郎多年,还有那些哄娃娃的小玩意,他手里多少有点积蓄.陈老五就想把老四娃过继给陈巳,可他担心处事决断一向独来独往的陈巳一口回绝,自己反而没了回旋的余地,就先去找了队长.队长就是牌位套,不过那时牌位套的名号被他父亲占着.队长分析,这一来娃娃有人养活,二来陈巳后继有了顶门立户的,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呀!队长打了包票.

结果我们都知道了.我们只是很难想象,印象中总是阴沉着那张痩脸的陈巳,每天是怎样烟熏火燎刷锅料灶的.当年,他是不是早就料到,他一门心思供着上学,看起来悄声没息的这个娃娃,将来肯定是有出息的.

早就听说了,陈副镇长那时还真能学习,三年制、五年制,一直上到了公社的戴帽子高中,最后考上了地区的一所中专学校.两年后毕业,被分配到我们镇(那时还叫乡)工作.先是文书,接着民政干事、包队干部、计生办副主任,后来就提升到了四十里外的那个镇,人们都叫他陈副镇长.

不用说,陈老五的六个儿子当中,最出息的就是陈副镇长了,我们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但我们知道,陈老五是一点都没享上陈副镇长的福,这倒不是陈副镇长不孝,不认亲生父亲,而是陈老五没福,他短命,他那年得肺癌死的时候,陈副镇长才刚刚毕业,还没有分配,没有领到工资.不过,通过村里人的议论,外加陈老五留给我们的印象,我们推测后一致认为,即使陈老五活着,就他那树叶跌落下来都怕塌头,事无巨细总要拿来和别人商量的性格,他也活不过陈老八,他的堂弟陈巳.

牌位套抿完最后一口酒,塌着老腰,一点一点地直起腰身来.他清理起喉咙和气管,再浩浩荡荡地咳了一通,感觉那些涎痰一点不留地下行到胃里后,这才舒舒服服地长出一口气.他一边用枯瘦的手掌,抹着嘴角和厚大凸出的下唇上的饭渣,接着是下巴周围沾满汤水的毛胡子,一边拉起拐棍,然后移动起小脚步,似乎很是沉重地走了.我们没有继续留他,一则,回去晚了,他家里人尤其那个儿媳肯定会数落他;二则,陈巳一生中最让我们感到痛快淋漓的那件事,就发生在三年前,而这件事我们是最清楚的.

我们几乎都知道.

我们那儿,红白喜事中,最讲究的首当父母死后的丧事.遇事的这家,在老人死后,先请阴阳,出讣告,看下丧的日子,然后派人四路八穴通知三亲六故.重要的亲戚,如娘外家,得派专人去请,这叫报丧.娘外家接到报丧后,门户里管事的,选派两三个晚辈,先行前去看丧.看丧表面上是慰问丧主,实际上主要是去看死者的情形——是不是正常死亡.到了正式祭奠这日,娘外家,至亲的几乎全去,稍微疏远一点的,按户至少去一人,队伍比较庞大.快到丧主家了,娘外家的人便驻足不前,有人点着鞭炮,先通个声响,意思是我们来了;有人打理好挽幛或匾牌,然后等着来接.

其实,丧主家早派人在路边等着,远远望见娘外家的来了,就赶忙回去报告.丧事中最重要的娘外家一到,丧主家的一切活动都必须停下来.迎接的仪式很讲究,先是鸣锣开道,道路两旁打满彩旗,紧接着,乐队的鼓梆长短号唢呐一起奏响,这时,总管、司仪、所有孝子贤孙、前来帮忙顾事的都得行动起来,浩浩荡荡出门,像仪仗队一样,走老远去迎候.

从进门后上香,到第二天清早埋人,娘外家的活动很是重要.当然,这之间得需要一大跑前跑后去伺候,如娘外家的晚辈不戴孝,不能开席;娘外家的长辈不望木(看棺材),棺材不能启开;娘外家的不见死者最后一眼,死者不能盛殓;娘外家不先到墓窑里去扫墓,死人不能下葬;埋人时,娘外家的人要动第一锨土,等等.可见,在当地,整个丧事过程中最庄严最隆重的那档子事,都是围绕着娘外家进行的.

