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姥爷是棵白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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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是棵白杨树
陈忠
1965年夏天,弟弟出生,姥爷从齐河大王庄来到了南券门巷28号大杂院.那天,我正一个人在院里摔哇呜,就见一位个子很高大,面庞清癯的中年人,出现在我的身边.我正想开口问他找谁,他弯下腰来,用软绵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小脸,问：
“你是捣宝吧？”
这时,闻声跑出屋门的母亲,惊喜地招呼道：“爹,你来啦.”
母亲撩起衣角擦着我脸上的泥巴,嗔怪道：“你看看,都脏成泥猴子了,快叫姥爷啊.”
我躲在母亲的身后,探着头,直瞅着他脚跟前鼓囊囊的布袋子,那里面装着啥好吃的？
姥爷进屋后,看了一眼躺在竹藤子小推车里睡觉的弟弟,格外地高兴,说：长大后,又是一个捣宝啊.
母亲说,男孩子忒能捣了,要是个闺女就好了.
姥爷说,还是男孩好,将来是家里的顶梁柱啊.
姥爷看上去很和蔼,两眼笑眯眯的,声音也很浑厚.他见我两眼直盯着布袋子,就起身打开,从里面掏出几小袋绿豆、小米、大枣和煮熟的鸡蛋.母亲怪他带这么多东西.姥爷说：家里比早先年间好多了,乡下也没啥,吃个新鲜粮食呗.
晚上,父亲下班回到家,见姥爷来了,就又折回去街上,买回来半斤猪头肉.看得出来,姥爷很喜欢吃,而且,吃得满嘴流油.我始终盯着他油光光的嘴唇,觉得他脸上的笑,也油光光的.我馋得直咽唾沫星子,扒着门框看着盘子里的猪头肉越来越少,心里很生气.其间,姥爷曾夹起一筷子肉片让我吃,可父亲却阻止住了,说：他不爱吃,吃伤了.
当时,我真的很想大声说出来：我喜欢吃.
晚上,姥爷带我去了位于泉城路的百货大楼,给我买了一辆绿铁皮的玩具小轿车,才算消除了我对他一晚上的怨恨.
第一次知道姥爷是十里八乡闻名的中医,而且,是在仁里公社的医院里吃皇粮的,不是在乡下靠天吃饭的庄稼人.
姥爷第二次来济南,是1967年的冬天,那时我们家已搬到了南凤凰街.
那年济南的冬天特别冷,接连下了好几天雪,路面上的积雪,经过人踩车压结成了又滑又硬的冰层,缩着脖子穿着厚厚棉衣的行人,小心翼翼地走着,像趟地雷阵似的,唯恐一不留神就有可能摔个四脚朝天.
是个大雪纷飞的中午.姥爷裹着一身的雪花,满脸是冰碴子,嘴里呼出的热气,就像冒出的白烟.屋门推开的那一瞬间,一股刺骨的寒风,也踉跄地闯了进来.
姥爷就像搞地下工作的,一进门,就和父母进了里间屋,也不知嘀咕了些什么,他们出来时,脸色都很凝重,像是发生了大事.简单吃过午饭后,父亲说要到街道革委会打个招呼,姥爷忙拦住,说,一会儿就回去,不给家里添麻烦了.屋里的气氛很压抑,也很沉闷,只有外面的寒风呼呼地响着.我有些害怕,走到姥爷跟前,偎在他的怀里.姥爷摸了一下我的脑袋瓜,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抽着他的旱烟袋.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外祖父成了反动权威,被医院赶回了大王庄.
姥爷离开我们家时,没有让我的父母送,只答应让我一个人送到街口.我跟在他的身后,一直走到街西头.他挥挥手,让我赶紧回家,别冻着.我站在那里,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就扑倒在他的怀里哭起来.
姥爷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干荷叶包的小包.
他蹲下身子来,对我说：小,姥爷这次来得急,也没给你带点好吃的.这是点猪头肉,本想和你爸爸喝酒吃的,你拿回去吧.我说姥爷你带在路上吃吧.姥爷笑笑,硬是将那包猪头肉塞在了我的手里,然后,摸了摸我的头,说：小,姥爷走了,你回吧,乖乖听你爸妈的话.
姥爷的背影,很快就被迷乱的大雪湮没了.我手里的那包猪头肉,许多年以后,还觉得留有姥爷的体温.
之后,几乎每年的寒暑假,我都会回外祖父家待上一段时间.
姥爷很严厉,他在家绝对是一种威严,远近的老少爷们都很敬他,所以更增加了他的威严.
