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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类有关开题报告范文 与鬼金院直到世界的尽头相关本科论文开题报告范文

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世界范文 类别:职称论文 2024-02-24

《鬼金院直到世界的尽头》

本文是有关世界论文写作参考范文和直到世界的尽头类本科论文开题报告范文。

尽可能地去爱吧!

——李斯特

父亲去世一周年那天,我在卡尔里海般若岛上的轧钢厂公墓第一次遇见淑卉阿姨.

我坐船晚点二十分钟,再加上从码头去轧钢厂公墓的小火车要等人,到达父亲墓前已经迟了.我看见一个陌生女人陪着淑芬阿姨坐在父亲墓前,供品和鲜花井然有序地摆在那里,一瓶酒还没有打开,大概是等着我来吧.这些工作显然是这个陌生女人帮着完成的.陌生女人穿着黑色风衣、黑色长裤、黑色旅游鞋,看上去比淑芬阿姨年龄要小.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从她身上感到一丝静穆和冷漠,那是她的气场,让人不敢靠近.那张脸像一个电影演员,对,像陈冲的某一个角色.淑芬阿姨看我来了,连忙介绍说,这是我亲妹妹,你应该叫淑卉阿姨,花卉的卉.我从她身上的静穆和冷漠中缓过神来,说,淑卉阿姨你好.淑芬阿姨说,这就是跟你说过的老罗的儿子,罗斯,现在是个作家,刚出版了一部小说集和一部长篇小说.我的脸腾地红了,阵阵发热,羞愧地解释说,什么作家啊,就是喜欢写作而已.淑卉阿姨瞄了我一眼,说,作家你好.我更加羞愧,低着头.淑卉阿姨说,像个作家,你懂得羞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目光还在盯着我看,那么犀利,近乎透视,仿佛要看看我身体里有没有一个作家的灵魂似的.她说了句话,让我愣住了.她说,我听我姐说了,你从来都称呼她阿姨的,现在是不是该改改口管我姐叫妈了,作家?她的目光直视着我,重音落在“作家”两个字上.

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也是我心里面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尽管我母亲去世多年,但管一个仅仅跟父亲生活了两年的女人叫妈,心里还是过不去这道坎儿,父亲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这个事情,我都没叫过,何况现在父亲不在了,她与我又有何关系呢?一个称谓真的那么重要吗?

淑卉阿姨今天来是替她姐姐撑腰和出气的吗?我多少有些惧怕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淑芬阿姨出来解围说,不叫就不叫吧,罗斯来了,我们开始吧.淑卉阿姨说,你们的事儿你们进行,与我无关,我四处转转.国外的公墓也走了不少,这充满机器的轧钢厂公墓还是第一次见,国内的公墓普遍没有文化,把死亡弄得恐怖兮兮的……而在淑卉阿姨转身的时候,我叫了淑芬阿姨一声——妈……这个字蹦出来的时候,我眼泪汪汪的,它对于我已经陌生很多年,从母亲去世,我就成了这个世界上的孤儿.(我想,叫一个跟父亲生活两年的女人——妈,母亲地下有灵,不会责备我的.)淑芬阿姨愣怔了,盯着我,好像我叫的不是她.淑卉阿姨回过身来,说,姐,叫了,叫了,你还愣着干吗?快答应啊!到老了,平白多了个大儿子,你不答应,我可要答应了.淑芬阿姨说,那我答应啦.显然我那声妈已经成为过去时,她在等待.我又叫了一声妈.淑芬阿姨眼泪簌簌地落下,“哎”了一声.她激动地对着父亲的墓碑说,老罗,老罗,你儿子叫我妈了.淑卉阿姨说,姐,你哭什么呀?淑芬阿姨说,是高兴.淑卉阿姨说,我嫉妒啊!淑芬阿姨说,我是罗斯妈了,你就是罗斯亲姨.罗斯,叫她一声姨,让她满足一下.我连忙叫了声姨.她“哎”了一声,说,看来这次没白来,捡了一个大外甥.她哈哈笑起来,过来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不错,作家外甥.我看她手上拿着一个微单相机,不时地拍照.她在墓碑丛林里走着,我好奇她都拍些什么.有时她蹲下去的身体被墓碑遮挡着,人突然不见了,不禁令我毛骨悚然.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有过什么样的人生经历呢?

写作这么多年,我总是对人充满好奇,说不定这个意外出现的从上海来的淑卉阿姨,可以让我从写作的瓶颈期中走出来.

我和淑芬阿姨,不,是我妈,既然叫妈了,就不能再叫淑芬阿姨啦.我们给父亲倒酒之前,先倒了两杯洒到天上,敬天;再倒一杯洒到地上,敬地;第三杯才是倒给父亲的,把装满酒的杯子放到墓碑前,叫父亲来喝点儿.我们跟父亲说了会儿话,问了些在那边还好吗?冷不冷?缺东少西的托梦给我们……我妈说,放心老罗,你那些老哥们儿我会照顾好的……

我妈站在墓碑前默默地跟父亲又说了些什么,不时伸手抹着眼泪.我突然羡慕起父亲,生前竟然遇到如此爱他的女人.我坐在旁边抽烟,盯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竟然有一种陌生感.当一个人的名字被刻到石头上,这个人就离开了我们,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个名字是他们在这活人世界里的唯一留存,可两代人之后也就没人记得了.这个世界上很多人连墓碑都没有,只是一抔黄土.这么想心里不禁悲凉.我的未来可能连那一抔黄土都没有,我更像是那种死无葬身之地之人.现在,我在用文字给自己堆砌一座坟墓,给自己刻一座墓碑.

我妈弯腰收拾着地上的供品,说回去给老姚他们吃.我问,他们几个现在怎么样了?我妈说,还好,老李病了,我就没让他们来,还要坐船,海上风大.都说人老了像个孩子似的,我不让他们来,他们还生我气呢.我笑笑,看着她,那种亲切感油然而生.我妈问,柯雨洛咋没来?那个女孩不错,你要珍惜.我心想,还女孩呢?四十多了.我没把和柯雨洛吵架、并从柯雨洛的房子里搬出来的事情讲出来.我也没说柯雨洛在我来卡尔里海的火车上给我发的短信,说她怀孕了让我回去的事.我撒谎说,她有事,还让我替她给你带好呢.我从火车上接到柯雨洛的短信,直到现在也没回复.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我陷入迷惘之中.柯雨洛也再没发短信.我想,如果她真心让我回去的话,还会联系我的.她真的怀孕了还是在骗我?这么想,我觉得自己龌龊了,她干吗要骗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呢?即使我在她的肚子里种下了一粒种子,她也不会拿这个要挟我啊……我开始相信她怀孕是真实的.我可以回去,但如果她因为我的自私再一次把我赶出门的话,我将再次受辱……

我妈说,我知道你忙写作,可也不能天天写吧,带她回来看看.我说,好.我妈说,上次处理完你爸的葬礼,还剩一万多块钱,一会儿回去给你拿着.既然你叫我妈了,我今天当着你爸的面儿就要说说你.

我又点了支烟,风从海上吹来,几次吹灭打火机的火苗,我躲到墓碑后面才把这支烟点着.风大,把旁边墓地烧过的黑色纸灰和没有焚化殆尽的纸钱吹过来,像那些坟墓里的被冷落的鬼魂,带着愤怒和嫉妒横扫过来,我走过去挡在我妈面前,不让纸灰迷了我们的眼睛.我能感觉到我妈的呼吸.她的头发比一年前白了很多,同时我闻到了苍老的味道……

这时候,淑卉阿姨已经跑到公墓的山顶进行俯拍.在她身后是轧钢厂公墓的标志性建筑:一架仿制的飞机.据说,这架飞机上有当年轧钢厂轧制出来的钢,在飞机膀子上.在公墓弄这么一个东西,看上去总觉得荒诞至极.飞机已近残骸,是几年前的一场陨石雨所为,当时有很多坟墓都被砸塌了.天灾,只能认倒霉,加上墓地管理人员更换,也没人搭理这茬儿.