三年前的农历六月末,陈巳要去给陈氏家门中的一个远房的老姐姐奔丧.

这个老姐姐,不是别人,就是做女子时在涝池边淘洗衣服,身子一弯一弯,时不时露出半截白花花的腰,被陈巳看见过的扣儿.扣儿是陈巳的邻居,小时候的玩伴.按年龄,扣儿只大陈巳个生月;论亲疏关系,已经出了五服.她父母死得早,身上有一个哥哥,比她大一轮.解放那年,哥哥为了图钱,把她卖到外县.因路远,陈巳记得,这位老姐姐只回过两次娘家,一次是哥哥去世,一次是侄女出门嫁人,嫂子去世那样,都没见她来.这次,她的儿子要为老母亲大操丧事,当然不能离了娘外家.

虽然这位老姐姐,娘家已没有至亲的人,但陈巳认为,娘外家是没有远近的.人家能前来报丧,就理应前去,为这个老姐姐送埋.可是,陈巳的几个侄子对去不去,却有自己的想法,原因都出在陈巳的这位外甥身上.

陈巳的这位外甥,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家里窝了两年后,被村里一个泥瓦匠带出去给人盖楼,开始做下工,推车搬砖提灰桶,半年不到就拿起瓦刀做了上工,整天的砌墙、贴瓷砖、内外粉,很苦很累.后来他拉了几个人,成立了个小工队,因为有个做县财政局局长的亲戚,他承包了个大工程,一下子发了.野鸡忽然变成了凤凰,听说他现在很有钱.他的父亲农业社时,晚上偷队里的玉米,被人一撵,失慌,就跑到沟里去了,第二天等人发觉,已经迟了.母亲吃糠咽菜,含辛茹苦,拉扯他大,反正是过了几年难肠日子.他成气候了,却把家业置办在县城,妻子、一双儿女全住过去,把老母一个丢在老家庄院里.他忙生意,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老家.他家的老庄院,离村里的水塔很远,他老母平时吃一口水都成问题.这次,他的老母去世几天后,才被一个放羊的发现.夏天腐热,尸臭味浓,熏呛得人难以近前.满屋子的苍蝇,赶会似的,能碰到人鼻脸.死人的眼窝鼻孔嘴角耳朵窟窿,都长蛆了,蠕蠕攘攘,好不瘆人.

本来,这事陈巳是不知道的,只有先行去看吊的他两个侄子知道.

那天,陈巳的两位侄子前去,他们的老姑姑已经被停放在冰棺里了.看丧完,回来的路上,陈巳的两个侄子发现,路畔的大树底下,有几个女人在唧唧咕咕,显得神神秘秘.他俩甚是奇怪,上前打听.那几个也不顾忌,一五一十,把看到的、听到的,全都端派了出来.

原来,今儿,这个外甥要大摆筵席,凭着手里头有几个臭钱,张扬得衣服都没领了,县上秦剧团的大半个班底都被请来,光纸活钱就花了一万多块.听说某位副县长还要前来,后来又听说不来了;做财政局长的亲戚提前来进了个香,说正式祭奠那日也不来了,据说是省上的巡视组进驻到了县上.当然,陈巳的外甥却不管这些,他一不是官员干部,二不是吃俸禄的公务员,谁管得了他.

哼!几个侄孙听了气哄哄说,这祭奠礼咱不去,不给他撑娘外家这个面子.

陈巳听后,思忖片刻,也就吃两口烟的工夫,他说,人家捧着礼档,逐家挨户请,还要派专车接送,咱不去,外人不明实相,会失笑咱的.你八爷,我老了,本来不想去的,叫你们这么一说,八爷这老骨头,还一定要去,不为着活人,咱就去,给死人长长精神!

八爷去我们就去!侄孙们你一句我一句,都说去后要好好拾掇拾掇这个表叔.

几个侄子则想,八叔有几年不外出行门户了,这次是咋这么热心?

