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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信口开河范文 类别:硕士论文 2024-02-20

《信口开河》

本文是信口开河方面有关硕士论文范文跟信口开河有关论文范文文献。

王晓燕

王晓燕,居甘肃平凉.在《西部》《芳草》《文学界》《飞天》《中国故事》《青年作家》《山东文学》《鹿鸣》《朔方》等刊物发表小说五十多万字.出版小说集一部.曾获甘肃省作协第五届黄河文学奖.

“涟茜,好好想想,那天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女将手搭在我肩上.她有一双温和的眼睛.从她身上扑过来一阵让人舒服的气息,让我想到了夏天的夜晚,那样的夜里,适合编故事.在这阵气息里,我说出的话就像在操场上拿粉笔画一些方格子,倒着跳、横着跳,她们跳得大笑.刘杏儿从不让我加入她们当中,我总是一个人没趣地跳.

夏天,空气跳跃而热烈,我像一条因为快乐而身体透明的鱼.我像是一棵小树,到了这个季节,一切就像是一种奇迹.

我总是独个儿快乐,独个儿疯想.

嗨,漂亮的怪小孩!林子远常这么大声地喊我.这个唤声,在我身体里勾起一阵快乐的涟漪,以及让我陌生的勇气和胆量.

我的身体里每日布满了快乐,同时又装满了惊恐.我不怎么表达我的快乐,也从不试图泄露那持续又强大的惊惧.它们同属于我的身体,在我的身体里它们相安无事.林老师至今都不知晓.他再也不会知道这个了.唐所长和柳大夫都不晓得这个.这让我心里一再涨满了初识便已膨胀的荒凉,是的,一个孩子身体里的荒凉,正如那嫉妒,连你们此刻正望着的这双眼睛里都是.

我试着像你们那样分析问题的最初及全部.

我发现,没有什么可以简单地前因后果.

“涟茜?”女勾胸曲背的,那阵气息越强烈了.他们都得这样,以便从我眼睛里分辨出真假.他们都会对着这双眼睛发出赞叹之声.可在某些时候,我恨不得让它变成一条缝,什么也看不见了才好.

吴叔叔正趴在办公桌上作笔录,他记下我说的每句话,我觉得自己像个人物,更像唐所长平日里要对付的那种人.想到这个,我躲开女的眼睛.吴叔叔的电脑旁边放着几本字典,那是我写作业时要用的.我只是在唐所长检查我的作业时装模作样地翻一下,词语解释我有自己的一套.至于注音,我告诉你,只要死盯着不认识的汉字,一会儿它们就会自己跳起来报告自己的名字.这个你不会相信我但你真可以一试.我总是到这间房子来写作业,我总是一个人,没事可做.是,没人再会相信我了.除了此刻.

梁伯伯和赵叔叔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他们一齐绷着脸望着我.屋里的空气悬立着,夏日的气息被他们的威严之气逼退于屋外.门外停了几辆警车,是和女一起从县城来的.准有一围在派出所门口,也许那帮小子也在其中.

警车是为了我的鬼话而来的.

他们正大声议论纷纷.唐所长跟另几名站在院子的苹果树下,这时他帮不了我任何忙,他比任何人都想让我说出真话来.

我说了什么?好吧,这会儿我不能独个儿跳房子.我仰视着女的脸.

我总坐在正中第一排,林老师喊出的名字总是我.讲课时林老师正好直视到我.不管走到哪里,我都感受得到他的目光.他喜欢冲我扮鬼脸,但我更喜欢他满脸忧色地望着我,就像透过这张脸他可以钻研什么令他看不懂的事.他喜欢跟我开玩笑,几乎没有哪一次不叫我站起来第一个回答问题.我学习成绩并不好,可他让我当班里的学习委员,天天抱一大摞作业本到他办公室兼宿舍去.他会说,好样的,涟茜!有时他也会说,我就说嘛,你总是那么与众不同.他会讲很多笑话,不仅仅是为了逗我开心,他自己比我更需要开心,这是我的观察.

有一天我正在擦黑板,突然间我的头顶黑了.前天晚上我刚看过许仙与白娘子的电影,我以为我正被压在一座可以飞来飞去的神塔之下了,我骂了句脏话,还是英文的,忽一下神塔移开了,我看到林子远双手倒拎着一只水桶,眼球快蹦出了眼眶.