当年我在轧钢厂上班的时候,也用公墓金买了一块墓地.那时候墓地还没有那么火,厂里搞摊派,每个工人必须至少买一块墓地,多买不限,还可以打折.关于摊派的那块墓地,厂里有百分之三十的补贴.辞职后,这块墓地被我卖了,来缓解我拮据的经济状况,其实也是不给自己留后路,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人还有什么畏惧的呢?安葬父亲的时候,我特意去瞅了眼卖出去的那块墓地,已经有人埋在那里,是新坟,墓碑上用隶书写着:范中华之墓.我端详了好一会儿,心想,如果不卖的话,这块墓地是否真的会埋的是我呢?这样发呆很长时间,直到那些帮忙给父亲下葬的人喊我,我才缓过神来.我弯腰给这个陌生的逝者鞠了一个躬,然后离开.

我妈说,其实我也看出来你和那个女孩的关系,如果你们觉得彼此可以好好过日子,就好好对人家,一个女人也不容易,把婚结了,你也会有安全感,女人有时候是需要一个名分的,表面上她可能不在乎,其实心里面在乎着呢……还有,你和你前妻的孩子也应该常去看看,不要以为你一年给些钱就行了……你是个作家,不屑这些小节,但作家也是人啊!你说呢,罗斯?不要怪我唠叨,谁叫你今天叫我妈了呢?叫了我妈,我就要有妈样儿.如果你觉得我唠叨了,你还可以叫我淑芬阿姨的.我说,妈,你说得对,我听你的.母亲去世后,也没人跟我说这些,谢谢你.我妈说,咱娘俩就别谢不谢的啦,能遇到就是缘分,我不想老罗在地下为你担心……

风吹在墓碑上发出的声音仿佛父亲也在呢喃着.我低下头,沉默不语.

淑卉阿姨瘸着从山顶下来,我开始以为她崴了脚,再看,不像.她的右脚是跛足.常年踮脚,那只旅游鞋已经变形,鞋尖向上翘着,鞋面大拇趾和脚背连接的地方都是裂纹.我发现后,目光迅速从她的鞋上收回来.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我是个瘸子,说得好听点儿是跛足,当年在黑龙江农场当知青的时候落下的.

我们一起在墓地门口等去码头的小火车.小火车是轧钢厂废弃的,没有车厢,只是几个车板,每个车板上有两张长条椅子,是铁管和铁板焊接而成的,上面包裹了海绵和人造革.风吹日晒,再加上人们不爱护,有些海绵已经从人造革里面裸露出来,变成黑色的.有的干脆只剩下铁板,不知道被多少屁股磨得锃亮锃亮的,都包浆了.车头倒是刷过油漆,绿色的,看上去像一只大蚂蚱.当年有人建议轧钢厂公墓管理人员把火车头涂成红色的——辟邪.很多人又说刷了红色就像棺材了,本来墓地就阴森,让活人不舒服,更不吉利,最后还是保持现在的绿色.

等车的人不是很多,都是来这里吊唁亲人的.有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胳膊上别了一个黑底白字的孝牌.我多看了几眼那个女人,面容姣好,目光被泪水和悲伤浸泡过,湿漉漉里透着晦暗,楚楚可怜,让人心疼.我觉得这个女人和孩子一定有故事.我总是喜欢这样胡思乱想.谁又不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呢?

我妈和淑卉阿姨聊天,说到淑卉阿姨的名字,说到那个“卉”字,是她们的母亲在生她之前做了个梦,梦见很大的一朵花,大概有一间房子那么大,她不认识那花,眼见着花瓣一层层地在梦境里盛开着,直到最后包裹住她的身体又瞬间枯萎了,成为她皮肤的一部分.母亲被噩梦惊醒.就这样,她降生了,父亲给她取名为淑卉.生下她没多久,母亲就离开了.父亲认为她是邪恶的,是她的降生带走了母亲,因此对她的态度就没有对她姐姐那么好.我站在旁边观察淑卉阿姨,并没有看到所谓的邪恶之类的面相.淑卉阿姨说,父亲是个老迷信,老传统,要不是父亲我也不会跑黑龙江那么远去.当时就是想离家远远的……

小女孩嘴里嚼着泡泡糖,吐出来一个很大的泡泡,好像要把她带到天上去.淑卉阿姨连忙拿出相机,冲着小女孩的母亲笑笑.在她按下快门后,小女孩嘴上的泡泡“嘭”地一下爆了,糊住了她的鼻子、眼睛、眉毛和两个脸蛋,像敷了面膜似的.小女孩用手在脸上抓着,把抓下来的那些放在左手手心里,等脸上的泡泡糖抓干净了,她把手心里的泡泡糖又团成一团,放回嘴里咀嚼起来,吹出一个元宵大小的泡泡,她吸回去,再嚼,再吹,但都没有出现过之前那么大的.她看上去有些失望.小火车的汽笛声在荒野上鸣响,像是在通告着什么.小火车向我们驶过来,在公墓门口停下.我们陆陆续续上了小火车.我先爬上车板,回头发现淑卉阿姨不见了.原来,她踮着脚跑到小火车另一侧,把墓地当成背景,给小火车和从墓地回来的人拍了张照.我喊着,淑卉阿姨,上车,走啦.她踮着脚走过来,我把她拉到车上.她的手那么硬,石头一般,像一双男人的手.她站在小火车上喘了会儿气.她没有跟我们坐在一起,而是走到车尾,站在车板中间,给我们这些坐在车上的人来了一张合影,然后转过身去对着墓地山顶的飞机拍了一张.当她回到我们身边,我妈说,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看到什么都拍.淑卉阿姨笑了笑,没有反驳,只是低头翻看相机里的照片,沉浸在她拍摄的事物之中.一道光落在我半个身体上,要把我切成两半似的,我仿佛置身在阴阳两界.尤其是右眼置身在阴影中,睫毛清晰可见,眼眸里透着忧伤,像一匹马的眼睛.黑白片.淑卉阿姨坐过来,把相机里的照片给我看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感受.我被震到了,仿佛我的灵魂都被凝聚在照片之中.我说,你什么时候拍的呀?我都没注意,以为你一直在看照片呢?淑卉阿姨笑着,目光睒闪,说,那道光落在你身上的时候,我神不知鬼不觉就按了快门.我也笑.我能感觉到她用身体的全部感官捕捉着那值得她按下快门的瞬间.我妈问,你俩笑什么呢?淑卉阿姨说,你不懂,不告诉你.我说,淑卉阿姨给我拍了一张好照片.我妈说,给我看看.我哀求淑卉阿姨说,给我妈看看嘛.我妈看后说,不好,像鬼似的.淑卉阿姨从我妈手里夺过相机说,我就说你不懂吧.作家你自己说说好不好.我说,一个是妈,一个是姨,我都得罪不起,我还是不表态为好.淑卉阿姨说,狡猾.我妈在旁边抿着嘴,幸福从心底溢出来地笑着.我对淑卉阿姨对光的捕捉心生敬佩.这些年,也有一些人给我拍过照片,不乏专业摄影的,但都没有这张抓住的瞬间生动、准确.淑卉阿姨离开我和我妈,在小火车上走动,不时举起相机对着火车下面的事物按下快门……可以看到卡尔里海了,海水高于地面,这也是我活了四十四岁第一次发现.那张照片仍在我的脑海里,像刻在里面似的.那简直就是我的生活写照:一半在光中一半在黑暗之中.我的写作生活更是循着光而行在黑暗的罅隙里挣扎,绝望地奔向光……做那个黑屋子里的呐喊者……

我想起不久前在一本书里看到这样几段话:

每个人都在独自用力成长.

在黑暗中,守着光亮,不断地失败,又再次开始.

而我做到了,我即将告诉你的故事将会照亮我的一部分生活,而余下的部分会留在黑暗中.你不需要知道所有的事情.也没有所谓的所有事情,故事本身就构成意义.

在时间中,只有被照亮的时刻,其余的都是黑暗.

那照片的确扎到我了,令我感动.

