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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京录音相关在职毕业论文范文 与1982进京录音类论文范文例文

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进京录音范文 类别:职称论文 2024-02-27

《1982进京录音》

本文是进京录音相关硕士学位论文范文与进京录音和录音相关硕士学位论文范文。

刘齐

他站在国谊宾馆门前,再一次核查,仍然,钱夹子在左上兜里,根儿在右上兜里,国产众声牌录音机在造革提包里,没发生什么意外,也不可能发生意外.他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外省青年.他刚从基层工厂借调到市里,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贺主任的慧眼相中,让他随自己到北京开一个座谈会.时间:1982年年末.

“年轻人,多挑重担,”贺主任意味深长地说,“到大码头闯一闯,见见世面.再带个录音机,把精神‘搂’回来.”

预定,兑换全国粮票,请款,开介绍信,用压抑着的愉快声调问会计,问同事,甚至问收发室的老头儿:“捎点儿什么?”

东风厂那一拨相处数载的伙伴,自然也打了招呼.

“现在你给别人录音,将来有一天,人家还不得给你录音?”一个朋友半真半假地预测.

“苟富贵,莫相忘.”另一个朋友当胸击他一掌.

“倒霉时再来找我,”第三个朋友笑道,“我当你的窝藏犯.”

爸爸神情淡然,未置可否,仿佛儿子不是进京,而只是上一趟太原街,上一趟铁西广场.这位成天蹲马路牙子看人下棋的退休铆工,话不多,手心里,两只黑红色的山核桃,搓得咯楞咯楞响.

在街道生产组当临时工的妈妈比较絮叨,反复让他多加小心.同时,对那笔进京开会用的公款表达了相当的敬意,在他的蓝布大裤衩上缝了个口袋,把钱(连同一些私人积蓄)用牛皮纸裹好,小心翼翼塞进口袋.“钱夹子别多装,装点儿‘零嘣儿’就行,花完了现掏,找个背静地方掏,没事勤摸摸.”

其实用不着摸.自从离家,那钱一直摽在腹股沟上,沉甸甸,紧巴巴,像是铆了一块铁板,尽管不大舒服,却有一种安全感,充实感.

国谊宾馆坐落在北京动物园附近.“国谊”,国家的友谊,这名字已经不简单了.可是,如果把“国谊”所隐含的意义点出来,那就更不得了.“国谊”,其谐音是“国一”,国务院第一招待所的简称.听听,国务院,国——务——院!

他原来所在的沈阳东风厂,是一家大型全民所有制企业,大归大,行政级别不过是县团级.到了市里,单位的级别嗖嗖嗖,变成了地师级,虽说他个人的工资分文未涨,但宰相门前七品官,行市,也就是地位,也就是荣誉感和受尊敬度,显然增加了许多.此次来京参加的这个座谈会,是部里召开的.部,不是小卖部的部,是部委的部,工业部,大部,跟省同级,这已经让他很兴奋了.想不到,面前的这个国谊宾馆,又将他的胃口,说胃口似乎不妥,说胸怀,说眼界吧,又将他的眼界,忽啦一下,提到了国务院一级,这不是长颈鹿登梯子——够到天了吗?

“赵小辉!”门厅里,贺主任粗门大嗓地呼唤.

他迅速进入宾馆,把人造革提包轻轻放在一只特大的花盆旁边.花盆里长着一棵在冬天里碧绿得可疑,可疑得像是用塑料制成的棕榈树.凑进了一看,叶子有开岔的,有边缘枯黄了的,是真的,假的犯不上弄得这么繁琐.

贺主任五十岁左右,是一个身材发福,性格爽快的局级干部,正在跟一个刀条脸的人说笑.“就给沈阳一个名额好干啥?欺负东北人哪?”

贺主任的“势力范围”真够可以的,走到哪儿都有熟人.秦小晖暗想.

“东北虎谁敢小瞧?”刀条脸笑道.

“我们还来个录音的,总不能叫他跟你老兄挤一个被窝儿啊.”

“你怎么不早点儿打招呼?”

“早打招呼,你老兄还不封门?”

刀条脸朝赵小辉打量一下,对一位埋头写字的团脸姑娘吩咐道:“就让他住210吧.给他一张列席证.”

于是,赵小辉得到了一张深灰色的硬纸卡片,外加一份铅印材料、一沓会议专用餐券、一把黄铜钥匙和一句音质柔美的北京话:“210没有洗澡间,走廊里有公用的.”

贺主任是座谈会正式邀请的代表,被安排到三楼.

赵小辉帮贺主任把行李拎到房间.贺主任简单归置一下,对赵小辉说:“今天没事儿了,我会朋友去,你自由活动吧.这儿附近,天文馆值得一看,动物园也不错,就是天太冷,不一定看到什么.”

210有两张沙发床,一张写字台,一架电话机.

衣帽柜的样式很庄重,比沈阳家具市场上那种俗艳粗丽的烫花立柜大方多了.

紫红色丝绒窗帘顶天立地,豪爽,一点儿不怕浪费布料.

淡绿色小碎花壁纸特别顺眼,像……像姑娘的衬衫一样漂亮.

乳白色大吊灯用尼龙丝网袋团团兜住,这是为了什么?安全?美观?反正有网袋总比没有强.贺主任房间里的吊灯也是这样兜住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吊灯破裂了,碎片也不会砸到脑袋上.能住国务院的招待所,哪个不是重要人物?

就差一个洗澡间了.社会主义人人平等,何必这样设计?要有就都有,要没有就都没有.当然,社会主义还有另一句话,叫做:工作需要.从目前的情况看,赵小辉还不需要在房间里洗澡.虽然210没有洗澡间,但平心而论,也算相当可以了.更何况,这是在北京,是国家的友谊,多大的面子!天文馆自然要看,动物园,还有颐和园,还有圆明园,转转也无妨,一样一样来,时间有的是,天底下一切好东西都来得及品尝.再说,动物园这类公共场合,谁都能去,国务院招待所却不容易进来.那好,下午就哪儿也不去,先在宾馆里转转,好好体会体会.

