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在风雨中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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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力
[ 作者简介] 胡力,男,生于1970 年秋天,笔名“古珂”“木下千禾”；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蜀南竹海》《竹韵菁华》《蜀南竹海读竹》等.
风雨交加的时节每年都会如期而至,农人的日子少不了要在风雨中奔走.
家乡属丘陵地区向云贵高原的过渡地带,田少地多.多数的地也是我们本地人称作“斑鸠沙”的一种薄土,小麦、玉米或是油菜产量低得让农人极不喜种.随便放眼,沟壑之间就是一湾湾逼仄的梯田,有的窄得连需耕牛驮拉的犁耙也无法自在自如地使用.倘若是在现在,无论哪个时节,这些禾苗青稻穗黄的梯田都绝对是艺术家或旅人眼中关于美的原生素材；即使在冬日,只要晴朗,层层叠叠的梯田里那一汪汪满当当镜子般明亮的水,也会与山涧溪流、青山白云相映成一种别样的极致.这样的地方现在自然是人们最为向往最愿回归的去处,但在当年却正因为是这样的水田,要产出足够果腹的粮食是艰难得几乎不可能.——多少年来,先人们就是怀着一种敬畏与哀怨交织的情愫奔走劳作在这样的山间田野,种活一茬又一茬庄稼,养大一代又一代儿孙.
儿时自己的心性和身体一样羸弱.在农村,大家揶揄好吃懒做之人时爱说 “饱得饿不得,怕冷不经热”,这正是我儿时形象恰如其分的刻画.父亲在世时,对我有显而易见更多的爱——相比于姐姐和哥哥,我几乎没参加过劳动,也几乎没被父亲责打过,却因为是“幺儿”就可心安理得地与年迈的祖母分享家中能有的最精细的食粮；在与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哥哥羡慕嫉妒有时是恨的相处中,心安理得地享用偶尔的煮鸡蛋和一年一套的新衣服.甚至在我刚刚上学那年,有时父亲牵着艰难行走在泥泞的上学路上,偶尔遇见他的初中学生,还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轮换背着我去上学的待遇——而往往这个时候,父亲却并不特别拒绝,有时还像是顺势的默许.现在寻思起来,这除了那如山的父爱,我想我那当教师的父亲恐怕也同样是有着“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句俗语所说的情怀吧.这样心安理得的日子,却在八岁那年因父亲的病逝戛然而止.正是因了曾经的这些娇惯甚至溺爱,我的心性也逾加愚钝和自私.我漠然看待着祖母和母亲在父亲去世后那欲绝的悲痛.而于我,因父亲去世的不幸,竟然好像简单明了得只是他答应过我的那双小皮鞋买不成了、以后没零花钱用了、被母亲打骂时少了一个最护着我的人了——一想到这些不幸,我当时禁不住也放声痛哭.