我坐在小火车上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像缺点儿啥似的.一般这样的时间,我会掏出一本随身携带的小书随便翻翻.这次来,我确实带了,但不是一本书.是一本在微信上购买我小说集签名本的人,从拉萨快递给我的棕色笔记本,里面写着她记录个人生活的《拉萨河笔记》.可是,在我去车厢连接处抽烟回来的时候,那个棕色笔记本不翼而飞了,我觉得有些诡异.那笔记里隐藏着一个杀人的故事,令我在阅读过程中毛骨悚然.

我拿出手机,翻出柯雨洛的那条短信.我仍没想好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对于一个自私、把文字看成生命一部分的人,回去,要是再一次被撵出来……我处于一种两难境地,犹豫是否删掉那条短信.如果柯雨洛真的怀孕了,是否就说明我的生命得到延续呢?生命延续真的重要吗?如果柯雨洛不爱你……仅仅一个孩子联系着彼此,苟且地生活下去,意义何在?我在这个世界上都活得如此仓皇狼狈,为什么要让一个无辜的孩子再来到这个世界上呢?

小火车沿着海边的轨道行驶.大海中一艘巨轮凝滞不动,其实那巨轮是行走的,只是没有参照物,看上去不动而已.距离轧钢厂公墓越来越远了,那个公墓标志性的飞机模型也变得模糊起来.海边雾蒙蒙的,像一个灰色地带.一个人戴着礼帽,身穿灰色风衣,站在堤坝上模仿鸟儿张开双臂,练习飞翔,让我恍惚觉得那人是上帝派来的天使,翅膀退化成人类的双臂.天使企图回归上帝的队伍之中,这样练习着,渴望某一天双臂上长出羽毛……

淑卉阿姨再次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看到她也同样捕捉到了堤坝上那个练习飞翔的男人.因为小火车在动,影像看上去有些模糊,但人物的主体是清晰的,两个胳膊因为扇动失去了形状,光线让胳膊模糊成两个长满羽毛的翅膀……

她问我,像不像天使?

我说,也许就是天使下凡.前些天,我在城里看到两个人穿着天使衣服的人开着车在游荡,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让我误以为真的是天使下凡,后来才知道是搞商业活动.但仍有很多人对他们表示膜拜.他们停下车子,有个中年女人跪拜在地上,当他们开车离开的时候,我听到那个跪拜在地上的中年女人号啕大哭,哀求着天使把她带走.两个“天使”哈哈大笑起来,告诉那个中年女人他们只是在扮演天使而已.那个女人根本不相信他们的话,还跪在地上……

我说出之前看到她拍的几张照片的感受,她点了点头,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多,你是用文学的眼光去看,对于我,是在按快门……我说,你谦虚了,真的就是按快门那么简单就好了,就像很多人嘴上说在玩文学,其实内心敬畏着呢.

阳光照在身上让我变得懒洋洋的,骨头都酸软起来,加剧了我的疲惫.来时在车厢连接处抽烟的时候,我碰到一个向我讨烟的女人,我盯着她的高跟鞋、黑和短裙包裹着的圆润的屁股,突然有了性冲动.看着她回到她车厢的背影,我一个人躲进厕所里自救了一次.回想这一切,让我顿感疲倦、虚弱,木头一般垂在椅子上.我伸个懒腰来抗争着疲倦,下意识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要把天空吞进嘴里似的.没想到这个打哈欠的动作再次被淑卉阿姨拍摄下来……

疲惫的脸孔,面色苍白,透着蜡黄,紧闭的眼睛,张大的嘴巴,牙齿都露出来了,一个空洞的口腔呈现在画面上,像是呐喊,又像是要咬人似的.

她给我看照片的时候笑笑说,注意身体啊.她的旁敲侧击令我心生反感.她是过来人,吃的盐比我吃的饭还多,当然明白我的疲倦因何而来……我没吭声,不敢看她.

我看过很多摄影师的照片,好的照片确实在某一瞬间摄下人的魂魄.是灵魂出窍那一刻,令人颤栗.那一刻,被摄者的命都冷了,仿佛活着的是照片里的那个人而不是现实中的被摄者;被摄者只是一具皮囊而已.我多少有些怯怕淑卉阿姨.

这么多年写作,我多是在主宰和看透别人的命运,而淑卉阿姨的出现,像一面镜子呈现出真实的我.我曾梦见镜子里的自己,脸是黑色的,令我恐惧.为什么那张脸是黑色的?我想不明白.我在写作中面对过自我,但那还是不透彻的,是隐没在文字之中的.也许正是这种不透彻让我一直在文字里寻找自己,但文字没有淑卉阿姨的影像来得直接、.影像有时候呈现的是本质,是虚构所不能达到的.它不需要阐释,就摆在那里.

我问,淑卉阿姨拍照几年了?

淑卉阿姨说,正式拍才两年多.之前拍过一段时间,后来中断了,才捡起来.

我说,才两年多就拍得这么好,学过吗?

淑卉阿姨笑了笑说,退休后去过摄影班两天.气场不对.那些老女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好像第二春来临了似的,她们根本不是去学摄影,而是去被拍的.那些老男人喜欢她们的花枝招展,不停地对她们按快门,然后听她们的赞美.她们也在渴望赞美.他们拍的东西太唯美,糖水片,我不喜欢,我喜欢那种抵达生命本质的照片,而且,我钟爱黑白片,那更像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听了两天课,我就不去了,从那以后,我就在网上看那些摄影大师的照片,自己琢磨着拍.我只是那个按快门的人,但在我的照片里融入了我的生命经历和生命体验,我的照片是有情绪的,没有情绪就没有生命力.也有很多人说我的照片黑暗.为什么拍黑白的?就不能拍些彩色的吗?这样太压抑啦,我们活着已经够累的,看了你的照片更让人绝望.为什么不能正能量一些?那些人的话对于我统统是放屁.他们是不敢面对这个世界的真实,喜欢活在假相之中,拍照片也是给自己制相幻景.虚与委蛇.不管啦,就当为这个世界取证吧!

她说着她的不满,滔滔不绝,甚至是愤怒,夹杂着叹息、无奈、还有些许绝望.偶尔,某句话里还夹杂着上海话,我听不懂.

我突然对淑卉阿姨刮目相看,她对摄影的理解又何尝不是我对文学的理解呢?她在拍摄中找到了属于她的快乐.

我问,之前拍的什么?为什么中断了?

淑卉阿姨愣怔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她突然失神,整个人都变得恍惚起来.

我没再追问.

小火车到了码头,周围的气氛变得喧哗起来.那个小女孩好奇地四处看着,被她母亲伸手抓着胳膊,不小心把小女孩胳膊上的那个孝牌扒拉到地上.女人还没发现,小女孩看到了,弯腰去捡那个掉在地上的孝牌.我注意到这个细节,淑卉阿姨也注意到了,她已经在旁边悄悄按下快门.小女孩那只娇嫩的小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去抓那个黑色的上面印着“孝”字的孝牌,在食指和中指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那个不完整的“孝”字.我看过照片后说,完美.我差点儿伸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一下,但我把伸出来的手又收回来了,我们毕竟只是第一次见面,而且她是我妈的亲妹妹,如果我那手拍到她的肩膀上,也许过于轻薄.

我又重复了一句,完美.

我抢过我妈手上的东西,帮她拿着.我妈说,不用,也不沉,我拿着可以的.我说,还是我拿着吧.我努了努嘴,指着在人群里寻找素材的淑卉阿姨.