一百多里的路程,没觉着就到了.陈巳一行刚下大巴,礼炮就地动山摇地响了起来.站在高高的柏油路上,透过炮仗腾起的烟山土雾,那些大大小小黑黑白白的轿车,足足有几十辆,像瓷片一样,已经贴满了附近的空地;大门前,热热闹闹,简直是逢着庙会,人马仙气的;白色镂花的吊幡高高挂起,黑色阔大的充气拱门显得磅礴.往里,建筑钢管搭成的祭棚里,两旁是色色溜溜的纸人纸马,中间一副纯柏木的清漆寿器,两厢镶刻着二十四孝,盖覆红绒明旌,上绣金凤,好不堂皇;再看,杀献单上,四猪八羊,两猪四羊,早死的父亲加祭两猪四羊.这在当地,无疑算是首家了.

我们那儿过丧事,还有个俗套,就是讲究娘外家的人去了要给丧主家找问题,这叫“弹嫌”.一般情况,“弹嫌”的都是些棺木的板材不好啊,逝者的衣饰少了件数啊,祭品里少猪缺羊啊啥的.实际上,第二天就要埋人了,即便“弹嫌”,也多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也非一定要丧主家办到.可见,这“弹嫌”是虚礼.你想,客进主让,主进客让,进进让让,这一来一往,几番过招,最后落到和和气气,既让人觉着丧主的礼式周到完满,丧事办得富丽堂皇,也好显示,来客知节达礼,对丧事的高度重视.

陈巳外甥家的这个丧事,规格高,礼节周尽,一切都在礼数,你还能给人家“弹嫌”个啥?你要平白无故硬是找个啥事,那就是你不合情顺理了.如此,侄子尤其侄孙们有些气馁,大伙眼瞅着陈巳.陈巳说,先进吧.

按礼仪,被迎接进门楼后,娘外家的人,首先要去灵堂前烧纸进香奠酒,祭拜死者.陈巳领着他的侄子侄孙们,进了祭窑.拜灵的时候,陈巳要磕头,总管赶忙过来说,老大人年纪高了,就免了,不要拜了.陈巳说,死者为大,老姐姐她今日乘鹤西去,做兄弟的我,磕个头,为老姐姐送个行,理所当然.陈巳执意要拜,管事的强拦不便,只好随他.

早有人递来香炷,陈巳接过,在烛台烧着,然后作揖下跪.这第一拜,陈巳有些磨蹭,他发现有几个孝子在看他.第二拜时,他的动作很到位,两手、双膝和头一并着地.不料,他的小沿礼帽磕在了地上.这时,陈巳不用手去戴,却用头去顶,意思是要把帽子给戴上.一顶,两顶,三顶,可就是顶戴不上.眼看那小礼帽,都被他顶到祭桌裙里了,他还在顶.这节头,旁边的孝子里,有个年纪小的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他一笑,显然是感染了另外几个.

听见笑声,陈巳抬起头,上嘴唇抽了几抽,这谁呀?哦,人死了,没拖累了,你们喜得憋不住啦,咹?他直起腰,有这么当孝子的么?他不拜了,伸手抓起小礼帽,站起来甩袖就走.

娘外家还敢叫走,这不把丧葬事给磨搅黄了?总管慌了,周围的人忙了,都涌前围着陈巳,舅老大人舅老爷爷的,回话赔情.

即便有总管及众人的轮番劝说,陈巳硬走还是能走脱的,但人家多少人都在给你赔好话,再走就不占理了.于是,他被总管搀扶着,进了准备酬客的大棚里,被拥戴上正堂.大家站在外面,不顾暑热,都要看看这事怎么个收场.一些叫来帮忙的人,也争着看发生啥事了.饸饹面锅头子上,挑面的妇女们,停下手里的活计;刚敢于还吹打得热烈的唢呐扁鼓,听不见了响动;戏班子也不咿呀了.

院子里有了短暂的沉寂.

来人多,客势大,预定开席的时辰已过.见陈巳不走了,火也有些回落,总管便趁机开始了第二个仪式,他吆喝着:孝子顶孝盘上来,跪,请娘外家的晚辈,戴孝——拖音比先前的明显短了.陈巳的外甥,领着一大堆孝子贤孙跪在堂口.他头顶盘子,盘子里搁着孝带.

正堂那儿,几个人应声上前,围着陈巳敬茶递烟,忙得有些手急脚乱.

