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义结金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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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文
1
夜深之后,东南风吹遍了整座山谷,小雨落了下来.我正打算关窗入睡,却看到一支数十人的队伍正要走出村子.人群里没人说话,但是几声压抑的低泣还是被我听见了.
随后,我就看见了它——那只闻名遐迩的猴子.它已不复当年之勇,安静地被人抬着,手被女儿紧紧攥着,那忍不住发出低泣之声的,正是它的女儿.
是啊,这只病人膏肓的猴子却有一个身为人类的女儿.这神赐般的机缘得从十多年前说起
这片黄河岸边的县域荒瘠贫寒,好在老祖宗留下了一门绝技——耍猴.每遇农闲,成年男子多半都要带着猴子离家万里去讨一条活路.
不知从哪天开始,一群无主的猴子便聚到一起,打家劫舍虽然谈不上,但围攻家禽,一夜之间掰尽田地里的玉米,倒是常有的事.这群猴子的首领被人们称为“宋公明”.
就算半世英雄,也难免马失前蹄.忽有一夜,宋公明中了埋伏,被火铳打伤,掉进了黄河.
黄河边的村子里,住着一个傻子,说是傻子却也不算太傻,娶过亲,还有一个女儿,妻子已经走了好几年.他没训猴的本事,只能靠四处做苦力过活.
这日,傻子坐渡船过黄河去一家采石场做工,船行一半,他便看见了那只被人唤作宋公明的猴子,二话不说,就把它救上了船.
同行的人认出了这猴子,纷纷劝说他不要养匪为患.哪料傻子全然不顾,将猴子扛回了家.不做傻事怎么能叫傻子呢？但尽管如此,乡亲们也想不到,傻子竞给那猴子治了整整两个月的伤.
秋风渐起,青壮男子们带着猴子出门挣钱,唯有傻子,脖子上扛着女儿,手里牵着猴子,终日顶着大风在黄河岸边来回奔走.他在教那只右腿差点被火铳击断的猴子重新学走路.
分别是在一个大雪天,傻子带女儿和猴子去采石场.吃饭时,人们看见当年的贼寇如今温顺地被傻子的女儿牵着手排队,忍不住上前嬉笑挑逗.那猴子勃然变色,恶狠狠地追逐挑逗它的人一路狂奔.
人们指责傻子,傻子也不说话,只是呵呵笑.吵闹了一会,人们突然发现,那猴子没有再回来,傻子的女儿四处寻找,却遍寻不见,直到她急得哭了,远处才传来了猴子的叫声.那猴子端坐在远处的山崖上.这时,又有人开始对着傻子说笑,说他算是白养了猴子一场,它该走就走,绝不会念人半点恩情.
说话间,那猴子从山崖上站起来消失在了茫茫雪幕里.
许多年后,我打算写一部关于耍猴人的纪录片脚本,便慕名前来.那时,傻子已经去世,好在他女儿没有丝毫寒酸.她不仅活了下来,且比别人活得都好.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有一位猴子义父.
2
说回当年采石场.那年冬天,大雪封山,傻子的生计变得更加艰难.
突有一天,漫天大雪中,那只猴子竟然回来了.那时,傻子刚刚结束冗长的苦力,正要牵着女儿坐渡船回家.此时,女儿叫喊了起来.在当初分别的山崖上,簇拥着好几只猴子,居中端坐的正是宋公明.
小女儿朝山崖奔去,没跑几步,就趔趄着倒了下去.傻子吓得不轻,赶紧朝女儿狂奔.此时,宋公明左手抄起一个编织袋,身体腾空而下,也狂奔起来.一个傻子,一只猴子,几乎同时将小女儿从雪地里搀了起来.
傻子盯着猴子呵呵笑.猴子径直打开了手中的编织袋,平常人家的吃穿用戴竟然装了满满一袋子.猴子示意傻子接过去.没想到,傻子却摇着头,呵呵笑着,步步往后退.
猴子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霎时变得怒不可遏.它发出一声长啸,众兄弟齐刷刷站成了一排向渡船上下来围观的人群敬了一个军礼.宋公明一言不发地看着傻子,大概是说,身为一群能卖艺的猴子,这编织袋里装的每样东西都清清白白.
围观的人们受到了震憾,劝说傻子把编织袋收下.那猴子却像伤了心,再不看傻子一眼,将那编织袋扔进了渡船里,掉头就走.猴子带领众兄弟消失在了雪幕后,傻子似乎才明白发生的是怎样一桩机缘,眼里涌出了泪水.
十几年后的今天,我站在数十人的队伍里,已经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我们要护送它去站台坐短途火车前往县城,到一处要害所在.每隔几天,它都要如此走上一遭.为了顺利乘车又不花钱,它甚至学会给列车员递上一根烟.