“从哪学来的!”他厉声地斥道,但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他并不是真的在愤怒或生气,我便转身跑了.他追着我在教室里跑,我大声地笑,笑声令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大笑过.柳大夫时常叫我“气包子”.跟唐所长不吵架的时候,柳大夫叫我“毛焰兽”,因为我从来不会自己梳头发,听来这像是个昵称.自从林老师来了之后,柳大夫很少那样叫过我了.唐所长老是忙得裤子都提不起来了,柳大夫总是有怨气要发.唔,我觉得当大人真没意思.

我从不敢在那帮小子们跟前生气.

刘杏儿常派我扫地,捡垃圾.我不敢违抗,要不是她妈死得早,刘杏儿跟他哥刘扬都该上初三了.刘杏儿跟她哥负责班里的一切事,除了上课.刘杏儿偶尔对我也挺好的,尤其是当刘扬想尽法子欺负我时.

吴叔叔喜欢唱歌,喜欢把那几个单词吊在嘴上.我专门去查了字典,我以为没人会听得懂,除了吴叔叔.我常常把这两个单词咬在舌尖,当他们围成一个圈大笑大叫着“等着瞧啊,爱哭鬼的尿水子马上要流了哦”时,我的肚子会悄悄地说,Fuck your mother.

林老师捉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很温暖,我会猛然涨红了脸,将脑袋垂在胸前听着自己的心跳.我实在难以开口说一句话出来.

他太惊讶了,世上还有如此胆小的人,尤其还是个孩子.为了防止被猛然捉住,一看到他走近来我会将双手悄悄背在身后.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其实渴望被他捉住.我抬起目光大胆地投向他的眼睛,我的双手在他手掌间挣扎之后静伏.我在这阵寂静里寻探、等待,却不知寻探什么,又等待什么.很快,我厌倦了这种游戏,挣脱双手.他便放开我,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眼睫毛,唔,涟茜.那是一个软弱的嗓音,柳大夫也会有那样的嗓音.她那样唤我时会流泪,一般是在跟唐所长吵架后.

我成了班里的第一名.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不想让那帮小子总大喊大叫地说林老师给我走后门开小灶.

每天清晨,柳大夫喊我起床,一说上学的事我就放开喉咙哭嚎.如今我总算能体谅到柳大夫的心有多受折磨.尽管我自己也很烦,但我真没法控制一阵阴暗汹涌的潮水将我从里而外地淹没.柳大夫治得好镇上人的种种疑难杂症,却治不了我这种怪病.地理书上出现的大城市、大城市里的许多家医院,唐所长和柳大夫都带着我去过了.我被某种没来由的情绪逼迫得那样.从我上学第一天起,他们就到处打听那些特殊的医院.如今我上小学四年级了,找个医院来医治我的事,他们早已放弃了.

有天清晨,柳大夫忽然大声尖叫:唐涟茜,你终于不哭了!接着她放声大哭.作为医生,柳大夫是要探究原因的;作为,唐所长是要找到证据的.在现实生活里,他们惟一一次没有争执相较而是执手欢呼:因为林老师教得好.

自林子远当了我的班主任,我学习进步了,怪病也不治自愈了.林子远其实还解救了柳大夫和唐所长的感情危机——女又催促我了.

“林老师捉住刘杏儿的手,不,他没有捉她,刘杏儿晕得跺脚.”那是他逗我开口说话的法子,我不说话,他就拽我的手.我喜欢将双手放进他的手掌间,那样,我会感觉到有安全感.

“慢慢说.涟茜,想清楚了再说!”

林子远常出现在我们的饭桌上,他常到唐所长的办公室里去,就是此刻聚集了人的这间屋子.他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涟茜,你能保证自己说的都是事实吗?”常跟唐所长一起吹牛喝茶的梁伯伯问.我梗着脖子说,我亲眼看见的.

我还讲了什么?

他给刘杏儿吃一种药.一种人晕得跺脚时吃的药,吃了刘杏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我看见她闭着眼睛躺在林老师的床上.可能类似于柳大夫做手术时用的麻醉药,这个我没有说出来以免被吴叔叔记录下来.

我能感觉到一道坚硬的电光一下逼退了室内悬立的空气,所有人齐刷刷站了起来.我突然闭了嘴.我从没说过这么多的话,我没有兴致再站在这群故作威严的人们面前说一个字了.