他从容不迫地坐在沙发上,用细瓷杯为自己斟上开水,读那份刚刚到手的铅印材料(东风厂的材料都是打字员打完油印的).内部材料,注意保存,会后收回.日程安排.分组情况.讨论题目.食宿须知.一页一页,都读得有滋有味.最使他感兴趣的是与会代表的名单.第一位第二位,赫赫然,凛凛然,是部长和党组书记的大名.接下来的一串串名字,几乎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想不到,自己就要跟这些人物,并排坐在一起,在同一个屋子里喘气了.

名单上,逐一标示着代表们的房间和电话号.他们都高高在上,被安排在三楼.210比较特殊,在表格的最下端,住宿人一栏空着,备注栏印着两个黑体字:“机动”.赵小辉不由得笑起来.全国成千上万上亿的人,210偏偏“机动”到了我的名下,机遇啊.爸妈辛苦了一辈子了,也没见过这样好的房间,他们要能在这儿住上一宿,该有多美.东风厂那一起小哥们儿,一个个心高气盛,壮志凌云,动不动就说,要是叫我当总理,当司令,我非得如何如何……可他们见过的最大干部,不过是厂党委的书记、副书记.这帮可怜的野心家,好像都没出过省界.要是老天爷一阵风,把他们吹到这里,那就再理想不过了,大家脱了鞋,一起在床上拿大顶.

餐厅更气派.单是“餐厅”这个叫法,就不俗.同样是吃饭的地方,东风厂那里叫食堂,人家这儿叫餐厅,牛!桌子本来很好了,还嫌不够,还要铺桌布.是棉织布,不是塑料布.纤尘不染的白桌布上,一字排着造型奇异的醋壶、酱油壶和有机玻璃牙签筒.还有一只青花小瓷碗,碗上有盖儿,盖儿上居然有个豁口儿,从豁口里伸出羹匙把儿.单单为了让一个小勺子呆得舒服点儿,就特制出这么个物件儿,讲究!揭开盖儿一看,里面盛着红艳艳的辣椒酱.沈阳的饭馆里,还没有哪一家免费提供辣椒酱,就算你跟饭馆的领导认识,白送你一点辣椒酱,也是盛在普普通通的小碟子里,咣!往油唧唧的桌面一放,完事.

国谊的女服务员,小手儿雪白,细嫩,泛光.

“请您把餐券放在桌上.”

“请”!

“您”!

多么文明,多么动听!

沈阳人不爱说“您”,也不是不知道这个字,是不习惯说,不好意思说,跟自己的爹妈也不说.如果谁不小心说了出来,谁就有“装灯”的嫌疑.“装灯”在沈阳,是比较狠的骂人话,这也是一个歇后语的压轴词,全文是:裤裆里点蜡——装灯.现在,隔了一千多里,到了皇城根儿底下,就是另一个环境,“您”跟这个环境,天造地设,配套成龙.

饭菜很解馋,汤很鲜灵,可惜忘了试一试牙签,不忙,有的是机会.

走廊地毯上的花纹典雅.有女人擦肩而过,香水味迷人.

工艺品服务部的纪念邮票种类齐全,不过,要买就得买一套.这种做法不见得合理,应该改进一下.

公共卫生间的莲蓬头不错.免费香皂滋生出来的泡沫很高级.海绵拖鞋跟脚.枕头和被褥喧腾,干爽.肚皮上的钱口袋熨帖.房间宁静,只不过一个人睡,寂寞,可惜.宾馆的沙发床,并非工厂的机床,总是三班倒,歇人不歇马.

第二天,吃过早饭,赵小辉拎着录音机,兴冲冲来到会场——一间无比宽绰的大厅.代表们尚未入场.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忙着安装扩大器和录音机线路什么的.他隔着七八盆开得正欢的君子兰,上下打量赵小辉:

“您也录音?怎么录?”

“就这么录,找个电源就行.”

“那哪儿成?隔着这么些人头,不净录倒水声、咳嗽声了?哗哗的,嗑儿咔的.这么着,你坐我那儿,”小伙子指着靠近门口的几把椅子,“回头我匀你一根线,是直接从麦克上接过来的,插你机子上,效果绝对了.”

半小时以后,赵小辉知道了这位好说话、自来熟的小伙子叫韩勇,是工业部的工作人员,斯琴高娃兼鲁梅尼格的崇拜者,四喇叭双声道日本三洋收录机性能的知情人.

韩勇几乎认识与会的全体代表,至少,赵小辉是这样感觉的.他不时指点给赵小辉看一些入场的人,口气之随意,之漫不经心,仿佛在指点一个修自行车的,或者卖糖葫芦的.

神态傲然的那位,在《红旗》杂志登过文章.

面色红紫的那位,刚从欧洲访问归来,手里捏着一只精巧的袖珍录音机,只有眼镜盒大小.

衣领很高,肩膀浑圆的那位,跟在一张桌上吃过饭,可惜只能从背面猜测她的丰姿.

满头华发、耳轮上挂着助听器的那位,蹲过国民党的监狱,也蹲过的监狱.直到昨天下午,赵小辉才知道,被他长期当作历史人物加以景仰的这位蔼然长者,依然活在世上.

一个个令人尊敬的铅印名字,就这样,陆续还原成为血肉俱全的活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吸烟喝茶,交头接耳.说来奇怪,平日里,赵小辉觉得自己并不迷信权威,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可现在,人物们一旦坐在自己身旁,他又恍惚觉得,有一种威严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正在悄悄地向他渗透,使他兴奋,拘谨,甚至不安.东风厂那一帮小哥们儿,在这种场合会怎样呢?能不能一改往日的张狂,老实巴交地躲在角落里,发傻,发愣?