还是说回当初的采石场.那猴子并未和傻子一般见识,过段时间,就会给傻子送来一袋吃穿用戴.一开始,不管傻子跟它凑得多近,它都横眉冷对,但终归是一家人.慢慢地,傻子的女儿将父亲的手递给猴子,再将猴子的手递给父亲,两只手电就握到了一起.
有人对傻子说：“傻子啊傻子,它哪里是只猴子,它分明是你的兄弟.”
一个大雨天,当猴子再来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傻子的房子竟然被大风吹垮了.垮塌的房子前却站了不少人,人群围绕着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还摆着两碗酒水,两支红烛.
傻子笑呵呵地告诉猴子,喝了这碗酒,他们就是兄弟了.傻子抓着猴子的手跪下,磕完头后,端起一碗酒水,一饮而尽.那猴子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明白,反正照着样子做了一遍.
改日再来,猴子不仅带了几张零碎钱给傻子,还带了几个兄弟.它掏出一张过期的,冲傻子比划了半天,还敲响了随身带的锣.它是在说服傻子,要他像别的男人一样离家耍猴,唯有如此才能重新盖起一座房子.傻子连连摇头,猴子又气又急,带领兄弟们在门口的树梢上坐下来.半夜里,闪电一道接一道,猴子纹丝未动.终于,傻子起身跑到树下喊：“你下来,我跟你走！”
如此,傻子走上了耍猴之路,但与其说是人耍猴,不如说是猴耍猴.因为绝大多数时候,猴子们听从的是宋公明的安排,傻子只需要抱着女儿坐在一边呵呵傻笑即可.
3
这天,时近正午,猴子们在县城火车站的小广场上拉开了架势.傻子打算去给大家买几个锅盔回来当午饭,过马路时,被迎面驶来的一辆卡车撞飞了好远.
葬礼上,宋公明自始至终远远地端坐在门口的树梢上,盯着傻子的遗像发呆.第二天早晨,人们纷纷说,那猴子在守灵人散去之后,哭了整整一夜.但是,也有人说他们听到的哭声只不过是风声,毕竟从未有人听过猴子的哭声.
自打傻子死后,那猴子给小女儿送吃送喝越来越频繁.有一回,小女儿想要知道它住在何地,趁着天黑偷偷跟上了它,可没走几步就被它发现了.一反常态,它竟然对着她愤怒地吼叫起来,她只好看着她的义父消失在了一片丛莽之中.
它果真就是她的义父.无论是她长成了少女,还是她结婚生子,她的义父从未缺席.婚礼的时候,生孩子的时候,它就坐在树梢抑或屋顶上,纹丝不动.十几年下来,它越发苍老,但所谓每临大事有静气,这个带头大哥依然时刻准备着痛歼来犯之敌.
十几天前,已然长大的小女儿抱着自己的女儿,坐火车从县城回村.在距村十里开外的小站台上,她的女儿调皮,将牛奶酒在了一个喝醉酒的外地人身上,外地人举手就要打这母女.宋公明从天而降,尖利乃至凄厉地喊叫着.瞬时间,外地人脸上、身上留下了一道道血印子,可是,除了惊恐、难以置信外,他电没有别的办法.
而今,小女儿已经不再需要它去挣口粮了,它日常里最重要的事就是去傻子送命的地方走上几步,抑或发一阵呆.
因为在站台上遇见了,它便陪着小女儿回村.分别时,小女儿又忍耐不住,偷偷跟上了它,可它毕竟是天纵英才,缓缓回过身,却在要怒斥之际,一头栽倒在地上.陷入了昏迷的它被小女儿请人抬回了家,一世英雄已经到了和这个世界说再见的时候了.
就像此刻,在满天的东南风里,在小女儿的低泣声里,我们的队伍终于来到了宋公明费尽气力想要踏足的小站台.它深吸几口气,颤巍巍地踏上车厢的台阶,等它在车厢里站定,小女儿就要上去,意外的事发生了：它竟然拦在车厢门口,直朝小女儿摆手.顿时,小女儿放声痛哭起来,可它却心如磐石.整个队伍站在车边,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是好.反倒是它,探出手去,从小女儿的手中拿过了一截桃树枝,意思是让小女儿放心.这是当地独有的风俗：桃木在手,鬼神勿近.
车门关上了,小女儿一边哭,一边追着火车往前跑,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车厢里那个正在寻找座位的一世英雄,好在没走两步,就有人将座位让给了它,它重重地坐下,大口喘息,暂时闭上了眼睛,一似老僧禅定,一似山河入梦,一似世间所有的美德上都开满了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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