“涟茜,你的眼睛可真漂亮!”女摸了下我的脑袋.

我走出去,走到阳光下.

隔壁梁伯伯房间的门关着,我的影子映在窗玻璃上.我站在那儿,感受到夏日的一缕微风吹过我的头顶.我的影子里映出一张脸.我看见了林老师,他的目光穿透了玻璃,我感觉到一阵微风一样的眩晕.我说不上那是什么样的目光,惊诧、疑问、茫然、愤怒,总之,他从没用那样的眼神望过我.

我跳阶,低头往外走.我盯着自己的脚尖上一片白芒芒的反光.

派出所与医院隔着一条窄窄的小街.小街直直的,不是很长,从北向南、从南向北拖着伸延了一段距离就停顿了,像一幅画卷扭扭捏捏半绽半卷.两旁嵌满了机关单位,商铺屋舍鳞次栉比.向北拐了几个弯,通向另一些村镇.向南的终点是几家旅馆、所.小街从中挤出去,开始下坡,坡底是一条叫人心生敬意和恐惧的河.过了河又上坡,这面坡陡而高,河水转弯的地方是悬崖,悬崖与一座陡峭的山峰像贴着面较量力气的两个巨人,又像经历了时间之中的一切而深情对视的爱人.作文大全里常有那样的比喻.河水从中间的缝隙冲刷而出形成一个又一个漩涡.一条小路曲里拐弯爬坡而上,右边又一座悬崖,之上有人家,绿树环绕.这些人家的小孩上学不用过河,我羡慕得不得了.左边的平坦之地,便是在我生命之初给了我无数体验的学校.

那条河.

一溜儿大石块分散地突兀在河水之中.那帮小子几下就跳过去了.我常站在这条河边无助地哭泣,我快把自己哭扁了.河水时浅时深,石块被那帮小子有意踢得七歪八扭不再成为一条线,我总过不了河.没人帮我.他们就蹲踞在河边一边往我身上撩水一边喊,林子远!我可怜巴巴地迈出脚,没走几步便掉进河中.他们拿石子投掷我,河水溅满了我夏日的碎花棉布衣裳.我在水里扑腾,他们不许我上岸,不许我大声地哭.暴雨后,河水上涨,会没过雨靴.那帮小子脱了鞋袜,裤子挽到大腿根,学生们站在河边,等着被大人一个个背过河.林子远犹豫着也脱了鞋袜,我敢说他是看到我抖缩成一团的脸才决定那么干的,也可能是因为父母的缘故,他来自大城市,他不擅长像镇上人那样把裤子挽到大腿根过河.后来只剩下我和刘杏儿在等着过河.刘杨等她半天了,想背她过河,她不让.刘杨高声骂她,她说她不敢嘛.刘杨转身自己过了河,不忘转回身来将洪水撩进我的脖子.刘扬是刘杏儿的哥哥.我哭得浑身颤抖,刘杨过了河就跟另几个小子聚在河对岸.林子远先试着背起我,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也在颤抖,试了几步他又退回到岸上.他转过身来,将我横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可以凭我挡开令人眩晕的洪水.雨后潮湿的泥土和河水泛滥的气息裹挟着他身上洗发水的味道.河水不是很宽,却是我和他的汪洋大海,他抖缩了几步终于走稳了,我的脸颊不时与他胡子拉茬的脸颊相碰.不敢动啊,涟茜!他的声音还在颤抖,也可能因为初次下到河里的兴奋而颤抖,他的双腿可能头一回被一条发洪水的河所浸没.我想变得更轻,像羽毛,只是附贴在他的怀抱.这样幻想时,我的双脚已贴着了地面.他拍拍我的脸颊,又那样看我.似有某种我不能理解的软弱.

我低头看着浑浊汹涌翻滚的河水.我小小的躯体正在承受有如乡愁般的东西.我回了下头.林子远正抱着刘杏儿,刘杏儿娇羞地紧贴在他胸口,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刘杏儿差不多长得跟他一样高了,他不得不将她的身体曲起来抱在胸前.我没有期待到他的目光.刘杏儿在他怀抱里大声地尖叫,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我看见林老师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刘杏儿脸颊上的雀斑闪闪发亮.

一座桥立在河水之上时,河几乎快干涸了.那是后来.人们总要在发生一些事后才能具有预见之类的智慧.