我妈说,她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看她拿着相机四处瞎拍,大大咧咧没心眼儿似的,其实……

我妈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

码头上的广播已经开始通知上船了.我妈目光四处找着淑卉阿姨,焦急地说,你去哪儿了?要上船啦.我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去人群里寻找淑卉阿姨.码头上喧闹着,像一个海鲜市场,透着海鲜的腥咸味,还有海鲜腐烂的臭味.这些气味分子附着在人们的衣服上、头发上、拿着的物品上,跟着人们上船,从般若岛码头经过大海到达卡尔里海码头,随着人们到望城或其他地方,直到消散在城市的空气之中.有的气味分子到了城市后,从人们的衣服上、头发上飞离,直奔城里的海鲜市场,去和那里的气味分子汇合……

码头上的广播再一次催着上船.我连淑卉阿姨的影儿都没看到.如果赶不上这趟船,可能就要在岛上待一宿,坐明早的船回去.我有些焦急,沿着海鲜市场继续找.在海鲜市场尽头的角落里,我看到淑卉阿姨拿着相机对着一个坐在鱼头、鱼内脏等凌乱的杂碎中流着鼻涕的小男孩.小男孩三四岁的样子,瞪着两只眼睛盯着她,目光惊恐、怯弱、无助.他的母亲嘴里叼着烟跟旁边摊位的男人打情骂俏.淑卉阿姨拍照的时候,我没有去打扰她.等她拍完,我喊着,淑卉阿姨,要开船了.她身上也被海鲜的腥味野蛮地霸占了,甚至暴力地包裹着她.淑卉阿姨没说话,跟我一瘸一拐地向码头走去.她的脸上覆盖着一层霜气,不知道因为什么,我没敢问.我们坐在母亲给我们占的座位上.淑卉阿姨两只手抱着相机,在腿上翻看相机里的照片.我侧身看了一眼,画面停在那个坐在鱼杂碎中间的孩子.那个孩子仿佛也在看着我……我突然理解淑卉阿姨的不响以及那脸上的霜气.是苦难和贫穷刺疼了她,也许不止这些.我没有深入去想.目光落在船舷上站立的一对男女身上.他们说笑着,我猜不透他们的具体关系.女人的一个长长的哈欠,嘴成圆形,像字母O,张了有十几秒钟.从这个哈欠,我判断他们是情人关系,是来岛上的旅馆开房过夜的.这样的判断尽管武断,但我相信我的判断.那个哈欠是深夜后疲惫的延伸……写作让我更加关注这个世界,关注这个世界上的人,对他们保持着好奇,同样也包括我自己……

船开动了.有人在晃动中晕船,呕吐起来.其中,就有那对男女中的女人.她呕吐得格外厉害,脸色煞白,一只手紧紧抓着男人的手,头探出船栏杆外,把身体里的秽物都吐到海浪之中.海风把那些秽物的臭味吹回到船内,令人厌恶.淑卉阿姨用手捂住了鼻子.她拍那个腥臭的鱼杂碎中坐着的孩子时都没有厌恶,现在却厌恶起来.她蹙着眉头,用眼睛瞪了那对男女一眼,目光恶狠狠的,像一根木棍要把他们扫下船,扔进海水中喂鱼似的.女人再次呕吐时,秽物喷出口腔,还没有落下栏杆到达海水的瞬间,她调了调焦距,按下快门.我的目光在船内寻找着那个小女孩,她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熟睡着.风向变了,把船内的臭味刮回到那对男女身上.女人的长发原来是盘着的,别了个发卡,在剧烈的呕吐中,发卡被甩掉了,头发被风吹散,一部分头发搭在男人的头上,两人看上去像一个连体人……

这个时候,淑卉阿姨同样按了快门.我一直盯着淑卉阿姨的手,耳朵捕捉着快门声音,她每按一下快门,我的心脏都跟着悸动,我觉得她保存了这个世界万物存在的某一瞬间,它们都可能成为宇宙法庭上的呈堂证供.同时,那快门声总是让我想到声.是的,声,它不是在射击拍下的万物,而是万物后面的那个世界.我站起来,去船边点了支烟.刚抽到一半的时候,淑卉阿姨走过来,说,给我一支可以吗?我愣了一下,连忙从兜里掏烟给她.她接过去,叼在嘴上,我又给她点上.她静静地倚靠在栏杆上,烟雾从她的嘴里、鼻孔里缭绕着,升起,被风吹散,汇入到海水的上空……从那个角度仰望一眼天空,一朵朵云彩让天空变得崎岖、凹凸不平,并且随时都可能从上面落下来,与海面重叠、镶嵌在一起……海面上的事物,不外乎两种结果:一种是沉于海水之中;一种是在天空压下来的时候,穿透天空,到达天空之上那个无穷尽的空间……

我的胃部一阵痉挛,我一只手按着,回到座位上.来之前,我就胃疼三天了.淑卉阿姨吸着烟,微单相机挂在右手腕上,右手夹着烟,每吸一口,悬挂在那里的相机都跟着晃动.相机已经成了淑卉阿姨身体的一部分.尽管胃疼,我还是拿出手机给淑卉阿姨拍了张照片,烟雾在她鼻翼两侧升腾着,上升到她的头发,透过头发飘散到头顶……逆光.一个剪影.我从那张脸上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但不一定准确,所以我不说.我妈看见我一只手捂着胃部,问,胃疼吗?我说,嗯.我妈说,以前就听老罗说过你胃不好,要注意啊!我说,在饮食上注意很多年啦,但这个破胃还是折腾我,折磨我.我妈说,少抽烟,烟对胃也不好.我敷衍着说,嗯.直到下船到达卡尔里海码头,淑卉阿姨都没回到座位上来.我妈喊了她几次,说风大,别吹感冒了.她就像没听见似的,一直站在船边,眺望大海,好像大海上有什么声音在呼喊着她……

我听到手机“嘟”的一声,连忙从裤兜里掏出来.是柯雨洛的短信.四个字:在乒山寺.乒山寺是望城一座比较大的寺庙,香火很旺.柯雨洛去庙里干什么呢?从我和她在一起,从来没看到过她去寺庙这样的地方.难道是怀孕让她……我仿佛看到一张跟我一样迷茫彷徨的脸孔.我心软了,想回复她,又不知道说什么.我妈安静地坐在那里,戴着老花镜,在翻看一本巴掌大小的《圣经》.那次,我带柯雨洛来,她还送了柯雨洛一本,回到家后,柯雨洛把它摆在床头柜上,睡觉前偶尔会翻翻.她问我,你信吗?我说,不信.我是一个主观的人,我信仰我自己.柯雨洛撇嘴,说,其实你应该看看,这里面的故事都很好的.我没说我以前看过《圣经》.我轻轻从我妈身边起身,来到淑卉阿姨旁边,点了支烟.她看到我抽烟,又向我要一支,我给她点了几下都没点着,她拿过打火机,用风衣遮挡着,把烟点燃,把打火机还给我.她细长的手指夹着,透着优雅,放到嘴边裹了一口,烟雾从鼻孔轻轻喷出来.风吹起她的头发,吹跑了脸上的烟雾,露出眼角的细密皱纹.我看到她悬挂在手腕上的相机有很多划痕,近乎斑驳了,看上去已用了很长时间,镜头处还有磕碰的痕迹.我出于好奇问了句,淑卉阿姨,这相机用几年了?她看了我一眼,目光突然黯淡悲伤起来,仿若深潭,看不到底.她说,是我儿子的.我说,哦.淑卉阿姨说,他上大学的时候,跟我要的礼物.我说,他在哪儿上大学?淑卉阿姨说,沈阳鲁美,学习摄影.我说,哦.淑卉阿姨说,人不在了.我的心咯噔一下,这也多少验证了我的直觉……我曾痛恨过我的敏感和神经质,对于某些人我会窥伺到他们过往的蛛丝马迹.我叹息一声.我在等待,我相信淑卉阿姨会自己说出来的.我掏出手机在便签里记录:死亡是有重量的,它呈现在人的表情里.这些年,我喜欢在手机便签里记录一些所思所想,还有看到的.比如,有一次我看一个电影的镜头,我这样记录:荒芜的教堂钟楼,随时都可能坍塌,多年都没有响过了,却在一个阴雨蒙蒙的午后,突然传来钟声.但那钟楼并没有钟.小镇的人都听到了钟声,他们表情惊慌……他们的信仰已经荒芜很久……钟声再次提醒他们上帝的存在……

这些片段我已经写了近五万字,我期待有一天能出版一个小册子.