父亲去世一年多,因家中六畜不兴、诸事不顺,更因我匪夷所思的羸弱,母亲坚定地把这一切的变故都归因为举家搬迁时寄栖在那个破败的庙子扰闹了神灵,果决而又急迫地要逃离那个令人心生恐惧的地方,无论如何都要重新选址新建住房.请阴阳先生找寻屋基,人工平整地基,与哥哥一起去向亲友、同学还有父亲的学生讨要修房用的竹料……历经的种种艰难,对我来说无异是一次次风雨的洗礼.新房子就要立柱上正梁的前一天,家里已忙得不可开交,却还须挨家挨户去通知熟悉的邻里乡亲,邀请他们能在第二天一清早赶在选定的吉时前来相帮我们.哥哥自告奋勇主动去了最远的几家,母亲无奈的目光又转向了在一旁躲闪的我——当时我知道,拒绝或是耍赖都是无济于事的,只好以母亲所期待的态度表示愿意负责去通知附近的几家.来不及后悔乃至反悔,我举着母亲特意准备照明的稻草火把就上路了——当然渴望能让母亲欣慰和赞许的心情,也使自己暂忘了内心的恐惧.去生产队一户亲戚家的路上,要经过分别叫“大坟湾”和“小坟湾”的两个大山湾头,顾名思义,这两个山湾都有许多坟茔,更有一座大坟和几座小坟就在那必经的小道旁,阴森得人迹罕至,平时割牛草和找野猪草时都极不乐意到那地方.初夏的夜晚并没有璀璨的星空,更别说还是雨来的前夜,飞蛾鸣虫仿佛特别的多,搅扰得心中渐渐慌乱害怕起来.其实小时候是不相信世间有什么妖魔鬼怪的,但却又一直害怕黑暗尤其在黑暗中独处,特别是看了电影《画皮》和连环画《不怕鬼的故事》之后更害怕,有时深夜没睡着甚至要把已鼾声大起的哥哥摇醒才心安.一路上我根本不敢东张西望,脑海中却总又不由自主地浮现记忆中曾经在白天看到过这里树藤交蔽古冢遍布的情景.雨伴着疾风猝不及防就开始下,时间好像停止了运转,道路也变得十分漫长,僵硬地举着光亮已越来越暗淡最后熄灭的火把,我连调换一只手举火把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故作镇定地沿着忽明忽暗的路面急匆匆地往前走.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亲戚家透出的烁烁灯光,在骤然的犬吠声中我痛痛快快地尽情嚎啕起来.
新居在大家的千帮万助下,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建好了,尽管屋顶盖的暂时还是稻草,但也足以让我们一家人一扫心中的阴霾而对未来充满信心了.母亲对及时还债重振家业劲头十足,并且规划也是了然于心.她从亲戚家一次就赊了四只猪崽,已顶替父亲参加工作教书的姐姐每天下班都要挑一担学校食堂的潲水回家,我和哥哥每天放学几乎都要出去找回一背篼野猪草.母亲还特别请生产队种庄稼很在行的老辈子手把手教授我哥哥种田的技能,犁、耙、镩、刈,但凡见功夫的耕种环节,哥哥学得一丝不苟、像模像样.我们有几小块水田.沟深田小加之土质的原因,这些田大都既不耐旱又不保水.稍不注意田里便断了水,泥土板结田坎开裂,大雨一下不但蓄不起水而且田坎还容易垮塌,会投入更多的劳动成本.而一旦水蓄得太满,又可能因坎体单薄和土质松散将田坎胀垮.因此,收割完水稻后一般都要趁着夏天蓄积好水把田犁和耙好了.我们这个地方的水田传统上究竟需要犁几遍耙几遍,往往又会因水田的品质和庄稼人的心性而有所差别.“七月犁田一碗油,八月犁田半碗油,九月犁田光骨头”,“三犁三耙,灾荒不怕；一犁一耙,只够塞牙；不犁不耙,饿死爹妈”,说的是心力投入与回报最直接的关系.犁和耙之后,冬天也就差不多到了,在冬春两季就得小心翼翼管护好田中的水了.于是无论白天黑夜,只要下雨就得背着蓑衣戴着斗笠荷锄四处巡查,看哪里田坎又有裂纹了需锤几锄头,看哪块田水蓄多了该调低一下溢水口……如此种种,总不能让人心境有完全放松的时候.因此在那个年代那种环境,冬春两季对种田人来说也并不得清闲.“围炉煮茶、老婆孩子热被窝”,那是文人骚客想象出来的场景和兴致.——倒是冬日细绵的雨水,又滋润了那显得有些贫瘠的土地,田里的水量正合适.虽然寒意十足,赤脚下田后堕指裂肤,但勤谨的人还是会不失时机地抓紧镩田壁除杂草、糊田坎堵裂缝,为土地蓄积肥力作好准备,只等来年开春再一犁一耙,便又可播种插秧开始又一次劳作的轮回.那时候插秧和收割稻谷既有亲友邻里换工相互帮助的,也有因田土面积宽劳动力少而出钱请人的.有些年我们也换过工,却因母亲始终没放弃过供我和哥哥读书,有时放学回来都过了半个下午,根本不好意思去相,好像是去混饭吃.加上那时我们两弟兄并未真正成年,身体力道和劳动技术都不济,母亲总觉得这样换工亏欠了相帮我们的人.因此有两年,我家的水稻就自己一小块田一小块田慢慢地收割.有年的一天,我和哥哥就在那个“小坟湾”一小块田里面忙着割谷子,忽然乌天黑地,几个霹雳之后,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了.后来雨大得连人也觉得窒息,看到我在雷鸣电闪中非常惧怕,哥哥就把打谷子的竹挡席拆下来搭在木拌桶上叫我躲在里面,他却索性把草帽扔了把上衣也脱了,一边继续割稻谷一边在风雨中放声高歌.之前挑着一担湿稻谷回家的母亲实在放心不下,中途扔下担子顶了一把稻草冲回来,却没看到我,疯了似的嘶哑着声音在风雨中询问我那还在忘情放歌的哥哥.——那一刻,我躲在拌桶里羞愧难当.