我站在派出所的铁门外,因为女和她的警车的到来,小镇上的人再次聚焦起来谈论那件事.

人们聚在那里,还没有逝去的悲伤再次汹涌在人们心头.还是个娃娃啊.就说嘛,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自己掉河里呢?

我能感觉到水泥台阶正磕着我的心脏.蓦然,我想放声大哭.我克制很久了.一阵剧烈的悸动,我哭出来了.我冲进长长的空洞的门廊,冲上台阶,直冲进顶头那间平房,我蒙住脸放声痛哭.

我心里被大太阳下脚背上的那片白光遮蔽,我没法思考.

他的那道眼神,像那些白瓷盘子里的手术器械的闪光.我努力往记忆里寻探,像是要找到一点理由为自己开脱,好挡开他眼里那道让人心生寒意的光.也像是要抓到一把暖意,好说服自己相信,他依然会像以往那样,在我跌进那深渊般的黑暗里去时,还会适时地出现,解救我.

我渴望看见他,他猛一下张大的眼睛,猛一下做出的幽默表情,以及某种孤单的软弱和柔情.我渴望不断地走进他的办公室兼宿舍的小房子,被他捉住双手,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他常在广播里放一些很老的歌.清早和黄昏的校园,总是那么空荡荡的,他年轻的嗓音如夏日的河水,孤独而明净、忧伤而邈远,如风里吹送的一阵麦香,叫人恍惚,迷茫又止不住贪婪.我甚至愿意用爱情二字来表达,尽管我才九岁.还有什么能让人的身体里生长出一条清澈流深的河呵.那歌声、那目光、那夏日,甚至那惊恐,像一枚枚亮闪闪的光片,让我由里而外地发光.

我总是第一个到学校.抢在那帮小子前面穿越那条河.初升的太阳从平房后升起,空气清新而恬淡.他在花园的围墙边洗脸,泼滋滋的水声和着广播里的歌声.我等着他来发现我.可一旦他的眉毛在白毛巾下滑探出来,我迅速跨上台阶,推开紧闭的诡异的教室门.

门板上方落下一只四溅着水花的东西砸中了我的脖颈.一股冰冷黏稠的东西顺着我的衣领直往蹿,滑过背脊、流向腰际,穿着松紧带的裤腰把这阵流蹿吸纳了.我以为是那条河流出了我的体外.我压抑住哭声,恐惧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跳.

那帮小子围成了一圈,只待我发出哭声,他们会一下冲过来圈住我,然后齐声喊:“流尿水子的爱哭鬼!”

哭啊,你喊啊,让那个家伙来救你啊!

一圈黑影将我笼罩.一只手臂迫使我的脖子向左侧转.杨显标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指着汗衫的一角斜垂在胯部的刘杨,他的一只眼睛横生向额头,而另一只耷拉在腮帮子上,我从没有看清楚过那张脸.这也许只是我的想像.我常常做这张脸的噩梦.由颈背而腰际,潮乎乎阴湿湿的东西像一条多足的小蛇,小蛇这时将所有的足缠在我颤抖得几乎失去了听力和视力的身体上.刘杨尖叫起来时,我才发觉一股热流自下体而出直流进了我的白球鞋.

看哪,她尿裤子了!

我抖颤得发不出哭声.巨大的恐惧像一个黑漆漆的无底洞,我正被一股强力吸附跌落.尖脆的嗓音包围过来,一圈一圈,再一圈,还一圈.我只有黑暗.我向无尽的黑暗跌去.他们的声音远了,又近了,一个又一个黑影.小妞,看你还以为自己是个公主!无数个声音直对着我的耳朵嘶吼.去呀,让那个好巴结人的林子远瞧瞧去!让他给垫块尿不湿哈.

我的感觉正在漂向河水,河水中静悬着云朵的幻境,我想在那幻境中立刻死去.猝然一只手臂劈开包围圈,揪住了我的衬衫,我仍处在一圈一圈又一圈的黑暗中,我在这黑暗里穿行,直到那阵熟悉的气味冲进我的鼻子,直到林子远的手掌落在我的肩头.眼前开始出现光明.

她尿裤子了!那是刘杏儿的嗓音.他的目光正被这个嗓音吸走,他的手掌在我肩上而他的眼睛陷进她的眼睛里去.我感觉一呼一吸的气一下一下慢吞吞地辨认着回到我的体内,多足的小蛇缠裹着我的视线,我像刚被人从河中拎起.