我又写了一条:她.甲板上.她的过往是沉重的、悲伤的.令整艘船随时可能下沉到海底深处.黑.那更黑的黑暗之中.她在精灵们的引领下,看到了儿子的隐身之处.她每按一下快门保存的瞬间里,都有她儿子的魂魄依附在上面……她的儿子活在那个瞬间之中……

我关了手机便签.淑卉阿姨狠狠地吸着,剩最后一口的时候,她把烟蒂扔到甲板上,用那只跛足碾灭,又跟我要了一支.我给她点上,她吸了一口,从嘴上拿下来,说,其实,我的摄影也是在延续他的存在.我手里的相机更像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亡灵之眼……“亡灵之眼”几个字触痛了我的内心.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竖起耳朵听着.我的眼睛盯着那个相机的镜头.“亡灵之眼”,我在心里面默念着.我掏出手机,打开便签记录下“亡灵之眼”四个字.淑卉阿姨说,这么多年我还没跟人说过.你妈也只是知道一点儿.那还是海葬的时候,我让你妈陪着我,在大连.这卡尔里海让我想到那次海葬,我亲手把儿子的骨灰撒到海水之中,涌动的浪花裹挟着他的骨灰,成为大海的一部分.殡葬的人问我是否要一些花瓣和骨灰放到一起,我拒绝了.在捡骨的时候,我特意捡了一块大点儿的腿骨,我握着它泪流满面……我对你妈说,这块可以留着吗?你妈对着我摇了摇头,说,都归于大海吧,留这一块,你只会更加痛苦.我就那么握着,骨头刺进我的掌心,渗出血……你妈说,要不给我,我帮你.我说,不.我仍紧紧握着,骨头几乎要穿透掌心,我的血几乎浸透那块骨头.我甚至幻觉,有我血的浸透,那块骨头就会像哪吒那样在我的掌心里复活,但,没有.他的还有微信的昵称就叫“哪吒”.我骂了句,你个狠心的家伙就这么离开了,扬起手把那块浸透我鲜血的骨头扔进海水里,那力量带着我都要投入到大海之中……你妈抱住了我.我俩抱头痛哭.我们站着哭,后来蹲在甲板上哭.下船的时候,是你妈背着我的……

我点了支烟,看见她眼含着泪光.我说,风大,回去坐一会儿吧.淑卉阿姨说,没事儿,我喜欢这甲板.对了,那天下船后,我们在海边把他的遗物烧了,他的小说打印稿,还有一些他拍的记录片碟片,但这个相机我没烧掉,保留至今.我站在海边,你妈拉着我说回吧.我拿起相机对着哗哗的海浪按了下快门.那海浪站立起来仿若他的人形追赶过来,我冲到海水中说,民民回来了……你看他摔倒了……我要把他扶起来……你妈上来就给我了一个耳光.我哭着问,姐,你打我干什么?你妈抱着我说,卉啊,人死不能复活的,你醒醒吧.这个耳光确实起了作用,我变得清醒.对着那海水,我再次按了一下快门……我回了上海,你妈也跟去了,陪了我半个多月,看我情绪稳定下来才放心回望城.那时候,你妈还没退休,还要回去上班.

我手机响了,是快递,问我,你是宇宙纵火犯吗?我说,什么?快递员说,宇宙纵火犯啊,你是吗?有你的快递.我说,这是人名吗?快递员生气地说,那这个电话是你的吗?我说,是我的啊.快递员说,这包裹上写的就是“宇宙纵火犯”.我说,好吧,帮我放到楼下的超市.那边气哼哼地撂了电话.

我看了眼淑卉阿姨,让她继续.她说,有一天我突然很想他,就拿出那个相机,我竟然看到里面都是沈阳站的乌鸦的照片,有清晰的,有模糊的,有成群的,还有单独的一只脚站立在屋顶的……那些乌鸦像是一个个精灵,在飞,或者栖息在沈阳站的屋顶,还有旁边行李房的屋顶,甚至有一只乌鸦落在一个行人的头顶……更多是在夜间拍摄的,有晴天,也有雪天.我惊呆了,仿佛他就是其中的一只.在他的微博里,他写过:他是一只孤独的鸦.寒鸦.以前看到他写这句话的时候,并没觉得什么,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他是孤独的,有着我不了解的一面.后来我在网上翻看日本摄影家深濑昌久的照片,我不知道儿子是否受他启发……在那条微博之前,我看到他写道:女人也是世界,世界坍塌的时候,我将不复存在,世界不要我,世界背对着我,我黯然哭泣、悲伤,看不到抵达世界的道路,在我和世界之间存在一个深渊.我想,那段时间他的情感一定出现了问题,是情感问题让他……他的自缢让很多人惋惜,有人在微信和微博上悼念他,惋惜他的才华,更多人说他是抑郁症,但我不那么认为,我多次企图找到离开他的那个女孩.找到又能怎样?儿子已经没了.其实在那个女孩离开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告别这个世界.(听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柯雨洛,我们吵架,我搬离她的房子的那一刻,我同样有轻生的念头,但我挺住了.我搬离之前,去了小区附近的荒野.夜晚,我突然内急,蹲在空旷的荒野里,低着头,好像要栽进野草蔓生的泥土里似的,我突然抬起头,看到了星空.是啊,如果我轻生了,这样的星空都没了,我那一万多本藏书也没了.我站起来,离开荒野.)他就这么决绝地离开这个世界……我把相机里的那张内存卡保存起来,还复制了几份,我又买了一个新内存卡,然后请了一个月假去了沈阳,在沈阳站附近租了房子,每天晚上都去拍那些乌鸦.在夜晚的人群里,我期待与他的相遇,我想用我的拍摄靠近他的灵魂.假期结束了,单位打电话让我回去上班,另一个图书管理员要生孩子.我拍了几百张乌鸦,临回上海的那天晚上,我再次去沈阳站,最后对着一只乌鸦按下快门,那只乌鸦竟然冲着我飞过来,落在我拿着相机的胳膊上.我问,儿子,是你吗?乌鸦在周围的灯光中眨着眼睛,就那样在我的手上站了一会儿,向着迷雾般的茫茫雪中飞去,直到消失不见了……下过雪的空气并不清冽,带着重度雾霾的臭味.我站在那里,在四肢即将冻僵的时候,有人撞了我一下,差点儿把我撞倒在地.我趔趄着,缓过神来,抖落身上的积雪.望着车站旁边行李房屋顶上的那群栖息的乌鸦,我无力按下快门,手指是僵硬的、冰冷的,我能感觉到眼泪流出来,我将右手放到嘴边哈着热气,哈了几分钟,我终于按下快门,看都没看相机里的照片,转身向检票大厅走去……

回到上海后,我差不多两年没动过那个相机,直到有一天收拾东西,看到那个相机,充上电,拍了几张,勾起我的冲动,我想拍了.其实,我屡次梦见儿子拿着相机在街头上游荡……我想延续儿子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借着他的“亡灵之眼”来为这个世界、时代取证.如果他从他的乌鸦世界里走出来的话,他也许不会这么早就离开……你说呢?

我说,是的,我也常常有幻灭感和无力感,我在文字里坚持着,给自己一条道路,或者说在文字里自我救赎,否则,我也许自毁于这个世界了,此刻站在你面前的也许是一个鬼魂……

淑卉阿姨说,嗯.那唯一的窄门把他吸进去了,这也许就是他的命吧.在他这个年龄,他幻想自己是地狱报信的信使,但他的命无法承受地狱的黑暗,他只能让肉身消失于这个世界……

淑卉阿姨近乎梦呓的语调在讲述着.

我说,你说到他的时候,我感到我是羞耻的,我还苟活在这里.

淑卉阿姨说,不要这么想,你活着就是在抵抗.我看出来了,你也是一个挣命的人,你在燃烧你的命,在你的文字里……其实,你妈跟你爸好的时候就提起过你,我在图书室的杂志上看过你的小说,那时候你好像还在轧钢厂开吊车.小说回到个人是重要的,“有我”的写作才是文学……

我笑笑说,也不知道这样的命还能挣扎多久?

淑卉阿姨说,你沉溺文字里不能自拔的时候,可以尝试去街拍啊!去看看,去置身于这个水深火热的世界……

我说,谢谢你的建议,我会考虑的.

淑卉阿姨看了我一眼说,你被什么困惑着吧?

我“嗯”了一声说,我自己会解决的,相信我.

