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牙洞（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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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 燊 （满族）
舞台上聚光灯闪烁,歌舞者尽情表现着自己的歌喉舞姿,炫幻的舞台,像是黑夜绽放的一朵硕大的花,伴随音乐的旋律盛开在观众的眼里.演出结束,观众陆续散场,剧院里只剩下一排一排空空的座椅.陈茉莉习惯性地抬头看向高高的棚顶,希望能发现有某些精灵一样的小东西在梁上继续舞动,应了那个“余音绕梁”的成语.她乐此不疲于这种徒劳,虽然喧嚣不见了,舞美灯光不见了,全如梦幻泡影破灭了.
工作人员收拾好道具,演员卸妆,纷纷走出剧院后台.陈茉莉走进露天的地方,深深呼吸一口黑夜的空气,才让舞台上扮演的角色和自己分手,和自己说再见.就像一个充了气的人偶又瘪了气一样,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不禁耷拉下来,无力得很.每次演出结束,她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让黑暗走进她的身体,填充她被抽走的那个角色,她才能从古代美人穿越黑夜回到现实中的自我.
陈茉莉属于国家专业文艺团体,专业是古典舞蹈,每次上台表演,她都要霓裳羽衣,长袖善舞,美若天仙.她作为古典舞演员,十分喜爱自己的专业,可以说是痴迷于这个专业.她把自己最美的年华都留在了舞台上,把青春都献给了观众.回头望一望,自己已到了剩女临界点,才知道已然丢失了爱情.对于女人来说,爱情终究是归宿,她当了太久没有壳的蜗牛,现在想找个壳容身,却是太难.亲朋好友也给她介绍过不少对象,但对于她来说都不合适.最后大家一致觉得是她眼光太高,过于挑剔,时间长了,也就没人再给她介绍了.这反而让陈茉莉省了心,她不用再一次次地失望,不用再编各种相不中的理由.她觉得自己的爱情是迷失在了盛世大唐,或者是被自己丢进了《黄河》《图兰朵》里去了.剩女这种特殊的头衔,她总是骄傲地顶着.
可骄傲归骄傲,每当接到同事、朋友、同学们的结婚请柬,她都会盯着卡片看很久,幻想着上面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和一个男人的名字.一旦她回过神儿来,发现上面写的根本不是自己名字的时候,那红色的请柬就根本不是什么请柬,而是一封挑战书、一封檄文.
她觉得这些朋友是在跟她变相炫耀、显摆.爱情,婚姻算什么？这完全是两码事,结婚谁都能,可爱情就不一定了.她总是自言自语地说：“没听说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吗？你们高兴钻进坟墓就钻进坟墓里去吧,别看你们今天喜气洋洋地结婚,明年,后年,大后年,大后三年,大后十年,保准多数都得死而复生地从爱情的坟墓里爬出来,走进民政部门,把结婚登记证换成离婚登记证,到时候,让你们眼泪往肚子里流吧.”
她觉得请柬其实就是一张催款单,关系好的就是一张大额催款单,差一点的关系邀请了你,人不去的话钱也必须到位.她处理这种事的方式就是尽量省吃俭用,攒出多余的钱好随礼,要不然每月的工资就那么点儿,除去份子钱她就会过得十分拮据.她不喜欢参加婚礼这种热闹的场面,倒不是因为性格孤僻不善社交, 而是因为她觉得结了婚的人就搬出了她的世界,与她形同陌路了.不过也有例外,那就是单位里的舞美师张大胡子结婚,陈茉莉去参加了他的婚礼.她在决定去之前作了长时间的心理挣扎：不去绝对是说不过去的,去也是绝对说不过去的,这个两难的问题甚至令她寝食难安,无从抉择.
团里后勤部门调整住房,单身职工按照工龄进行排队,原则上单元房拆间住,一人给一间房,公用厨房和公用卫生间.当然后边的永远是捞不到房子的.按单身职工排队顺序来算,陈茉莉排号第五.
肯定能分一个拆间的,这让她高兴得不得了.单身职工能分房子的单位,这年头去哪里找啊！这次调整房子,房源共有三个三室和一个二室的房子,都是客厅很小的那种老房子,原来的房主这次调到新房子里去了,倒出来的就这些空房子,能分给十一个单身职工.