我没有尿裤子.我小声地说,小声地呼出了刚回到我的身体里的气息.

是你自己弄成这样的,对不对?唐涟茜,告诉林老师!刘杏儿的眼睛在我脸上剜了一下.林子远盯着我身上的红墨水,大吃一惊后扳着我的肩膀前后左右仔细检查,刘杏儿说屁股上也染上了.他蹲下去,捉住了我的手,让我的脸正对着他,像以往做的那样,以那独有的年轻又软弱的嗓音说,让我想想,我一定晓得是怎么回事!我小小的心脏开始在这个嗓音里沉浮,有足够的理由,我尽可以放声大哭着叫出那恐惧.

正是这个嗓音,一度令我感觉到陌生的勇气在体内积攒、膨胀.

刘杏儿却突然抱住了自己的头,连声地叫着晕、晕,晕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并连连跺脚.坏脾气到来时我也常那样跺脚.体内一阵强劲的力量迫使我正准备扯开喉咙,可他放开我的手,还未站起身来刘杏儿就扑倒在他肩膀上.她的双手刚好揽住他的脖子.涟茜,去喊刘杨!我将那阵陌生的膨胀的东西抑制回去,刚要往门外走,他又喊,涟茜,不用了!我转过身,他正将刘杏儿搀扶在椅子上,涟茜,倒杯水.他苍白着脸,刘杏儿紧闭着双眼.

早上吃什么了吗?有没有感冒?这会好些了?他的注意力全在刘杏儿脸上.

刘杏儿以一种含糊不清的话回答他,带着长长、翘翘的尾音.他在抽屉里翻找,我认为他可能是在找某种治晕得跺脚的药.我不知她是怎么躺到那张床上去的,我将水杯放在那张椅子上时看见刘杏儿伸在床侧的脚.

涟茜,听我说,他摸着我的发辫,回家去换身衣服!他仍苍白着脸,声音颤抖着.还有,别告诉刘杨这件事.

我身体里布满他颤抖的嗓音,怀着巨大的勇气和发不出的哭声走出了那间屋子.

我不想那么早回去.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可不好过.

体育课.我坐在第一排的课桌前,望着校门口的那对大铁门.下课铃响了,刘杏儿跟她同桌吴小菊走进来,她们似乎根本看不见我,将头抵在一起往后排的座位走.林老师扶我躺在床上,他帮我脱了鞋子.床单可真干净,你知道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你晕倒了怎么还会知道这些呢?学生们很快欢呼雀跃着走进教室,她们俩人的谈话被淹没了.

放学后,等他们都走光了我才慢吞吞走出操场.我不停地回头,望着那对大铁门.只有假期他才能回到城里去,他说坐火车三天才能到.我跟我哭泣的疾病到过那座城市.没人知晓他为什么到小镇来教书.那帮小子感兴趣的不是这个.我有气无力下了那个陡坡,听到河湾里戏水的笑声,感觉心跳马上悬立起来,像要摆脱我的胸腔.我看过柳大夫剖开人的胸腔,我知道那里面有什么.我偷看过婴儿撕裂母体而诞生.我不停地听说和看到有人死去.我看到过打架斗殴,我看见梁伯伯对准一只院子里的野兔射击.我甚至还遭人绑架,不过那只是虚惊一场.晚上经过停尸房,我只感觉到巨大的寂静.所有这些,都没有迫使心跳远离我的胸腔.

可是,这些声音.

只是一些嬉戏之音,却令我绝望.他们站在河水中.他们专等我从那里经过.我看到云朵静悬在河水之上,我想跳进那云朵里去.绝望被我小小的肉体和精神过早地品尝,一遍、一遍、再一遍.妞儿,林子远没给你换裤子啊?杨显标一扭一扭地爬上坡来,河边蹲着抽烟的是刘杨.看看她垫尿不湿了没?抽烟的人猛一下站起来,几个人听到这个声音马上向我靠近.我站在坡上,踩在一块尖角的石头上,我想弄出点痛感好让我借机发出一点哭声来解救自己.我哭不出来,我不敢哭.我向下盯着河水中的云朵.

刘杨,要我回去请爸拿着鞭子来找你吗?刘杏儿又走回来了,看了我一眼,冲那帮小子说.

