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影子之城：营造学社遗忘的560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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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32年4月开始,梁思成、林徽因、刘敦桢与他们的营造学社（成立于1930年2月,是以保护和研究古建筑为宗旨的民间学术团体）,在中国170多个县市进行了古建筑调查,唯独在四川广汉县,营造学社留下了500余张照片,龙居寺、龙兴寺、城隍庙、关岳庙、娘娘庙、文庙、牌坊、湖广会馆……几乎囊括了广汉所有古建筑.透过这座小城,古老中国的影子若隐若现.
因修县志来广汉
1939年11月18日下午两点,两位头戴礼帽、身着西服的中年男子从西城门走进广汉县,他们是营造学社成员、著名建筑家梁思成与刘敦桢.午后的阳光驱散了成都平原冬日的阴冷,洒在重檐歇山顶的门楼上,斑驳的城墙上绘有“万众一心”四个美术字,背着长的士兵在城门前站岗,令人嗅到战争的气息.
此次广汉之行,是营造学社川康古建筑考察的一站.1939年8月27日,内迁昆明的营造学社开始了筹划已久的川康古建筑考察,来广汉前,梁思成一行已走过都江堰、雅安、芦山、乐山、夹江、新都等地,沿途考察了大量古建、崖墓、汉阙、石窟,这也是营造学社最后一次长途考察.
在广汉,梁思成领略到这座古城的建筑之美.成都到广汉的官道上,四座高大的牌坊鱼贯而立,壮观肃穆,庑殿顶正脊立有鸱吻,传说它是龙生九子之一,平日喜好登高望远,又能吞火,便被请到了屋脊防火；镂空的飞檐上翘冲天,檐下诸如“旌表”“皇恩”“节孝”等字样,暗示着这片土地曾经的道德高度.
梁思成一行考察了文庙、开元寺、叙伦园.傍晚6点,广汉上空响起警报声,一小时后才解除.第二天上午,梁思成匆匆离开广汉,他或许不会想到,自己与眼前的这座城市,日后还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1940年秋,日本侵占法属印度支那北部,昆明也不安全了,研究院史语所决定内迁四川李庄,一向依赖史语所图书资料的营造学社随之迁移.广汉是国民党元老戴季陶先生故乡,1941年春夏之交,时任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的戴季陶倡议以新式体例重修广汉县志,遂延请国立编译馆郑鹤声、康清两位先生来县,成立修志调查委员会,并找到营造学社,请他们拍摄一套完整的建筑影像资料.
林徽因到李庄后肺病加剧,终日卧病在床,无法再陪同梁思成到野外考察.于是,梁思成带着刘致平,在6月下旬抵达广汉.刘致平1928年考入东北大学建筑系,1935年进入营造学社,任法式部助理.
那时候的广汉县,是成都平原典型的小城市,县治设在城守镇,镇中有座古城,唤作雒城.在漫长的朝代更迭中,雒城几经废立,梁思成眼前的雒城,修建于清乾隆年间.蜿蜒的护城河,围起一座四方形的城池,设有东门朝阳、南门薰风、西门迎爽、北门承恩四道城门,街上牌坊林立,商铺鳞次栉比,文庙、城隍庙是城市的中心建筑,牛王庙、药王庙、文昌宫沿着城墙分布,而湖广会馆、四川会馆、溪南祠等则隐藏在大街小巷中.
城里的公共建筑大多是清朝遗留下来的,县政府、电影院、邮政局、局虽有洋气的名字,却也借用古建筑.梁思成感慨城隍庙的沧桑变化,流连文庙棂星门的繁复细腻,体会葫芦茶社的五味杂陈,留下了一整套建筑物的照片,并进行详细测绘,这也是营造学社停留时间最长、拍摄建筑最多的县城.
这些珍贵的照片一度不知所踪,几年前,央视编导胡劲草拍摄纪录片《梁思成林徽因》时,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资料室查阅资料,偶然发现一个包裹,里面放着500多张黑白照片——这正是当年营造学社在广汉拍摄的全套照片,它们终于重见天日了.