就这么呆呆想着,会议开始了,赵小辉神游八荒,几乎没听见主持人在说些什么.

休息十五分钟.贺主任和几位代表谈笑着,路过赵小辉的座位.贺主任问了句录音效果,几位代表也含笑看了看赵小辉,其中有一位,还冲他点点头.高高的衣领,圆圆的肩膀,正是那位和吃过饭的女人.脸,身子,漂亮得吓人!右腮上还长着一颗美人痣.等赵小辉缓过神儿,也想点一个头,致一下意,人们已经踱出大厅,只剩下贺主任的大嗓门在耳边回响:“有机会到沈阳转转嘛,别净往广州上海跑.”

美人痣:“有时间一定去……”声音甜美,圆润.

继续开会.刚敢于几位同志讲得很好,哪位接着发言?座谈嘛,无拘无束,畅所欲言.不打棍子,不扣帽子,不抓辫子.哪里是辫子?是烫的发!曲曲弯弯的,像波浪,像菊花.六零年就跟主席吃过饭,六零、七零、八零,现在怎么也得五十出头了,长得还那么年轻,吃什么药了?有时间一定去——多好的嗓子!妈妈虽说才四十六岁,脸上已经有了不少褶子.凭什么她就应该比妈妈年轻,享福?

“喝水吗?”韩勇打断赵小辉的思索,“茶水.”一指门外条几上的一溜儿铁皮暖壶.顺着韩勇的手势,赵小辉瞥见一个服务员,小个头,黄面皮,垂手伫立几旁,畏畏缩缩地向会场里张望.服务员的目光跟赵小辉的相遇了,那眼神里充满了羡慕,甚至还含有驯顺的意味.

“找谁?”韩勇问.

“不找谁,看看.”服务员有点儿不好意思.

“都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可看的.我要是你,就找个清静的地方,看书去,睡觉去.”韩勇大咧咧地、好心好意地说.

“不行啊,领导看得可严了.”服务员抱歉地、感激地回答.

“那你就进来坐,有椅子.”韩勇说.

“谢谢您,我得干活去了.”服务员转身,瘦小的身影在赵小辉视界里消失.他要去干什么活?能有什么活儿?不外乎是擦地板,换床单,涮痰盂.咱中国,虽说大家都是人民,都是主人翁,可主人翁和主人翁,并不都是一样.他们宾馆的领导,爱训人吗?你看你加工的这个件儿,这叫什么玩意儿?跟狗啃的一样,猴子上车床,也比你强!怎么整到东风厂去了?我的组织关系,已经转到市里,工资关系也快了.我有名单、餐券和钥匙.贺主任让我挑重担.他跟美人痣的关系不一般.美人痣跟照过相,相片装在镜框里,每天让女儿擦一遍灰.妈妈漂亮,女儿也孬不了.我也有镜框,我的镜框装的是奖状,先进工作者,优秀报道员,最大的那个是青年红旗手的,被我爸楚河汉界,改棋盘了.

“啪!”又一盘TDK牌的磁带录到了头.赵小辉手忙脚乱,换上一盘新带,却听主持人高声说:“今天的会,就到这里了.会后,请大家到三楼会务组领电影票,吃完晚饭,在门前集合,集体乘大轿车,到小影院看内参片.一共两个,片名叫——”他侧身跟旁边的人嘀咕几句,“片子刚到北京,一个是美国的,叫《铁十字勋章》,一个是英国的,还不知什么名.七点开演,六点半准时发车.”

“在一楼门前发车吗?”有人傻呵呵地问.

“总不能在三楼发车啊.”主持人应声答道.

人们哄堂大笑,鱼贯拥出会场.

赵小辉跟人们一样开怀大笑,笑声止住后,笑容并不褪去,就那么荡漾在年轻的、充满希望的脸上.他帮韩勇理了理线路,收拾一下桌面,拎起自己的录音机,大步流星,直奔会务组而去.

会务组人头挤着人头,好不繁忙.宽大的写字台上,平铺着一张张电影票,面朝里,背朝外,井然有序,一律反扣着,票背上写着与会者的名字.

昨天负责登记的那位团脸姑娘将票一一发给大家.

领到票的代表把票面翻转过来,边走边瞅.

轮到赵小辉了.

团脸姑娘问:“您是?秦——小——辉,”边说边找,“咦,怎么没有呢?您住几号房间? 210?您是列席的吧?对不起,列席的没票.”

屋子里静下来.

赵小辉耷拉着脑袋,觉得满屋子的人都在注视自己.

“给他一张吧,就一张.”贺主任冷不丁挤过来,语气可怜巴巴的,像是小孩子在央求大人.

“不行啊,电影院太小,领导说了,只发给正式代表每人一张.”团脸姑娘拉开抽屉,另外取出一册像书一样装订整齐的票本,撕下一张,“给您来张这个,国产新片,也不错,也是六点半,大门口集合.”

赵小辉突然感到一阵疲倦,腿肚子软绵绵的,似乎被抽了筋骨,又填了鸭毛.走廊里,一只大手拍在肩上,贺主任笑吟吟地:“小伙子真占便宜,闹了张好票.咱俩换换,我顶打怵那些个外国片,太快,怎么瞅都跟不上趟.”

谎话,好心的谎话.贺主任,谢谢你,一股热气涌上心头,嘴里却说:“不换,我也挺爱看国产片的.”

餐厅比会务组嘈杂多了,嗡嗡的,声浪震耳.

赵小辉却十分感谢这种闹闹嚷嚷的环境,人来人往,碗筷叮当,没谁在意你的衣兜里,揣的是哪一种电影票.只是,桌布有点儿晃眼,馒头有点儿噎人,清炖牛肉有点儿塞牙,牙签筒摆在另一端,遥遥的,难以企及.