刘杨便往下走了.杨显标跟着往下走了几步,又往上走,直走到我面前.我们都望着河水.那帮小子又开始往坡上移动.他只用动一根手指就可把我推下陡坡去.他抬起他的右手,我马上会被河水淹死.他抓着我的肩膀猛掼一气,我感觉自己飞起来了,又猛一下跌回来,倒向他的怀抱.他们狂吼乱喊着.杨显标狂笑着为这种游戏痴狂,一次次将我掼出去又收回来,我感觉胸腔里那些排列整齐的脏器已错了位.我认为有可能又要那样死去了,我甚至不能为我将要死去而发出哭声.我所能做的只有期待死去.他猛一下停住了,并迅速往下跑,他们的脚步声像一阵疾风,在我的眼睛来不及完全张开时,疾风已在河水拐弯的悬崖下隐匿潜伏.我扬起我那有万只蜜蜂狂舞的可怜的头颅,看见林子远站在围墙外的悬崖边向下挥手.

涟茜,快回家去!

他们跑没影儿了.生命凭借着这个嗓音又一点一息儿地回到了我的体内.

柳大夫巴不得我去干点坏事,跟同学打打架什么的.他们后来又发现我安静得近于另种病态.柳大夫说,连那一呼一吸的气儿也差点没了.当她看见我染透了红墨水的衣裤和裹着泥巴的白球鞋时几乎发出了欢呼声:哇哦,不错嘛,打架了啊,虽然看不出是你赢了!

我没有告诉她我被吓得尿裤子了,我永远否认这件事.掉河里了!柳大夫就板起了脸孔,说那条河至今都没人来管,迟早会出事的.我停止说话.我没什么兴致.唐所长走进来了.唐所长希望我是个儿子,哪怕长得像刘杨那样.他从没讲过,但我知道这个.他走进来,我跟柳大夫就都闭上了嘴巴.

唐所长抱怨了几句,如果他仔细审问,我会讲出我的惊惧吗?他从没工夫过问太多,也没理会那些染了红墨水的夏日的衣裳.

我们去看看林老师吧.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不用上学,柳大夫说我们可以晚些回来.换了干净衣裳,吃过晚饭,他们带着安静又沮丧的我出门.

农人肩荷手提地正从田间地头回来,柳大夫和唐所长不时停下来与他们说话.我低头走着,夏日傍晚的微风吹着,空气里飘着一股饭菜味儿,似乎家家户户都吃这同一种味儿.我走在唐所长身侧,这样就可避开柳大夫没完没了的问话.他们商量着要给林老师介绍个女朋友.罗列了十几个名字,如果刘护士嫁给林子远,我就可以天天看见他.可他们提到的名字,都是我不怎么感兴趣的.唐所长说昨晚发生了一起盗窃案,早上来报案的是个熟人,下乡时曾在那人家里住过几日.柳大夫说是他啊?他送了篮鸡蛋放在诊室里了.唐所长马上叫起来:你怎么可以收下那篮鸡蛋?柳大夫也叫起来:我又不知他找你办案!鸡蛋这不还在诊室里呆着嘛!你怎么事先不问问我?我凭什么问你?你老跟我吼什么吼?再说了,这完全是两码事,他的女人找我看病……

哦,得了,注定又会不快而归.我停住了脚步.不知为什么,这次他们没有继续大吵特吵下去,而是一同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

下了坡,过河,上坡.我没有看那河水一眼.我感觉心跳悬立起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柳大夫让唐所长背背我,说我连气儿都累没了.你从不关心她!我怎么不关心了?唐所长带着这样的怨恨蹲下身去,我没让他背我.

天边的晚霞烧尽了,风吹得猛烈起来.唐所长说今晚有暴雨.坐一会儿我们就回.柳大夫没说话,她往下看了一眼河水,它上涨时,唐所长总在办案.也没个人来管管这条河.她想的就是这个,但她的怨恨却是由这个而生发的别的.

走到操场时天突然暗下来了.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翻飞.电线杆摇摇晃晃的.隐约看见田间一个个圆墩墩的麦垛儿的暗影.农人们正往家赶,风将他们的笑声吹得忽远忽近,像虫子屁股上的亮儿.

走进那对大铁门,校园里安静极了,暗处的花寂静地开着,香气被风吹得散败无着,与白日里闻到的有所不同.几个窗户里亮着灯.我们走进教室顶头最中间那间宿舍.