淑卉阿姨说,我相信你.我有些累了,再抽一支烟回去坐会儿,就到岸了.

我说,好.

我低着头倚靠在栏杆上,几只海鸟在身后追赶着船,淑卉阿姨转到我的前面,用她的“亡灵之眼”给我拍了一张.我看了照片,几只海鸟像是从我身体里飞出去的,背景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海.腾起的巨浪俨然一座山丘耸立在我身后的海水之中……

我掏出手机给柯雨洛回了条信息:我在卡尔里海.今天父亲逝世一周年.

我和淑卉阿姨回到我妈身边,我妈从《圣经》上面抬起头问,说啥呢?这么长时间,也不嫌冷.

淑卉阿姨说,聊聊文学.

我妈笑笑说,哦.

淑卉阿姨说,不要忘了,我可是前作家的妻子.

她哈哈地笑起来.

我妈说,这我还真忘了,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别提他.

我在旁边听着,没吭声,心想,她的前夫是谁啊.

这时候,船舱里一阵骚乱.我看见淑卉阿姨把相机拿在手里,四处看着.只见一头黑毛母猪腿上绑着绳子,挣脱了,在船舱里跑起来.那个般若岛上的老农吆喝着追赶着,试图抓住船舱地面上的绳子.那是一头处于发情期的黑毛母猪,看上去有一百多斤,可以看到它红肿的.笨拙的老农一把没抓住耷拉在地面上的绳子,扑倒在地上,人们哈哈大笑起来.那老母猪哼哼着,看上去是那么焦躁.老农嘴里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这次他没有去抓绳子,而是扑向老母猪,骑在它身上,像个马戏团的小丑,结果被黑毛母猪从背上甩下来,摔了个仰面朝天.在他骑在母猪身上时,我听到淑卉阿姨按动快门的声音,连着几下,直到老农从母猪背上滚落到地上,他无意识地抓住了地上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在母猪的左腿上,他就那么拉着,直到母猪筋疲力尽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气.老农对母猪说,你急什么?还没到岸呢,再说,你的“国王”又不在海上,不是在卡尔里海的刘村吗?离上次来才几天啊?你就急吼吼的……

人们听着老农对母猪说的话,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淑卉阿姨站起来给他们拍照,老农一只手搂着母猪,一只手还伸出两个手指做了个“耶”的手势.淑卉阿姨围着他们又拍了几张,回到座位上来.她把相机递给我,我翻看着,其中的一张让我目瞪口呆,我拿着相机的手哆嗦了一下,险些把相机掉在地上.那是一张母猪器官的特写.这次,她没有设置成黑白色,而是改成彩色的,看上去更有力量.我盯着那张照片,恍惚被吸进到母猪的身体里,成为一颗受精卵,在它的身体里等待降生.我想,这个老太太有些邪……正是这种邪性,让我更喜欢她的照片.我一张张看完,把相机还给她,没发表意见.我没意见.她已经做到自我、自信了……

骚乱终于停下来.已经可以看到卡尔里海的码头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队快艇护送着一艘灵船与我们的船擦肩而过,灵船上用花圈、挽联等布置,灵幡挂在桅杆上,灵幡两侧是挽联,在风中猎猎作响.还有吹鼓手在演奏,唢呐的声音格外嘹亮,霸气地撕开天空,撕开海水,像是在为死者开路.几艘快艇也是戴着孝的,每艘上都站着十几个西装革履的黑衣人,戴着墨镜,庄严肃穆,充满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仿佛海水里会突然浮出一群海怪来打劫灵船似的.船上的人都跑到船栏杆边上看,嘴里啧啧地说,谁啊?这么气派.也有人说,有啥气派的,都是给活人看的.有人说,看上去像是望城的一个大人物,会是谁呢?灵船是码头上殡葬公司出租的,价钱不一,豪华程度也不一样.很多有钱人会租一条这样的船,为逝者最后的豪华之旅助力.船只可以绕到般若岛的另一侧,从轧钢厂公墓后山直接到达公墓.淑卉阿姨站起来,踮着脚,跑到栏杆前面,对着海水中航行的灵船按着快门……

回到座位的时候,淑卉阿姨感叹着,一个多么丰富的世界啊!也许因为话说多了,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颤颤的,像有人站在薄冰上,冰面随时都可能裂开的声音……

我低头在手机便签上写道:猪.发情.灵船.吹手向西.大海浮着过往的鬼魂.

我拿着东西先扶我妈下船,然后去扶淑卉阿姨.她说,等一会儿.她站在船上,直到船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转过身去,对着大海按了一下快门,转回身来下船.就在她转身下船的时候,一只乌鸦从海面飞过来,像从海水里飞出似的,落在船栏杆上.船只因为它的出现晃了晃.我正点着一支烟,刚抽了两口,连忙伸手去扶她.她站在海边的身体因为右脚的原因是倾斜的,以她为参照物的话,海面仿佛也是倾斜的.她举着“亡灵之眼”再一次把大海和船只收进镜头之中.她按下快门后,“啊”了一声,说,罗斯,你看到了吗?还是我的眼睛花了?一只乌鸦,乌鸦啊,它紧随着我们.她在相机屏幕上放大,放大,但上面除了船只和海水,什么都没有.她嘟囔着,明明看到啦,咋就什么都没了呢?

我说,我们的心看见了……

她愣怔一下,说,嗯嗯.

一朵很厚很厚的白云在天空上移动着.有风.它开始变得稀薄,直到散尽.

后来,我在她的微信里看到一句话:拍下即死亡,总有复活的那一天.我想,这句话不仅仅是说摄影,还有对她逝去的儿子的期冀吧.但这个“复活”只能是另一重意义上的“复活”……

我们挤出港口三轮车司机们的围堵,沿着滨海路走着.

一辆“路虎”停在海边,窗户开着,司机的一只脚从里面伸出来.司机在看手机.

他突然抬头.我们两个人对视了一下,我心里面吓了一跳,连忙避开他的目光,向前走.

他突然喊我,是罗斯吗?

我停住脚步.他已经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我妈和淑卉阿姨也站住,看着他.他把墨镜从眼睛上摘下来,是袁军.

我妈警惕地问我,你们认识吗?

我说,认识,中学同学.

我给袁军介绍说,这是我妈,这是淑卉阿姨.

袁军说,伯母好,淑卉阿姨好.

袁军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没有解释.他是见过我母亲的,也知道我母亲已经去世了.

袁军看到我手里拎着东西,问,你们……

我说,今天是我爸去世一周年.

袁军说,罗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为什么去年的今天你不告诉我一声.

我说,当时忙,都忘了,也没告诉谁.

我妈对我说,你们聊,我和你淑卉阿姨先走.

袁军说,我开车送你们吧?

我妈说,不用,走走,当锻炼身体了.

从我妈的脸上可以看出她不喜欢袁军.

袁军一身黑色西服,墨镜在手里摇晃着.

我妈和淑卉阿姨走后,我问袁军,在这里干什么呢?

袁军说,五叔死了.

我问,就是刚刚过去的那艘灵船吗?还有保镖护送.

袁军说,是的.

五叔是望城名人,当年打打杀杀的,获得了一些地位和人脉,也许年龄大了,退出他的江湖,专心挣钱,搞房地产.

我问,什么情况?

袁军说,被一个小混混捅了一刀,捅在了心脏上.可能是以前的仇家找上门来的,要不就是谁雇的人下手的……哎,不说五叔了.你怎么样?你那个柯雨洛呢?

我说,你那个尤娜呢?