科举的投影
清乾隆六十年（1795年）,汉州人张仁荣穿过棂星门,走进广汉文庙,绕过泮池,穿过戟门,走到大成殿祭拜孔老夫子,他的步子有些迟缓,累得气喘吁吁.这两年的经历恍若梦境,一年前,考了一辈子也未中举的张仁荣,因年逾八十,被恩赏为举人,并获得了进京会试的资格.第二年,张仁荣不辞劳苦到京师会试,虽未高中,却又因年事已高,被授予翰林院检讨衔,虽是虚衔,却已是莫大的荣耀了.要知道,翰林院检讨过去从进士中选取,需以庶吉士的身份入翰林院学习三年后才能获取.
年迈的张仁荣终于在耄耋之年获取功名,他的人生轨迹,或许可以折射出科举之于旧时读书人的意义,作为科举与儒家的影子,文庙也自然成了城市中最重要的建筑之一.公元前478年,鲁哀公将孔子生前居住的三间房屋立为庙堂,这也是中国第一座文庙——曲阜孔庙的原型,此后虽经历王朝更迭、国家分裂,文庙却在两千余年的时光中屹立不倒,直至融入国人的血脉.清代,文庙数量达到了惊人的1560座,几乎遍布全国.
广汉文庙地处雒城西南,与房湖公园相连,园中荷花池曾是文庙的外泮池.荷花池畔,棂星门恢宏壮丽,高8米、面阔14米,中门正脊有一莲花宝顶,两则对称排列六根望柱,通体雕刻蟠龙,中间门额镌刻“棂星门”三个烫金大字,枋身雕刻“白鹤闹松”“喜鹊闹梅”“蟾宫月兔”“精卫填海”等图案近百幅.
在科举时代,文运不仅关系着学子的仕途,也影响着城市的布局,除了文庙,奎星阁也是与科举有关的建筑.广汉南门城墙拐角处有座楼阁,六角攒尖顶,直插云天,如同一支文笔悬在城上.这是奎星阁,阁中供奉魁星,他一手持笔,一手提乌纱帽,这位道教尊神因掌管功名利禄,受到文人仕子的推崇.
为何奎星阁会建在城墙上呢？这其实是受风水堪舆影响的产物.在古人看来,文庙前若有案山,文风必定昌盛.倘若没有案山,则需要选择高处建奎星阁或文笔塔,广汉地处成都平原,四下无山,古人便将奎星阁建在城墙上,借助城墙高度以应风水.开封、西安、大同、平遥城墙上的奎星阁,皆因此而立.
与众神为邻
城隍庙、娘娘庙、牛王庙、关岳庙、龙神祠等祠庙皆在城中,与世人比邻而居,这或许是因为祠庙与世俗生活息息相关,人们在此祈求功名、财富、雨水、子嗣、健康.
城隍庙地处米市街,山门、戏台、献殿、大殿、寝殿在中轴线上构成了层层递进、尊卑有序的院落.广汉的祠庙,大多建有戏台,既娱神,也娱人,城隍庙却有两座戏台,城隍会时,戏班子同时唱“对台戏”——这厢的关羽在华容道上放走了曹操,那厢的陈三两正咿咿呀呀哭诉着,远处又传来了白娘子与法海的斗法声……花旦、小生、武生,变脸、吐火、滚灯,大戏此起彼伏,城隍爷与百姓在一幕幕折子戏同狂欢.
娘娘庙与城隍庙毗邻.在中国,女性神灵皆可称为“娘娘”,比如王母娘娘、妈祖娘娘、女娲娘娘等.娘娘庙供奉眼光娘娘、天花娘娘、送子娘娘、催生娘娘.眼光娘娘专司眼疾,百姓有个腰酸背疼的,也给她上香；天花娘娘,是祛除水痘和麻疹的,《红楼梦》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凤姐女儿巧姐得了天花,就在屋里供奉天花娘娘.送子娘娘、催生娘娘则是与生育有关的女神,来祭拜的多是久婚不育的妇女,她们怕人说闲话,趁天不亮就偷偷溜进娘娘庙,哭诉着不幸：嫁到婆家几年了,还没个一子半女,婆婆整天喋喋不休,丈夫也不给好脸色,恐怕再这样下去,自己要被休了.说罢,她们把怀里揣着的面人娃娃,恭恭敬敬地放到娘娘们面前.这些日常琐事,也令娘娘们成为妇女们最可信赖的朋友.娘娘庙,或许是城市中与女性关系最紧密的建筑.