门厅里,等车看电影的会议代表,仨一群,俩一伙,精神抖擞,谈笑风生.

一帮下了班的年轻服务员,叽叽嘎嘎地闹着,笑着,一个个穿得山清水秀的.其中有个小伙儿,正对着姑娘们发感慨:“演武侠那女的,《大众电影》上过封面,那身打扮,反了!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谁也没她妖.”

敢情他们也去看国产片,大概是会议专门为宾馆安排的.好啊,跟服务员打成一片了.

巨大的玻璃门被人推了一下,晃了晃,停下来,门上,清晰地映出自己的身影儿:小分头本来已经很土了,却又没“站”住,以至一绺头发披散在额头,像个农村大傻妞的刘海.脸的上头像丫头,下头像老头,胡茬子密密麻麻,老气横秋.棉袄太大,而且,是刺眼的老黑布面.灰色的涤卡人民装太小,想遮都遮不住,于是,棉袄边子从人民装下面露出了一大圈儿,像屁股帘儿.可叹我妈,非让我穿这件新棉袄不可:“黑色好,禁黵,给你絮的都是新棉花,别说上北京,上北大荒也扛得住.下晚睡觉,还能压个脚儿唔的.”当被盖,当褥子铺得了!明天午休,一定上街,买件大一点儿的罩衣.按说此次出差,也算精心做了准备,无奈跟京城一比,差距还是太大.北京这些人,哪有穿老棉袄的,又不是在街上卖烤地瓜.

“赵小辉,”团脸姑娘凑过来,嗓音清脆地招呼,“你真是好运气,给,小影院的票,有个代表临时有事,去不了啦.”说话时,一双大眼睛盯住他,眼睫毛忽扇忽扇的.

别往下看.赵小辉勾住棉袄,悄悄往后扯,在臀后,将翘起的袄边压住,装成背手的样子.

团脸姑娘递过票,赵小辉腾出一只手,掏出原来那张票,交换,手心竟沁出汗水,亮晶晶的.

细看小影院的入场券,纳闷:这么一张平淡无奇的绿纸片儿,竟有如此大的魔力,把他折腾得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再一看宾馆那帮服务员,勾肩搭背的,嘻嘻哈哈的,还是那么快活,那么嚣张,不由得叹了口气,生出一种同情之心.

小影院在一个叫小西天儿的地方.小西天儿,好生神秘的地名,西天取经,小西天,八成也是取经的地方,不取大经,取小经,花花绿绿的洋经.

小影院果然很小,很特殊,很“内部”.门禁森严,左一道岗,右一道门,没有捏着零钱等退票的影迷和黄牛党,黄牛党只知道去普通影院,哪里晓得这里别有洞天.

剪了票,验明正身(赵小辉对自己突然想到这个刑场专用词组感到好玩),进了影院,气氛顿时高雅起来,没人随地吐痰,扔瓜子皮,也没人相貌粗俗,大呼小叫.坐席不是固定在一起的寻常木板椅,而是宽大舒适的沙发,可以随意挪动,不对号入座.木制的沙发圆腿儿,一半露在外面,一半嵌在软软的料子里边,跟当年新闻纪录片里,在书房,还有周恩来,他们接见外宾时坐的那种沙发,好像是一个档次.更令人称奇的是,小影院里居然允许吸烟,甚至提供烟缸和火柴,还有香茶,还有玻璃杯.原来,中国人民中间,有一部分人还可以这样看电影,这样从事……业余文化生活.

两部内参片儿非常惊险、刺激,色彩艳丽,动作逼真.只是那些叽里咕噜的外国话尚未变成汉语,而是由一位女翻译现场解说.这样更好,更有“内部”感.女翻译真有两下子,嘴皮子十分利索,尽管有点河南口音,跟洋味十足的剧情不是特别协调.赵小辉生平第一次现场接触翻译人员,觉得特别新奇,受用,恍惚间,仿佛自己成了首长,两手平放在沙发扶手上,跷着二郎腿,让电影里的人物纷纷走下来,受自己的接见.忙里偷闲,还有点儿纳闷,有点儿失望,这些片子,虽说有苏联女红军洗澡的镜头,可是,并不怎么黄啊,为何只能在内部上演呢?

散场后,赵小辉回到无需翻译便能理解的现实世界,上了一辆车,紧靠窗边坐下.人们陆续上车,彼此谦让着,请对方坐靠窗的座位.

赵小辉意识到了什么,刚想起身让座,一位女代表款款地落座于他的身旁,把出路挡住了.她就是那位仪态万方的美人痣.

赵小辉嘴里呜噜了一声,似乎想表示点什么.美人痣瞟了他一眼,表情空洞、淡然,仿佛扫视一个陌生的路人,丝毫没有跟他打招呼的意思.也许白天里,美人痣并没向自己点过头,是自己自作多情,看花了眼.

美人痣俯过身去,跟前座的人笑着说了句什么,又扬起身,转过脸,跟后座的人悄声嘀咕了几句,一只青白色的手还挡在嘴边.然后,拧过腰肢,跟过道另一侧的人聊起来.音质细腻,音调抑扬顿挫,只是腰稍微粗了些,车内微弱的灯光下,眼角隐隐的,似有几道皱纹.

大轿车在夜色中疾驰,一幢幢高层建筑、一个个果皮箱子、一盏盏的高压钠路灯风驰电掣般向后闪去.

车厢里,人们热切地议论着电影,彼此都相识,都熟悉.唯独赵小辉自己,孤零零地枯坐,无人跟他说话.