门开了,他们高声笑闹.林子远摸我的头发,微微羞涩又友好的笑.我盯着那张床,那把椅子.桌上是我分两次搬进来的作业本.床头的台灯旁放着一只白色的药瓶,一只水杯.跟早上那会儿我进来时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他的嗓音与他的眼神,还有那只药瓶,我忘了早上它是不是就放在那儿.

白衬衫、牛仔裤、白球鞋,屋里飘荡着洗发水的香气,他的头发湿着.他可能要去哪儿做客.但柳大夫站起来道别时他马上说哪儿都没准备去.又坐着聊天,他的目光不时落在我身上,他不停地看表.

涟茜的性格有点……我感觉到,他在斟酌着一个词汇,他说出口的是,有点内向.他走过来摸我的头发,目光往窗外飘着.柳大夫便又站起来,我看出来她也想说点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唐所长邀请林老师周日到家中吃饭、喝酒,顺带给他介绍个女朋友.

他笑,笑得不明所以.

走出那对大铁门,墙下的园子里黑乎乎的.

林老师说,下一学年,可能就回城里去了.

唐所长问,需要找找什么人吗?

林老师说,不用,差不多都办妥了.

林老师让我们带上手电筒,又跑回去取了一件上衣裹在我身上.风吹得几乎让人走不稳.隐隐的雷声不知从哪个方向响起.我只是一个小孩子,被他抱起放到唐所长的背上,他们道着大人之间的别.唐所长背我过了那条河.我在唐所长背上望见云朵在河水中抖颤.我哆嗦着将脸颊深埋进那件布满了风声、尘土和洗发水香味的外衣间,唐所长让我别动,看掉下来了.我很快就睡着了.他们又开始为这条河而争吵不休.

第二天,睡到快中午我才被唐所长叫醒.我去前面门诊楼上的各个诊室间玩耍,到处在谈论着那件事.

刘杏儿掉河里淹死了,有人在电厂的围墙外打捞到了她的尸体.

没人晓得她是怎么到河里去的.

那天晚上,刘杏儿的爸打发刘杏儿出去找刘杨,他睡得早,迷迷糊糊听见门响了一下,以为他们一起回来了.夏天时,刘杨一个人睡在一间堆杂物的阁房里,冬天才和他爸睡厅房的炕.

刘杨那天晚上没看到刘杏儿,他在街上玩到很晚回来就睡了,以为刘杏儿在家呢.

人们都说,可怜的,刘杏儿自己掉进河里去了.

午饭时唐所长没回来.

柳大夫摸着我的额头,无声地看着我.她很少有这种悲伤的时候.面对病患者的痛苦她几乎是冷漠的.

这种悲伤,在小镇上整整持续到那学期快要结束时.

就在人们心头的悲伤开始变得稀薄时,我说了那番话.

我们刚考完期末试,是个逢集天,唐所长又没回来吃午饭,我和休班的柳大夫俩人正吃着饭,柳大夫说,林老师明天就要离开小镇了,本来说好的,跟你爸一起去帮他收拾行李,一起吃顿饭.然后柳大夫就抱怨了一气唐所长.

我胃里感觉一下很饱了,又一下很空,空得让我难过.

我心里起了稀里糊涂的念头.

我不想让他离开小镇.如果刘杏儿活着,她也不希望他走的.

怎么不吃了?哪里不舒服?柳大夫看着我.

我稀里糊涂地说,她喜欢林老师.

你在说什么?

我说,那天早上,刘杏儿晕倒在林老师的床上.

柳大夫的鼻子眼睛霍一下立起来,然后,她越过饭桌一把拽住我,死死地盯着我的脸,好像我被一匹狼吃了后又给完好无损地吐了出来而她不怎么确信般.柳大夫问了无数关于林老师的问题.

三个小时后,那些警车就来了.那之前,我被柳大夫带去唐所长面前,再次陈述上面那番话.我一直想对谁说,开始,那只不过是个稀里糊涂的念头,既然已经说出来了,我只好再说一遍.然后,我又对女讲了一遍,对有兴致发问的人再讲一遍,直到我讲得厌烦透了.我一边说,一边模模糊糊地想着,怎么样才能让林老师不离开小镇呢?

责任编辑 赵剑云

信口开河论文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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