经过按排号抓阄,陈茉莉抓到了一个三楼三室一户的拆间,她命好,抓到了阳面的一室,面积为十二点六平,她在心里感觉很开心,排在她前面的几个老大姐,就有抓到阴面房子的.不管怎么说,总算告别了集体宿舍的苦难日子.
由于是男女混住房源,所以,陈茉莉的三楼三室一户的房子,除了陈茉莉外,还住进来两个单身老爷们.一个在阴面和陈茉莉对门,一个在她隔壁,门挨门.门对门、门挨门住着,就像兄弟姐妹一家亲的感觉.住阴面那小哥叫胡海明,平时私底下人们叫他“披头士”,他是乐队里的键盘手,从不爱说话,整天低头走路,留着一头齐肩长发,在后边扎一马尾辫,那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冷姿态看上去就像在宣布：如果不是为了艺术,他是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看见他,或走个碰头的时候,你问他一句：“胡老师.”他会“哼”或“哈”一声,你也听不准确切的声音,也不知道他看见你还是没看见你,似乎他的大脑里装的全是乐谱.有人观察过他,他见到领导也是这样,团里领导如果和他单独走碰面,领导如果不先和他说话,他也不会先和领导说话.每当这时领导都会主动和他说上一句“小胡”,像是问候,又像是关怀,还像是询问,总之这一句“小胡”就全包括了,既不失领导的尊严,又不显局面尴尬.
这时,“披头士”也会“嗯”一句,抬头看一眼领导,似乎是在判断和证明一下,这是哪位领导,然后便只管走自己的路.领导们都理解他的这种为艺术而生的艺术人生,于是,也就习以为常了.
“披头士”的专业水平在全团是最高的,春晚导演组请过他一次,第二年他就把人家拒绝了.
陈茉莉和这样的人住对门,也算“福气”了.他的眼睛只会瞅五线谱,不会瞅女人,不管多么多么美的美女,他都不会多看一眼.走在大街上,遇到美女,只要是男人都会回头看一眼,乃至看数眼,可他不会,无论多少美女从他面前经过,他都不会回头,也不会斜视一眼,这也许是他本身就在歌舞团的原因,年轻的舞蹈演员们个个都是美女,也许是在美女如云的环境下,千篇一律的脸谱没有能吸引他的,美女如云的地方美女就都和丑女一样了,这也许就是他眼里的相对论吧.而陈茉莉最烦的就是男人们像臭苍蝇叮着臭鸡蛋一样,盯着她瞅来瞅去.为此,她觉得胡海明是一个纯绅士,有气度.
另一个拆间里住的男人就是张大胡子,那个团里的舞美师张大胡子,也就是要结婚的这个张大胡子.张大胡子其实脸上一根胡子也不长,属于典型示范性的东北人,为人直爽,严重的话痨,这和胡海明有着天地之别.
胡海明从来不爱说话,进团五年的人也没听上过他五句话.可是张大胡子却不同,你什么时候只要看到他的身影,就能听到他的声音,多数时候,看不到他的身影,也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们俩根本不能算一个星球上的人,真想不到还能共同生存在一个歌舞团.
张大胡子脸上从来不留胡子,却把他叫张大胡子,是因为他刚来团里时,总讲他东北老乡张大胡子也就是张作霖的故事.东北人管土匪就叫胡子.
张大胡子的能说,在全团是闻名遐迩的.如果他醒着,如果有一分钟空闲时间,他也绝对会找别人说上六十秒的话,没话找话,没有共同语言就找共同语言,找不到共同语言的,就找女人的话题,一扯到女人身上,哪有男人不驻足的.实在没有人和他说话,他看见扫卫生的阿姨也得问问人家的孩子,如果人家孩子是个小学生,他就给人家高瞻远瞩、高谈阔论一番教育问题,大意就是中国的小学教育不行,缺少创造力和想象力培养,听得扫卫生的阿姨直点头表示一万个佩服.听他那话,他要去当教育部长,中国的教育就一定走在世界前头了.和这样一个人住拆间,陈茉莉也觉得是“福气”,最起码不会寂寞.
等分房子的事情一切尘埃落定,他们相继搬迁进新居.
陈茉莉搬进来的时候,胡海明和张大胡子都搬进来了.