陈巳的侄子侄孙们,一个个鼓着脸,瞅着他们的八叔八爷.陈巳那张瘦脸,上面似浮着一层云,灰黄灰黄;眼皮泡憋呼呼的,浑浊的小眼珠子,动也不动;山羊胡子随着下巴,在不断地颤着.

时值正午,骄阳直射.陈巳的外甥穿戴着孝服孝帽,跪在棚口,汗珠子在油腻的耳眉洼滚淌着,宽硕的后背早被汗水渗透了,像是刚刚淋了一场白雨.

已经有些时辰了,阳光如沸水样浇灌下来.大门外一边,靠着土墙站立的花圈,一脸的疲惫;另一边的几副挽幛,两旁的挽带,人手臂样,无精打采地垂着.大门内,当院的几口面锅里,冒着热气,空气也在丝丝燃烧.受不了暑气蒸烤,那些站着准备看热闹的人,有些已出院门,寻了路边的树阴.

铿——陈巳清了清嗓子,他要说话了.他的开口,如一丝儿凉风吹来,使包括总管在内的整个棚外棚内的人,都舒缓了一口气.

陈巳开始数落起他的这个外甥:多少年不走动了,亲戚都扔背了,谁认得你是光脸还是麻子?如今,你事儿干阔了,人模人样了,耍牌子、要过事啦,才知道搜究娘外家?你这阵势,还粉彩扮戏的,杀猪宰羊的,闹得轰轰烈烈.哦,死人能吃能喝呀,还是能看?给活着吃了喝了,比死了怎么折腾都强!

陈巳出声凄咽:可怜的扣儿姐啊,小弟多十年不见你了,想你啊,扣儿姐,你娘家人来望你来了,你睁开眼看看,看看啊!扣儿啊,你说走,就走,你,你走得恓惶,哎……陈巳语不成调.他悲从中来,不能自已,双手拍着大腿,嚎啕起来.犹如一直干旱无雨的塬沟,突然之间山洪暴发,给人感觉有老几十年的伤心了.

那个已过八十的老古董,独自扯开了老嗓子,拉抻着长腔儿,哭得悲天恸地.那阵势,直能把整院子的人给弄哭.哭着哭着,陈巳身子一软,顺座椅溜下.他昏死过去了.

总管一看,事态有些大,闹不好,一个葬成两个了.他开溜了,院子里响起失娘叫老子的喊声.陈巳的外甥慌了,急忙喊车送老舅去镇上的医院.谁料,陈巳的几个侄孙,齐伙伙上前,护住陈巳,不准送.他们卸下了一扇门板,抬起陈巳,跑步出了院子.陈巳的几个侄子,跟在后面,也一路小跑.

年轻人腿快,不一会儿,就跑出了三四里,已经远离了陈巳外甥的那个庄子.这时,几个侄孙听见,一个几乎被跑步声淹没的声音说,慢点,慢点,这几个,二杆子,把你八爷的,老骨头,都摇散了.

侄孙们停下脚步.他们的八爷,从门板上撑起身子,缓缓下来.只见他,眼角满是眼屎,瘦刮刮的面颊上,泪痕似两条蚯蚓刚刚爬过.他身子干瘦,显得裤管空洞,褂衫如钩在枯枝上.他抬手想拍一下身上的土,但终归又无力垂下,只嘶哑了一句,大路上挡班车,回家吧……

嘭嗵!啪!嘭嗵!啪!

村北头瓦坡硷那儿,甜罗高速最后一个隧道的开工仪式正在举行.巨大的炮仗声,拍打着陈家村的塬坳沟畔坡洼草木和空气,也拍打着我们的耳膜.鸟雀们飞起来了,狗叫起来了,公鸡在引吭高歌.人们停下地里活计,跑出屋子,都支起耳朵,受用着这炮响带来的震撼,仿佛甜罗高速的一座立交桥延伸到了陈家村,在外打工的亲人年底回家,一下车就站在了村口一样.

这声响陈巳能听到么?能,他肯定能!

闲人市,我们几个没有再去.

因为牌位套,已经去世了.

责任编辑 鹿 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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