第二天上午,快开会时,那台银灰色的大三洋录音机旁,虽然照样摆着土的众声牌国产机器,但赵小辉的头发已经理过,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

国谊宾馆的理发室,刮胡子要刮两遍,第一遍完事,还要用滚烫的消毒毛巾在嘴上捂一会儿,热乎乎的,怪不习惯的.接着,再仔细刮一遍.到底是北京,到底是大宾馆,刮个胡子都比别的地方高级.当然,价钱也高级.

美中不足的是,外衣还来不及买新的,“屁股帘儿”依然当啷着,但袄袖已经挽了进去,从外边一点看不见黑袖头了.

今天的会场,气氛似乎更加隆重,隆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服务人员在前边张张罗罗,布置茶具、椅子和花盆.代表们东张西望,窃窃私语.摄影记者披挂着“大炮”、“小炮”,人数也比昨天多了好几位.

韩勇悄声告诉赵小辉:“一会儿,李老要来参加会.”

李老?赵小辉心头一颤,登时镇住了.那可是XXXX啊!全国一共才有几个XXXX?幸而刚刚剪过头,否则,怕是对不起这里的气氛呢.

掌声热烈地响起来.

在几位领导同志的簇拥下,李老非常富态地、雍容大度地步入会场.他频频跟一些靠近通道的代表握手,寒暄,然后,走到主席台上最显眼的位置,稳稳就座.

韩勇“咔”的一声,启动大三洋.

赵小辉紧随其后,按下众声牌的录音键.

扩音器里,忠实地传来主持人的庄重声音:

“开会了.今天,李老和周部长,孙书记,亲自参加我们的座谈会,这是上级对我们的亲切关怀和高度重视.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对李老的欢迎和感谢.下面,请我们尊敬的李老,为座谈会做指示.”

李老苍劲的声音:“哪里有什么指示?大家谈,大家谈嘛.我先听听大家的意见,哪能下车伊始,就哇喇哇喇呢?又不是大喇叭.”

人们彬彬有礼地笑了.

赵小辉暗想:到底是大人物,多么谦虚,风趣.

摄影记者忙碌着,闪光灯耀眼,灼目.

有个头戴鸭舌帽、身穿皮夹克的小伙子,扛着一架小巧的摄像机,在会议厅里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脚下嘎吱嘎吱,一个劲儿响.他穿着一双擦得锃亮的长筒皮靴.一定是皮子底儿,而不是橡胶底儿,否则不会发出如此悦耳的声音.好牛皮.

小伙子为会议代表泛泛拍了一会儿,便凑到主席台,半跪在李老席前,侧着头,沙沙沙,专心致志地摄起来.那姿态极优雅,帅气,知道的,认他是电视台的记者,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新疆舞蹈演员,屈膝、抖肩、敲手鼓.

有李老在场,一切都不同了.代表们的目光像孩子一样天真,笑得像孩子一样甜,似乎也像孩子——人来疯的孩子,喜欢在家长面前表演小节目的孩子一样,争相发言.他们侃侃而谈,或者娓娓而谈,措词恰切,语气得体,举止斯文.

也有些代表,不堪会场的压力,说话有颤音,哆嗦,结巴,语句间歇停顿较长.

赵小辉不用发言,只是作些记录,但心里也有几分紧张.他没有大学文凭,书读得不多,各种文件、讲稿和总结材料却写得不少,省市报纸不时还能登个豆腐块、萝卜条.他聪明,自信,勤奋,从车间调到厂部,又从厂部借调到市里.在同伴眼中,他无疑是个佼佼者——不说辉煌吧,也算冒点儿“小光芒”了.不曾想,到了北京,他突然变了一个人.他并没有像歌词里唱的那样,在伟大祖国的首都,身披霞光,豪情万丈,反而是心事重重,惶惑不安.此时此刻,大厅里的气氛,尤其让赵小辉自惭形秽.

“太热了,”韩勇自言自语,“烧暖气的太积极.”

隔了会儿,敞开外衣,把毛衣撩起来,问赵小辉:“你热不热?”

“不,不……”赵小辉嗫嚅着,尽量回避那个“热”字.

他担心自己的舌头.

他说不好优雅的、代表教养和城市级别的、并不普通的普通话.他会把“如果”说成“鱼果”,把“暖和”说成“脑呼”,把“热”说成“叶”.他恨自己笨拙,也恨自己对韩勇说假话.他何尝不热?妈妈狠命絮进去的那些棉花套子,早已把他裹出一身酸汗.这还在其次,关键是那个“屁股帘儿”,太“克惨”也就是太丑陋了.中午,无论如何,一定上街.

他请韩勇照看机器,蹑手蹑脚出门,进了厕所.当时的厕所,即使是北京,也不叫洗手间,就叫厕所,朴实无华,直截了当.

四下里空无一人,只有水在哗哗流淌.他将手飞快伸进裤衩,掏出牛皮纸口袋,数出几张十元大票.

刚刚收拾利索,厕所门被人缓缓推开.

赵小辉抬头一瞧,吃了一惊,岂止是吃惊,简直是大惊失色,手足无措.

进来的是那位权高位重的李老.

李老竟然上厕所!

厕所竟然有李老!

赵小辉先是发愣,继而忸怩,最后竟惋惜起来,仿佛李老不该上厕所,至少,不该跟他一样,上这种人人能上的厕所.而应该单独去一间更好的、与李老身份相符的地方,门口设岗哨,而且有专人,专程陪同.

回到会议厅,他仍然想着刚敢于那幕令人不是滋味的情形.再一瞅主席台上的李老,依旧安详,端庄,富态,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色彩,赵小辉又觉得自己十分无趣.

午休了,赵小辉将录音机和笔记本送回房间,然后去餐厅.

按惯例,这种会议餐往往十人一桌,凑齐人数,才能上菜.

一些桌子坐满人,吃上了.