后来种植苞谷搞良种育种,我家便将几乎自己所有的旱地和田坎都种上了.播种苗,我们采用先进的薄膜和育种器；移栽,我们讲究苗叶栽下时方向的规整科学；施肥,我们不计劳力一担又一担地使劲将农家肥往地里挑；人工授花粉时,别人一颗棒子一般只授三次我们至少授五次.一分投入一分收成,抽穗时我家地里的苞谷禾秆总比别的要高一头,禾叶也更宽大厚实,所挂的苞谷棒子更是特别长、籽粒特别饱满.——这样的果实当然是舍不得去掰嫩苞谷来尝鲜的,不但不能,在将要成熟的那些日子还要风雨无阻地小心看护,防止野兽糟蹋或是有的人顺手牵羊.因为是做种子的,即便是苞谷棒子成熟后掰回家了,还需要晾晒到七八成干,再小心地将籽粒完整地用手剥落下来,然后再次晾晒干透才能上缴收购站.自从我们开始苞谷育种后,不但每年应交的公粮任务都用种子抵扣了,其余的由国家收购也卖了好些钱.记得有一年,我家的苞谷又获得了丰收,屋前敞坝里金灿灿地全晒满了,只等隔天赶集就送去交售.那天我们正在吃午饭,我和哥哥轮换着拈了点菜端着饭碗坐在堂屋前的檐下小心观察着天色.然而就在我又进屋添饭拈菜的不经意间,天色突然大变,乌云滚滚,遮天蔽日,我来不及把饭碗放好,就边喊叫着边赶快抄起工具把摊晒着的苞谷种子刨拢成堆,母亲和哥哥也应声从屋内飞奔出来,抄起撮箕拼命将敞坝里的苞谷往堂屋里撮.尽管已是竭尽全力,瓢泼大雨还是在我们来不及撮完时就不由分说噼里啪啦下来了,哥哥心痛得赶紧撩下上衣去堵敞坝的出水口,结果仍有两撮箕苞谷被浸透了雨水.母亲无言地捧着那已经报废的种子,脸上满是雨水.
也就几年时间,我们凭借卖肥猪和良种种子还清了父亲生病和后来修房欠下的债.就在已经准备好要将房上盖的稻草全部换成青瓦那年的一个夏夜,一阵狂风将房顶的多数稻草掀到了房后的山上.那夜堂屋雨大如注、雷鸣电闪,一家人不得不胆战心惊地蜷缩在房子的一隅躲雨.只是那次我们没有再像当年父亲去世时那样凄惶无主——我们坚信,风雨之后总还会有艳阳天.
如今,在暴风骤雨之时,进城居住已二十多年的八旬老母常常还会自言自语：“不晓得又有多少田坎会垮哟！不晓得又有好多粮食来不及收哟！”有时不念叨,她也会聆听着窗外的风雨,若有所思,好像又若有所失.
在风雨中奔走论文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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