陈茉莉搬进来的当天,正好是个周日.胡海明看她搬进来,瞅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她也礼貌性地回了一声：“胡老师.”胡海明问了一句：“搬来了？”算是表示关心爱护和帮助了.
陈茉莉答应说：“嗯,搬来了,还得麻烦以后胡老师多关照了.”当她再抬头的时候,发现胡海明已经进到他的屋里去了,并且把门都关上了.
张大胡子则热情地招呼着陈茉莉,他们都是东北老乡,张的家在辽宁,陈茉莉是吉林人,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虽然他俩没有那么夸张,但人在他乡,能听到久违的方言,这就在感情上拉近了很大一段距离.
张大胡子帮她安床,安电脑,一直忙活大半天.陈茉莉想请他下楼吃烧烤,他不去.他说老乡帮下忙不算什么,再说也不费事.收拾好一切之后,陈茉莉下楼去市场买回一只烧鸡,四根香肠,一块酱牛肉,一包花生米,四瓶啤酒,拿上楼来,算是招待张大胡子,同时,也一并招待下胡海明,以后住在一个房檐下,互相好有个照应.
可是,胡海明却不领情,他声称自己吃过了,尤其还强调自己过午不食,没法把他的尊驾从屋里请出来.陈茉莉只好掰掉一条鸡大腿,硬送给了他.他愿意转身丢进垃圾桶就丢吧,虽然陈茉莉十分心疼,但也等于是把自己的面子塞给他了.
张大胡子眼睁睁看着一条烧鸡大腿跑进了别人的屋子,他很不甘心,那眼神,那表情,就像是从他身上掰下一条腿似的.面对胡海明这样的外星人,他俩也只好以冷漠对冷漠.陈茉莉和张大胡子在一起吃了起来,她不敢多吃,只是象征性地夹了两口.张大胡子却很率性,只要有酒他就十分高兴,他脸上的笑容自始至终就没停过,连咀嚼都是嘴巴咧到耳朵根.陈茉莉注意到他有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牙齿十分秀气,就是长在他的脸上多少有点不相衬.
张大胡子和陈茉莉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从工作经历谈到老家亲戚,借着酒劲儿聊到很晚.不过他们并没有忘记顾虑对面屋内胡海明的感受,说到差不多的时候,两人把残羹剩饭收拾好就各回各屋了.
陈茉莉不禁私底下对比起了胡海明和张大胡子：一个热情健谈,一个自顾自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胡海明的性格和背影,让陈茉莉觉得他不是一个男人,更像是个姑娘.她不禁好奇起这种人的感情生活,担心他的精神会极度空虚.
不过,到了晚上,胡海明可就不是白天的他了,他的呼噜打得响彻云霄,差不多半个住宅区都能听见.也许是他把自己的睡梦也当成了键盘需要弹奏吧,这搬来新房的第一夜,陈茉莉怎么也没想到是在披头士的呼噜伴奏下极其艰苦卓绝地睡着的.
她不知道张大胡子这一夜是怎么睡的,不过第二天见面时,从他的熊猫眼睛上就能看出来,肯定是没睡好觉的.过了几天,张大胡子偷偷对她说,自从胡海明搬来这一周他晚上就压根没睡过一个瓷实觉,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后来,他们两个渐渐适应了披头士的“午夜变奏曲”,陈茉莉觉得这拆间住得蛮好的,特别是和男的在一起住,比和女的在一起住好得多,男的从不斤斤计较,就连早上起来如厕他们也都是可她优先的,在相对于男人的国度里,女人的特权得到了全面的发挥,大家相安无事,和谐相处.
约摸过了三四个月左右,让人不愉快的事情就出来了,陈茉莉的一双舞鞋莫明其妙地丢了.这双鞋是她去巴黎国际时装节开幕式演出时,一个法国朋友送给她的,非常精美华丽.她一直把它视为珍宝,只有在极其重要的演出上才会偶尔穿一下.每次穿完,她都要把它小心翼翼地刷洗一下鞋底再晾起来.前段时间正好有一个她的独舞表演,她回来就把鞋子晾在公用厨房的窗台上了,上面还盖了一层报纸,让鞋子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阳光.可是当她准备去收的时候,却发现鞋子竟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她找遍了能找的所有地方都没有,这可急坏了陈茉莉.如果找不回来她会心疼死,每次相亲不成丢掉爱情的机会她都不会心疼成这样.