正前方有一张桌,坐着几位多少有些眼熟的代表.赵小辉过去坐下,像大家一样,掏出餐券,放在桌上.

这时,李老,座谈会主持人,还有两位领导模样的人,进了餐厅,来到这张桌前.

这张桌和附近桌上的人,都站起来,微笑.

主持人说:“李老不去小餐厅,李老惦念同志们,想跟大家共进午餐.”

大家感叹说,李老真是平易近人,艰苦朴素,不搞特殊化,党的好传统又回来了.

忙乱中,主持人问赵小辉:

“你是哪个单位的?”

不等赵小辉答话,又用命令的口吻说:

“你到那边去坐好不好?那边还有空桌.”

赵小辉一声不吭,木橛子似的,走到一张凄凉的、无人就座的空桌旁边,懒懒坐下,发呆.

半晌,无人前来答对.远远听到李老那张桌子正在高谈阔论,热闹非凡.

周围几张桌子的气氛,也被带动起来,人们似乎忘了吃饭,停下筷子,把脑袋偏到李老一边,不时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甚至还有人鼓掌.

李老到了哪里,哪里就成了中心.

相形之下,赵小辉这边越发显得冷落.

一位女服务员总算来到跟前:“同志,您也是开会的?”

“啊,啊,开会,开会……”赵小辉闷声说.

“等一会儿吧,看看还能不能凑齐一桌.”

过了片刻,女服务员过来说:“您来得太晚,人家都要吃完了,凑不齐十个人,给您提另端吧.”

“端吧,端吧.”

“有餐券吗?”

“有,有.”赵小辉在身上摸索一阵,蓦然想起,刚敢于,把餐券放在了李老那张桌上,嘴里就喃喃道:“忘了,忘了.”

“哟,没忘了吃饭,忘了看内参片?”女服务员开玩笑.接着,冒冒失失说:“同志,给我也弄张票呗,要不,不给你端饭.”

不料,这些毫无恶意的玩笑话,竟使得赵小辉大为恼火,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好啊,都熊上我了,看我好欺负怎么着?管我要票,我的票还不知管谁要呢.不给端饭就不端,还能把谁饿死怎么的.有能耐饿李老一顿,饿主持人一顿!

女服务员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摆上热腾腾的饭菜,依然笑嘻嘻的:“不就一张票嘛?看把您难的,我说着玩呢.回头,把餐券送来.”

赵小辉惭愧了,真是的,跟人家女孩子耍什么威风,嗔着人家不敢治领导,你敢?几句话就把你发这儿来了,连餐券都不敢回去拿.谁说不敢?我这就去,有啥了不起的!赵小辉噌地站起来.

李老正往碟子里倒醋,并不拿眼睛瞧赵小辉.主持人嘴里的东西没咽净,用筷头指着一张餐券,呜噜呜噜说:“你的吧?我说怎么多出一张.”

赵小辉不答话,拿起餐券,抹身就走.心想,谅你也不敢贪污!马屁精,欺软怕硬的货!快吃,不喜得跟他计较,吃完还要买衣服呢.咳!还买啥衣服,装那个洋蒜干啥!爱谁谁,我就这身打扮了,省下钱,给我爸买瓶好酒.

他胡乱扒拉两口饭,把餐券交给服务员,出了餐厅.

电梯门口,那位美人痣正拉着一个满脸皱纹,抽抽巴巴的老太太连声劝道:“洗完澡再走嘛.没事儿,方便着呢.”

别看你家住北京,你也有穷朋友,也有掉价的事!既如此,你又有啥可牛的?赵小辉觉得非常痛快,美人痣昨晚在车上对自己的冷淡,似乎得到了某种报复.他索性认定,那个抽巴老太太就是美人痣的母亲,因此更加高兴:你妈这模样,将来你也这模样,你女儿也这模样,你外孙女还是这模样!你们都是一个系列的!抽巴系列.

下午,一点半开会.虽说是冬天,座谈会仍午休两小时.与会者都是养尊处优的重要人物,不能像东风厂的工人那样,吃完饭,刷完饭盒,打不了几“锅”,就得戴上油渍麻花的粗布手套,抄起家伙儿,接茬儿干活.

座谈会主持人:“开会了.上午,几位同志的发言很好……”一听他说话,赵小辉就气不打一处来,就会讲这么两句,干巴巴的,白瞎我的磁带了.

“下午,我们接着座谈.首先,请李老为我们做指示,大家欢迎.”

大家欢迎还得你动员?这不等于强迫命令了?沙家浜里,胡传魁结婚,手下的人命令老百姓,“各家各户,自愿送礼.”

掌声.

开暖壶盖声.

翻笔记本声.

悄悄的咳嗽声.

李老:“好嘛,点将了.”

彬彬有礼的笑声.

“不要记录,记完了一看,白记了,也没讲什么嘛.”

又是一阵笑声.

赵小辉并没有像上午那样,跟着众人笑.普普通通的几句话,有什么可笑的?难道同样的中国字,由不同的人说,味道也会不同?

“……这几年,我们的各项工作,取得了很大成绩.当然,也还存在不少问题……”

很大成绩,不少问题,穿靴戴帽,古老一套,跟东风厂的厂长差不多,老实说,还不如厂长呢,厂长不但会说这个,还会说安全、质量、考勤和技术革新.

“……实事求是,调查研究,不调查怎么搞好改革?怎么解决那些辣手的问题……”

辣手?手上没长舌头,怎么会辣?把五个指头全按到那个带豁口的辣椒碗里,也辣不起来.一定是把棘手的“棘”念白了.这会儿咋没人笑了呢?你们倒是笑啊!给指出来啊!澡也洗了,国也出了,《红旗》杂志也登了,还会听不出这个白字?