袁军说,别提了,我不是给她五十万和柯雨洛开个健身会馆吗?没想到柯雨洛不干了,把健身会馆出兑,尤娜拿着五十万失踪了,我翻遍了望城的地界都没见人影,看来是跑了.我倒不是心疼那点儿钱,我承认我有些喜欢她了,尽管我看上去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她似的.她也真能忍,“演员”啊,都是“演员”.要知道这样,真不如当初让她去酒店里接客.你不知道,那次我惹了事儿跑出去避风头,等我爸把事儿摆平,在一家县城的旅馆里,她和几个女孩站在我面前,我一眼就看上她了.她伺候完我后,我躺在床上陷入迷茫和恐惧之中,不知道我爸什么时候能把事儿平了,如果不平的话,我就可能要进监狱.她看着我躺在床上,没有立即起身,问我,怎么了?你刚敢于像刀一样.我愣住了,问,怎么?她说,你要把我杀了似的.我笑了笑,跟她说了我带引号的逃亡的事情.她温柔地抱住了我,说,会没事的,会好起来的.我突然被感动了.我承认那时候我是脆弱的.那天之后,我就把她包了,陪着我,直到我爸派人来说没事了.那天晚上,天气很冷,还飘着雪,父亲的兄弟放焰火为我庆祝.她站在雪地里对着焰火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什么.那一刻,她是那么美,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在焰火的光亮中,那雪花化成水珠坠在睫毛上.焰火放完,父亲的兄弟还没尽兴,又在院子里点了一堆柴火,大家围着升腾的火焰跳舞,闹到很晚.回到房间后,我问她,你祈祷什么?她说,我祈祷你一生平安.我当时就控制不住了,把她抱在怀里,任眼泪流出来.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我爸,好像还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我决定带她进城.要是没有我,哪有她今天啊,她不懂得感恩,等我找到她了,让人剁了她……

我说,有必要吗?想想她当初对你的好,再想想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你就没有责任吗?

袁军说,你的柯雨洛呢?

我说,一言难尽.

袁军问,你们也分了吗?

我说,差不多吧,她嫌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把我从她的房子里撵出来了.

袁军问,多长时间了?

我说,一个多月了吧.可是我来望城的火车上,她给我短信说她怀孕了,让我回去.我犹豫呢.

袁军点了支烟,也递给我一支,没吭声.

我问,你怎么样?

袁军说,能怎么样?什么都不敢干,我妈考虑让我移民加拿大呢.

我问,那你在望城的这些产业……

袁军说,资本都撤得差不多了.他手指着卡尔里海远处的矿山说,那个矿山上个月刚刚被我卖给了一个外地人,还有卡尔里海的酒店也被我……我现在可以随时离开,但我还在犹豫……

他狠狠抽了一口烟,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笼罩着他的脸,让我看不清他.

袁军用嘴吹散眼前的烟雾说,其实我爸从监狱出来,再加上五叔的死,让我动摇了,甚至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本来今年有个两亿的工程,我想想还是算了.我妈在催我,让我早早决定.我妈从嫁给我爸就开始就吃斋念佛,在佛主那儿祈求保佑我们……我为什么没跟着五叔的灵船去,因为我害怕看到那个安葬的场面.其实五叔对我很好,小时候他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玩,我把尿都浇到他脖子上了……我害怕,我不敢看五叔就那样被埋掉.是不是人到中年都开始怕死了?

我说,我怕死,要不我也不会从轧钢厂辞职,干自己喜欢的事情.尽管艰难,但我仍在努力.生活的真实不能阐释,也不能成为感人的布道,但虚构有时候可以.

袁军笑了笑说,会写作的人说的话都不一样.

我说,你笑话我.

袁军说,没,其实我们70后还是对这个世界充满忧患和渴望的,不像那些年轻人,可以随时放下一切,背离这个世界而去.我们不能,这也许是我们这代人的命运吧,对这个世界仍旧怀着爱……

我对袁军的话感到惊讶.

袁军看出来了,做了个鬼脸说,别小瞧我,以为我就是一个富二代,是一个沉迷酒色、堕落不堪的人,我也是看书的.

他笑.我也笑.

天阴下来,看上去要下雨.袁军说,我撒泡尿.他爬到海边的堤坝上,站在那里往海水里浇尿.我在船上也憋了很长时间,也爬上去,和他并排站在堤坝上……

袁军说,要不要去酒店放松一下?

我说,算啦,我去看看我爸那几个老朋友,就回去啦.

袁军说,就当陪陪我.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我给我妈打个电话.

我打电话告诉我妈,我可能晚一点儿过去.我妈提醒我说别喝酒啊.我说好的.

袁军开着车,一路上我们看到很多烂尾建筑.一些建筑上的荒草都有半人高了.袁军说,看到了吧,很多人本来都看好卡尔里海这块优势的,都来投资,可是环境突变,很多人落荒而逃……袁军叹息着.我们很快到了卡尔里海酒店.吧台里的一个雀斑女孩正坐着涂指甲油.我们进来,她并没有发现,直到我们来到吧台前面,女孩抬起头来,看到袁军,脸一下子白了,从椅子上慌张地站起来,手里的指甲油瓶掉在地上,从吧台滚出来.黑色的指甲油像墨汁从细小的瓶颈里流淌出来.袁军弯下腰把指甲油瓶捡起来放到吧台上.

女孩结结巴巴地说,袁总,您来啦?我喊经理去.

酒店里没有客人,透着冷清、萧瑟,随时都要关闭似的.

袁军说,你也看到了,就这样不死不活的,以前这里的情况相信你也听说过,现在那些人都不敢来了.

一个眼镜男小跑着过来,说,袁总您来啦,有什么指示?

袁军说,给我们弄点儿吃的和酒.

眼镜男让那个雀斑女孩领着我们上楼.那是一间豪华房间,跟那次他带我去的酒店一模一样,就是在吃饭的中途,他带着尤娜去了卫生间……我在沙发上坐下来,身子后倚着.他躺在沙发上说,你要是累的话,就躺着.他让服务员把雪茄烟拿来,用雪茄剪剪了一段用打烧,叼在嘴里吸着.你也来一支吧?袁军问.我说,我抽不惯.服务员又端来一小盘点心,他吃了几块点心,抽着雪茄躺在那里.要不是雪茄冒着烟,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死人.我在心里面叹息着.服务员又端来水果,我吃了一根香蕉.我从柯雨洛的房子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后,几乎就没买过水果.以前跟柯雨洛在一起的时候,我是水果加工大王,她买我吃.吵架的时候,柯雨洛还说,从来都是我买水果,你就没买过一次.我当时哑口无言.也许我真的是一个自私的人吧,除了写作,我忽略对她的关心.

服务员端着托盘来上菜.袁军从沙发上坐起来,说,把我的酒也拿来.过了一会儿,服务员把酒拿来,看上去只有半瓶,是什么好酒我不清楚.服务员给我们倒酒,我说,少来一点儿,我胃不好.服务员看了眼袁军.袁军说,那就给他少倒一点儿.是红酒,味道很纯正.我一口口抿着.袁军只喝酒,几乎没吃菜.我倒是饿了,一个多月来,我就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我筷子飞动.袁军看着我说,多吃点儿.我脸红了一下,也不跟他客套.我差不多吃饱了,敬了袁军一杯,说,尽管这个世界让我们不知所措,但我们还要活着.来,喝一口.袁军干了杯子里的酒,又满上,说,你不知道要不是我爸,我也许已经离开这里了,可是我爸……我问,伯父怎么了?袁军说,癌,直肠癌,从监狱出来就晚期了,坚持着活了三年多.我爸妈也劝我尽快离开,但我……如果没有他们,我在国外再怎么样也是无意义的,我爸不想死在国外,所以不想离开.你说呢?我想想说,也是.袁军说着说着呜呜地哭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对于这个世界,我同样是迷茫的.他哭着哭着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找了个东西给他盖上,让服务员照顾好他.我离开卡尔里海酒店,拦了三轮摩托车回老年联盟.行驶在路上,整个卡尔里海都是寂静的.一大块凝滞不动的黑.风中带着萧瑟的味道.我问司机,生意怎么样?司机说,刚够糊口.很多投资的人留下一大堆烂尾工程跑了,整个卡尔里海周边变成一个大垃圾场啦……