但有一点就是,姥爷对从城里来的外孙,也就是我,却显得特别的和蔼,他总是喜欢让我跟在他的身后,这样一来,他给人家看病,我就能跟着占点便宜.那时姥爷给人看病没有收钱这一说,看完病,病人家里就会拿出一根油条,或者一块桃酥点心,当然,如果我不跟着去,姥爷是一点点心也不会收的.总是在回来的路上,姥爷摸着我的头说：捣宝,你长大了挣了钱会不会想着姥爷呀？你可不能像别人说的那样“外甥狗,外甥狗,吃了你就走”,是吧？我就会点点头,姥爷就会显得很高兴,捋着长长的胡须,很慈祥地看着我的吃相.
姥娘和舅舅们也希望我每年的暑假和寒假回去,因为我回去了,姥爷就不会经常那么严厉,也就不会闹得家人整天提心吊胆的.
那年,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暑假,小舅推着独轮车把我从城里接到了乡下.记得在路上,小舅对我说：捣宝,你这次回去,千万不要惹你姥爷,记着,姥爷不高兴的时候,你离他远远的.我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就很乖地点点头.
那年我回去,小舅把我送到了村东头的小学,说不能让我光疯了,多学点东西,这是我父母的意思,也是外祖父的意思.
乡下的小学没有寒暑假,只有麦收和秋收假,所以我去乡下正是乡下不放假的时候.
一天我在的学校,组织去很远的镇上开会,是批斗牛鬼蛇神大会.那天正是赶集的日子,赵官镇上人来人往的,全是百里内的赶集人.我显得很兴奋,我是个人来疯,就喜欢人多的地方,一见人多就撒欢.
批斗会就在镇政府的大门口前的空场地上.一长溜的长条木凳,上面站着“牛鬼蛇神”,低着头,弯着腰,胸前都挂着很大很大的纸牌子,上面写“我该死”“我是反动派”之类的字,而且,每个人的后面还都站着挎着木头棍子做的的民兵.
我万万没有想到,姥爷也在那群牛鬼蛇神的中间.
当时我就傻了.这怎么可能呢？
但事实,姥爷就站在那里,他那被红墨水打上红叉的姓名,就在离我两步远的眼前.
那就是我的姥爷吗？他怎么成了牛鬼蛇神了呢？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去的,回到家我就躺到了小舅的屋里,我怎么也不明白姥爷怎么就会成了被批斗的对象了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大门开了的声音,我偷偷地透过木格的窗子,就看见了姥爷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就像知道我在家里似的,瞄了一眼,然后,将手里的牌子和纸糊的高帽子,偷偷地藏在了院东边的麦秸垛的后面.接着他老人家就打了一盆水,洗了洗手,坐在北屋的门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许久,他拿起那烟袋锅子,只是咬在嘴角,却不点火.
我不小心,从窗台上掉下来,闹出的动静惊动了姥爷,他忙走进来,关心地问道：小,你没事吧？接着他看看我的表情,问：你不舒服？让姥爷看看.他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就在这时,我哭了,我趴在姥爷的怀里,就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似的,什么也不说……
姥爷就那样把我揽在怀里,久久地,什么也没说.
姥爷不再去公社的医院上班,大队把他派到菜园子去种菜了.有好多次,我替姥娘给他送饭,远远地,就会看见他站在菜园子前的空场地上,也不知在看什么,一动不动地就那么朝着远方看着,就像身后那两棵高高的白杨树,腰板挺得很直,雪白的胡须,在风中微微地飘动着.有时我走近他的身边,他都没有发觉.
逢到他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提起第一次到济南时吃过的猪头肉.说,那猪头肉真香,不愧是大饭店里做出来的,那香气是从肉里面渗透出来的,又烂又有嚼头,而且不腻.我就许诺,等长大上班后,每个月都会给姥爷买半斤猪头肉吃.说实话,上班后,我就给外祖父买回去过一次猪头肉,还是上班后第一年陪母亲回去过年.从那以后,就再没买过.这件事,每每想起来就会内疚一次.
姥爷是在他被平反后的第三年的夏天去世的.
后来小舅告诉我,说在姥爷病重的时候,曾多次念叨过我,说这外甥狗出息了,就不来看他姥爷了.当小舅和姨们商量着是否通知我时,姥爷说：外甥是在干公家的事,公家的报馆,怎么能说来就来了,你们谁也不能告诉捣宝.
姥爷是在深夜闭上眼的.炕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碗猪头肉,没动一筷子.
姥爷是棵论文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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