赵小辉扫了一眼会场,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听,全神贯注地记,似乎都不愿意打断李老的讲话,惟有韩勇那小子,冲着赵小辉挤眉弄眼,并伸出粉红色红的舌头,假装舔了舔手心,苦着脸,嘶嘶地倒吸冷气,然后捂着嘴,闷笑起来.

“……应该深入实际,了解实际.实际情况往往跟我们想得不一样……”

这话说得还挺对.不到国谊宾馆来,我哪能了解你们,一个个,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我来的目的,就是想听听各位的看法.我不是主角,在座的同志才是主角.希望大家多谈谈.完了.”

想不到,这小老头儿的讲话还挺短,不像有些大人物,逮着麦克风就没完,车轱辘话能从南极转到北极.

接着,几个代表发言.不时,还有人插一两句,尽管插不插话,其实无关紧要.

赵小辉昂着头,雄赳赳地坐在那里,目光如炬,勇敢地向四周环顾,先前那种畏首畏脚的窝囊劲儿一扫而光.

他发现,会议厅依然雅致,但人们的举止,已经不像前几天他感觉的那样高级了.有的人在抠鼻子,抠耳朵,用火柴棍,用小手指.有的人打哈欠不捂嘴,牙龈露出一大截儿.有的人翻记录本时,用手指蘸口水,翻一页,蘸一下.当年在的追悼会上,华主席念稿子,就是这个样子.

还有个老头儿,掏出烟卷,在指甲上蹾一蹾,接上半截烟头,点着,才抽一口,烟头便脱落到膝盖上.老头儿急忙欠身,躲闪,却绊到录音线上,险些将一只麦克风扯下桌子.

会场稀哩哗啦一阵乱响,还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扩大器尖叫声.

韩勇打盹,醒来,没等他有所反应,赵小辉早已大模大样走上前去,像个正式的工作人员那样,蹲下身子,归置线路.

那个捅了娄子的老头儿满脸尴尬,也蹲下来,试图从地毯上拣起烟头.

桌子底下,有女人的腿在挪动,裤脚上,有一方小巧的补丁.真好,这样一个场合,居然也有补丁,赵小辉感到几分亲切,顺着补丁往上瞧,却发现美人痣的那张脸,正在向他微笑.

天色渐渐暗下来.

天津的一位代表发言之后,主持人便“收秋儿”了:

“今天的会,开得很好……明天,李老继续参加我们的会,希望……那今天,就到这儿了,会后……”

没等主持人说完,赵小辉已把录音机和笔记本收拾停当,快步走出大厅.

他知道,接下来,就要宣布今晚看电影的有关事项.

他不想听,眼不见,心不烦.

独自回到210房间,打开门,屋里黑乎乎的.窗外,暮色已经很浓重了.

他和衣躺下,两手垫在脑后,两脚架在床板上.

在家里,不脱鞋上床,妈妈又该唠叨了.小辉呀,累了吧?再不,你就是“抖落着了”这是妈妈常说的东北土话,意思是感冒了.感冒哪有“抖落”传神!柜子里有羚翘解毒丸.柜子是老式的炕琴柜,笨重,结实,亲切.打开柜门,还有妈妈的针线笸箩,爸爸的新棉帽子,以及肥皂、旱烟、中药和卫生球混合而成的气味.还有煤烟子味,炸辣椒油味,搓山核桃的咯楞咯楞声,邻居在院子里的唤猫声,锁自行车的咔咔声.赵小辉仰望模糊的天花板,心绪苍凉,孤寂,有点想家.离开父母,离开沈阳,简直有一百年了.

有人敲门.

“请进!”他在黑暗中喊道.

“你不开门我怎么进?”那人在门外嚷.

门被自己反锁上了.莫名其妙.

贺主任进来,拿着一张信纸.

“明天我想发个言,先简单拉几条,”他把纸递过来,“给我看看,行不行.”

赵小辉匆匆浏览一遍:“挺好.”想了想,又抬高嗓门,“其实,不拉纲也能比他们讲得好.他们……不过如此吧.”

贺主任沉吟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

“小辉,你呀,还是太年轻.”

点了根烟,又扔过来一根:“这两天我的事儿太多,开完会就好了,一起转转.”

这几天,贺主任的确忙.好不容易来一趟北京,他有太多的人要联络,太多的交谈要个别进行,自然无暇顾及赵小辉.赵小辉倒也落得个清静,随从随从,不是随随便便地从,需要你“从”,你才能“从”,不需要,你就自己在一边呆着.

又有人敲门.

“进来!”赵小辉烦躁地叫道.

敲门人并不进来.

开门一看,是会务组的团脸姑娘,她笑眉笑眼地站在门外:“你们怎么都不去领票?这是贺主任的,这是小赵同志的.”

“哪儿的票?”

“小影院的.”

“我是列席的.”

“就是给你的.列席的就你一人驻会,哪儿还省不下来一张?不知谁跟领导说了,领导也同意.”

这张票的确是发给他的,票背上,一丝不苟地写着:“210赵小辉.”

那一刻,赵小辉并没有高兴,他高兴不起来.相反,倒有几分讨厌自己.

团脸姑娘叮嘱说:“快去吃饭吧,不然就晚了.”

贺主任拍拍他肩膀:“走啊,别磨蹭了.”

座谈会的最后一天晚上,全体与会者聚餐.

餐厅里,每张大圆桌上,都戳着十瓶啤酒,菜肴也比平时多添了花样.

贺主任和美人痣坐一桌,眉飞色舞,相谈甚欢,都还没有动筷.

见赵小辉过来,贺主任招呼说,坐这儿吧.美人痣也欠欠身子,微笑.

“赵小辉!”韩勇在另一张桌子招手,团脸姑娘和他坐在一起.

“去吧.”贺主任宽厚地挥挥手.

“年轻人爱找年轻人.”美人痣补充.