父亲离世后,我妈把老年联盟改成了“零号乌托邦”.我妈给我开门的时候让我轻点儿,说,老人们都刚刚睡下.我蹑手蹑脚地进屋,淑卉阿姨坐在炕上,痴迷地欣赏着她相机里的照片.她看了我一眼说,回来啦.我“嗯”了一声.她低头继续欣赏她的照片.我妈问我还吃不吃了,我说吃过了.我躺在炕上.炕烧得很热,躺在上面很舒服,让人的身体变得温暖起来.刚敢于坐三轮摩托车,整个身体都被风吹透了,萎缩了似的.我妈给我倒了杯水,问,你那个同学是干什么的?我说,是一个有钱人.我妈“哦”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不屑.淑卉阿姨关了相机说,睡吧,明早我还要赶火车回上海.我妈说,多住几天吧?回去干什么?淑卉阿姨说,出来已经半个多月了,那里才是我的家,如果……回来发现我不在家……我妈没说什么,用眼睛看我,近乎哀求地说,罗斯多住几天吧.我说,我也明早回去.我妈看上去像被泼了盆冷水似的,瞬间情绪低落,唠叨着,你爸把一个烂摊子交给我,他倒去享清福了.我连忙说,我回去看看,如果可能的话我过来……我妈的脸色开始转晴了.躺在炕上,我久久没有入睡,隐隐听到远处海水涌动的声音,来自海底深处.淑卉阿姨在睡梦中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我竖起耳朵听.她在喊着她儿子的名字.我在想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青年呢?我想象不出来,我还在苟活.也许是疲惫了,再加上喝了点儿酒,我沉沉睡去.半夜醒来,我觉得耳边黏糊糊的.打开手机手电,是血.一阵恍惚的惊悸中,犹如梦魇.我流鼻血了.我下地找来抹布擦着.我妈醒了,轻声问我,怎么了?我说,流鼻血了.我妈起来说,看来你睡不惯这热炕了.我把枕巾和枕头取下来,递给我妈.她给我换了个枕头,但我仍能闻到那味.窗外仍旧是黑暗的,听到雨从屋檐滴落的声音.我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三点多钟.嗯,黎明前的黑暗.我看了看手机,没有柯雨洛的信息.雨声犹如鬼魂的脚步,细碎的,从窗外侵入到屋子里.那一刻,我是孤独的.时间被悬置起来.时间凝固.随着黎明的来临,我是否会走出我的梦魇?那阵阵惊悸再次袭来,让我感到寒冷.我蜷缩着身体,在被子里抱紧自己.这中年的身体已渐臃肿.那个姿势好像在企图固定我肉身和灵魂的位置,我要守住它们,守住它们就是守住未来.是的,未来.我是没有勇气死的.窗外雨歇,屋子里的鬼魂们悄声离开.我听着我妈和淑卉阿姨的呼吸声.我妈、淑卉阿姨、我、老姚、老李,还有在酒店里睡着的袁军、柯雨洛……他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与我紧密相连.我有些困了,一丝甜蜜而安宁的睡意把我拽入梦乡.

我和怀孕的柯雨洛回到“零号乌托邦”,我和我妈,还有柯雨洛照顾着那几个老人.很多人都听说了我们办的“零号乌托邦”,纷纷要求加入,但我们人手有限,只好拒绝.袁军出现了,他给我们的“零号乌托邦”投资,并在卡尔里海买了一栋大房子.柯雨洛生产了,是一个男孩……

我是被婴儿的哭声惊醒的.梦.

淑卉阿姨早起.我也醒了.我妈做好饭,叫我起来,说,你不也要回望城吗?起来吃饭,和你淑卉阿姨一起去车站.

我们吃完饭,和我妈告别.我妈眼泪汪汪的,拉着淑卉阿姨的手说,什么时候再来?淑卉阿姨说,会来的,说不定将来我也在你这儿养老呢.我妈说,好,等你.我妈看了看我,没说什么.我和淑卉阿姨拦了辆三轮出租摩托车去车站.淑卉阿姨的车次比我的早,我们互加了微信,她转身去了她的候车室.她的背影透着一股子倔强.

我回到望城继续我的写作,柯雨洛再次来信息说,如果你还爱我,我就留下这个孩子,如果你不爱我了,我就去医院.我说,其实我一直爱你,只是我的表达方式有问题,你要理解一个写作者,最近我翻看一本《赫拉巴尔之书》,你也可以翻翻.柯雨洛说,好.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说,等我写完手上的这个小说.柯雨洛说,回来写不行吗?我说,我要用这个小说给自己一个完结,然后重新开始,或者说重新做人.柯雨洛说,怎么重新做人啊?是好好爱我吗?我说,是呀是呀……柯雨洛说,等你回来.

是呀,怎么重新做人?这个问题问得好.爱是重要的,我相信还有其他……

偶尔翻看微信,我看到淑卉阿姨有一段时间没拍街上的人,而是拍了很多花.不是那种鲜艳绽放的花,而是那种枯萎的、凋谢的花.照片的气息跟之前我看过的那些照片还是一样的.我给她点赞.

一天,淑卉阿姨给我私信问我要地址,说要寄给我一件东西.她没说是什么,我也没问.这期间,我妈来电话说老姚做了阑尾炎手术,她还要照顾其他几个老人,让我回去帮忙护理老姚.我放下正在写的小说,赶去卡尔里海医院.在护理老姚的几天里,柯雨洛问我怎么还不回去.我说,在卡尔里海医院护理老姚呢.柯雨洛说,要我帮忙吗?我说,如果你有空可以过来散散心.我忘了告诉你,我叫淑芬阿姨妈了.柯雨洛说,应该,毕竟她跟你父亲生活了两年.那么我要问你了.我说,什么?柯雨洛说,我们在一起生活也两年多了,你叫我什么?我顿住了.是啊,除了雨洛,我好像就没再叫过别的什么.我说,你要一个名分吗?柯雨洛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叫老婆吗?柯雨洛说,老婆太土气了,你大小也算一个作家,我觉得还是叫太太.我问,罗斯太太吗?柯雨洛在电话里笑了说,嗯,罗斯太太.怎么听上去像个外国人的太太似的?我说,那没办法,谁叫我爸当初给我起这个名字啦.柯雨洛说,别贫嘴啦,我明天过去.

老姚出院后,我和柯雨洛在“零号乌托邦”又住了两天.我回出租屋收拾东西.柯雨洛说,不要退了,租着吧,做你的工作室.你每天可以像上班一样去那里写作.只要你写字能养活你自己就行,我自己可以养活自己.我说,嗯.柯雨洛说,嗯一声就行啦?也不表示一下.我把她抱在怀里,她把我的手放到她的肚子上,说,你摸,他在跳,还踢我.我说,太太辛苦啦.柯雨洛笑着说,酸掉牙啦.对了,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我们可以把城里的房子卖了,去卡尔里海买个房子,你妈年龄也大了,还要照顾那几个老人……我说,我也这么想,只是没敢跟你说.柯雨洛说,你还是拿我当外人了.我连忙说,没,你是罗斯太太.

我去出租屋收拾东西.路过超市的时候,店主说,有你一个快递放了好几天了.我这才想起来,在卡尔里海的时候接到过一个快递的电话.我找到快递,拿到楼上拆开,是一本沉甸甸的摄影集,能有五斤重.摄影集的名字叫《直到世界的尽头》.署名是淑卉阿姨儿子的名字.我没敢去翻.直到我和柯雨洛搬去卡尔里海后的某天晚上,我偶然翻开……

那些沈阳站的乌鸦在梦境里转移到卡尔里海.

一只乌鸦在海底一条光的隧道中飞着.它用嘴在啄着黑暗,让隧道变得开阔……无限延伸下去……它是孤独的.它每啄一下都是那么费力,挥动着翅膀,使尽全身的力气,直到一根根羽毛飘落,在飘落的过程成另一只乌鸦……就这样繁殖一般,一群乌鸦开辟着一条光的隧道……随着第一只乌鸦身上的羽毛褪尽,着血淋淋的肉身,摔落在地上死去……更多的乌鸦仍在继续……

我疲惫地醒来,浑身疼痛,骨头像要碎裂似的.好像我也在梦中加入了那群乌鸦的凿光行动之中.我不知道我是哪一只……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其中的一只……我会跟随它们直到世界的尽头……

世界论文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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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和世界的关系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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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论:此文为关于对写作直到世界的尽头论文范文与课题研究的大学硕士、世界本科毕业论文世界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相关文献综述及职称论文参考文献资料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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