营造学社镜头下的祠庙,破败而落魄,城隍庙戏台下挤满了做大米、木炭生意的商贾,城隍爷与判官小鬼被赶了出来,无处容身.二十世纪初中国人口大增,城外土地得到开拓,城墙慢慢消失,而县政府的设立,也取代了昔日的衙门,既然连县令都不复存在,城隍信仰的式微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此外,五显庙年久失修,娘娘庙被驻军占据,到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广汉的祠庙正经历剧烈的动荡,曾经占据着中国人内心的神灵悄悄式微,而传承了千百年的传统,又使得老百姓的生活依旧与祠庙息息相关.生了病,就去南门的药王庙,身体健康或许比什么都更加现实；倘若家中牛马得了瘟疫,就去南街的牛王庙,牛王菩萨保佑家畜不得瘟疫,不会误了农时；如果久不下雨,那就去龙神祠吧,龙王掌管雨水,在某些祭祀仪式之后,一场大雨总会从天而降；倘若想求钱财,那不妨到五显庙碰碰运气.更有甚者,广汉城中还有座鸡屎仙庙,鸡屎是肥料,这座带有浓厚农耕气息的小庙,是广汉人与祠庙关系的最好注脚.
世俗的生活
那个夏天,梁思成、刘致平徘徊在广汉县城内乡间,拍下了茶馆、会馆、祠堂、商铺、民居,这些日常的建筑,令城市充满了烟火气与人情味.
“两位里头请.”
“来了,茶倒起！”
“盖碗茶两百钱一碗！”
可以想象,梁思成、刘致平一踏入正西街葫芦茶社,川西茶馆里的鼎沸声便应声而来.茶倌右手拎着茶壶,左手捧着一摞铜茶船子,在人群的缝隙中穿梭,将茶船子“哗”的一声散在茶桌上,鲜开水像银柱一般进了茶碗,茉莉花在水里打着旋儿,茶香四溢.
葫芦茶社由清代湖广会馆改建而成,在这里喝茶,也就多了一份闲情雅致,只要一抬头,雕琢精巧的漏窗、牛腿、挂落,令人目不暇接.牛腿是屋檐下起支撑作用的构件,湖广会馆的牛腿,件件不同,却样样精彩：笑意盈盈的寿星长须及胸,杵着龙头拐杖,仙童捧着寿桃；仙鹤姿态舒展,长喙衔着灵芝,正在松树丛中翩翩起舞,寓意松鹤延年.
民国年间的广汉,几乎每条街都有茶馆,比如武庙街的东阳轩茶铺、南京路的中流茶社、万寿街的大可轩、下西街的又新茶社与大川茶社等等,四川民谚“一城居民半茶客”,便是对此最好的诠释.花两三百钱,喊上一碗喷香的花茶,便能坐上半天,谈生意、摆龙门阵,或者只是坐着,午饭时间到了,茶客们才慢吞吞地起身,穿过棋盘式的街道,看着两边店肆中琳琅满目的商品,走回家中.
古老中国的影子
如果说梁思成匆匆走过170多个县市,完成了对古建筑的初步调查,勾勒出中国建筑史轮廓的话,在广汉短暂的宁静时光,则让他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一座城市的选址、布局,考察其历史、风俗,并探讨城市规划与建筑的关系,让古老的建筑得以融入日新月异的城市.
可惜造化弄人,县志尚未编成,国立编译馆就迁回南京,营造学社的工作也被迫中止.林洙（梁思成遗孀）说,梁思成晚年常跟她说起广汉,眉飞色舞地讲起那些古建筑,也许在他心目中,当中国城市已陆续改变之时,在遥远的西南,还有这样一座雕龙画凤的城市.
广汉一隅,又何尝不是中国的缩影.百年之前,城墙、衙门、文庙、关岳庙、城隍庙、牌坊、奎星阁,曾是每座城市的标准配置：恢宏的城墙环绕城池,蜿蜒的护城河保护城里的百姓；钟鼓楼准时响起晨钟暮鼓,见证岁月流逝；高大的牌坊写满故事,是庄严的地理坐标,也是精神的华表；文庙祭祀孔子,奎星阁供奉魁星,古老的城市流淌着源远流长的文脉…．．
500余张照片,再现了中国古建筑之美,以及它们与城市、百姓的关系,与其说营造学社拍下了广汉,倒不如说留下了中国城市的影子,以及隐藏在它们背后的威仪、文脉、信仰、道德、亲情,那是古老中国留在建筑中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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