赵小辉坐过去,韩勇说:“喊你好几声都不应,跟他们老的在一个桌喝酒,你不‘拘’得慌?”

团脸姑娘说:“咦,我们桌咋没有瓶起子?”

“杀鸡焉用牛刀.”赵小辉抓过一瓶啤酒,攥住细长的瓶颈,用筷子那么一撬,哧的一声,瓶盖就滚落到地板上.

“这么厉害?”团脸姑娘赞叹,“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

“人是谁?人是东北汉子!”韩勇脱了外套,“使劲喝,谁也别装.”

玻璃杯中,乳白色的泡沫不停地旋转,聚散.

觥筹交错,人声鼎沸.

餐厅里热闹得像几十台大戏同时上演.

每张桌上,都有赵小辉这些天熟悉起来的面孔,这些面孔都在吃、喝、说、笑、呼吸、冒汗.嘈杂声里,只见贺主任站起来,擎着杯子,冲着西安一个代表大声说着什么,宽眉毛一上一下,厚嘴唇一张一闭.

那天,贺主任在会上发言,脸上的神态,跟现在差不多.那天,贺主任举一个例子,一时记不清,问他,他就说了几句.不曾想,那位李老挺感兴趣,让赵小辉接着讲.讲就讲,怕啥?他讲了市里一些情况,鬼使神差,又扯到东风厂,扯到一则工人讽刺领导的顺口溜,惹得全场哈哈大笑,那美人痣前仰后合,竟笑出了眼泪.一只麦克风出人意料地伸过来,韩勇冲他扮了个鬼脸.小“众声”和大“三洋”在身旁同时转动,红绿线路在地上纵横交错.李老问他,今年多大了,他刚答完,主持人便说:“是代表中最年轻的.”“我是列席的,录音的.”他大声纠正.“列席的就不能发言了?没这个规矩吧?是不是啊?”李老问主持人.主持人一迭声回答:“是啊是啊.”李老又跟赵小辉说:“你讲得很好嘛!我们这些老家伙很愿意听嘛!是不是啊?”主持人又说:“是啊是啊.”

“老家伙们”吃得比较快,或者说,比较注意保养,晚餐不多吃.这会儿,他们三三两两,陆续离席.

没见到李老的身影.

在大餐厅,李老只跟代表们共进过一次午餐.

给李老准备的大套间,他老人家一宿也没住过,只睡过一两次午觉,平时,就空在那里.韩勇曾建议赵小辉搬过去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若不是家里有事,韩勇会陪他一起住.只要晚上悄悄溜进去,早晨早点儿溜出来,人不知鬼不觉,屁事没有,还等于物尽其用,让国家财产少浪费一点儿.即使进门时被人发现,也可以大大方方,不理不睬.能进这个套间的,都是有来历的,谁还能拦住你,查一查?

无论怎么动员,赵小辉都没答应,只是跟着韩勇过去参观了一下,好家伙!宽敞明亮,屋中有屋,应有尽有,简直太气派,太豪华了,连地毯都厚得陷脚.跟赵小辉的210比,贺主任他们那些正式代表的房间,已经相当不错了.但跟李老的大套间一比,贺主任他们住的那个,简直就是……马尾巴拴豆腐--提不起来.赵小辉看得目瞪口呆,思绪纷乱,脑子里同时浮现出两个李老,一个是上普通厕所的李老,像普通人一样撒尿,尿完了,还会像普通人一样,低着头,抖一抖.另一个李老,就是有资格住却没时间住这个豪华套间的李老.两个李老,不知哪一个更真实,更让人尊敬.

贺主任捏着一根牙签,与美人痣并肩过来.

贺主任故意绷脸说:“小辉,注意啊,喝醉了可不行!”

美人痣竖起食指建议:“少喝酒,多吃菜.”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像一朵总也开不败的海棠花.

“老家伙们”离席后,餐厅冷清了许多,越发显出赵小辉这张桌的热闹.

团脸姑娘拿着一根筷子,正在跟韩勇说笑,不时敲几下碟子,叮叮当当的,木琴般悦耳.

红烧鱼只剩下一付黄白色的骨架,横卧在长盘里.

瓶盖东一个,西一个,散置在被酱汁、酒水玷污的桌布上.朦朦胧胧,仿佛一些手表,被挥金如土的主人,漫不经心,随手遗弃.

赵小辉的脑子有点儿沉,杯中,又被灌满了琥珀色的液体.肉片滑溜溜的,松花蛋滑溜溜的,椅子面儿、椅子背儿滑溜溜的,鱼头不滑.瓶盖不滑.脚底不滑.这点儿酒算什么,他还能喝,他还能喝一万瓶、一百万瓶!他身体矫健,血气方刚,正是……正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再到国谊宾馆来开会……这几天,一些代表见了面,主动跟他打招呼,攀谈,还有人愣头愣脑,把他当成会务组的,向他打听一些事情.叮当叮当,团脸姑娘又敲碟子,她在说什么?谁跟谁是一家的?谁不带谁玩?……人家带你玩,你就高兴,就觉得自己混进来了,人五人六了……不带你玩,就窝里窝囊,没着没落,瞧你这点出息……

“弟兄们!”韩勇大吼,他从邻桌连夹带抱,弄来五六瓶未启封的啤酒,“幸亏老前辈不能喝酒,来,都满上,满上!”

人们鼓掌,欢呼.

附近,一个服务员默默收拾餐具.

赵小辉斟上一杯酒,踉踉跄跄,扯着服务员的袖子,非让他喝掉不可.

“不可以的,”服务员把脏盘子摞在一起,“我们是——”

“什么你们我们,哪来那么多说道?”赵小辉满面酡红,夺下那摞盘子,强行递过酒杯,“来!”

韩勇也劝,团脸姑娘也劝,服务员迟疑片刻,终于举起杯子,碰杯声就接二连三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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