她理所应当地想到了张大胡子和胡海明.可两个未婚男人,难道会偷一双漂亮的舞鞋？这又似乎不太可能.就算是他们拿走的,也穿不了啊！不过她又想到电影里那些专偷女人东西的变态男.不过,她的内衣、长筒袜什么的却从来没有丢过,不管在厨房挂多长时间都不会有人碰一下的,当然有人碰了不查指纹谁也看不出来,谁也不知道被碰过.
要说丢别的还真不心疼,内衣什么的他们拿去能戴就戴去,长筒袜拿去能穿就穿去,可是,就是别拿我的舞鞋啊！陈茉莉不相信,这拆间房子除了自己,只有两个大男人能进来,既然自己确实丢了东西,不是他们又是谁？
陈茉莉暗中观察起来,也没有声张,就像一条躲在草丛后面的蛇,准备伺机而动.除了工作时间,业余时间和晚上,基本上他们三个人都在家.胡海明醒着就看书,而张大胡子只要醒着就上网,陈茉莉撇过他聊天工具的好友名单,清一色的女性.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她感觉胡海明和张大胡子,都很像偷舞鞋的人.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寓言故事《疑邻窃斧》,觉得自己甚至有些神经质了.
不过一个人偷了,另一个人就是想偷也偷不到的,这么说他们之中还是有一个人肯定不是偷舞鞋者.
然而,舞鞋有两只,也不能排除他们两人一人偷一只的可能性,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比如说,有一人先偷走了一只,他只想偷一只.另一人,看到窗台上只有一只了,于是,正好也就偷走了,他也正好只想偷一只.他们偷走舞鞋只为了欣赏,他们不都是艺术家吗？
这样想来,丢了就丢了吧,他们也都是两个老大不小的超级剩男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同在一个屋檐下,陈茉莉不想因为一双鞋就捅破这层尴尬的窗户纸,兴许他们看够了就给她还回来了.
陈茉莉也已经接近剩女的边缘了,按理说她完全可以从两个男人中选择一个作为发展目标或者培养对象,可是,她觉得这两个男人都有诚信问题,并且兔子是不吃窝边草的,她怎么也不能找一个拆间的室友.
可是有谁会想到,拆间里的这两个男人, 却竟然有一个就是那专吃窝边草的兔子.
陈茉莉有一天晚上参加一个商业演出归来,感觉身心疲惫不堪,她简单洗漱一下,躺下就睡了.结果睡梦中,她忽然感觉有个男人压在她身上,她听到了他的喘息声,她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恶梦呢,当她用力推开那个男人的时候,她才知道那真的是个男人想对她图谋不轨,她激愤而起,下床就去捉那个男人,可是她并没捉住他.她还没来得及开灯看清是谁,那人就跑出了她的房门.黑暗中陈茉莉惊魂未定,她着实被吓得不轻,心脏跳得她连脑子都嗡嗡作响,她根本分不清来者何人.
可她必须找出这不要脸的家伙.到底是胡海明还是张大胡子,看身高他们两个原本就差不多,身材也相近,只是头发上有明显区别,不过在刚敢于的过程中她根本瞧不清那人的发型.
陈茉莉披上睡袍就冲出了房门,厅里传来胡海明的呼噜声,管他呢,她只想推门进去,可是胡海明的门关得紧紧的.于是她又急忙返身去推张大胡子的屋门,结果她使了个大劲儿却差点把自己闪个趔趄,门没锁,一推就开了,原来张大胡子就有睡觉不关屋门的习惯.
看见陈茉莉冲进来,张大胡子从床上吓得急忙躬起身披着被子跪在了床上.
陈茉莉哪里是好惹的,她气愤地把他的被子欣开,然后打开了他屋内的灯.
灯光下,她看清了张大胡子只穿了一件内裤,头埋在床上,撅个屁股,身下护着一双舞鞋,正是她丢的那双,刚敢于的事情肯定是他干的了,这个大混蛋.
陈茉莉说：“张大胡子,你是不是昏头了,你想怎么样？你找死是不是？你敢半夜进我屋想占我便宜,我现在就打110报警.”“不要打不要打,是我上厕所走错门了.”张大胡子张口结舌地说.
陈茉莉本来就气愤地要死,听他这么一说更是火冒三丈,她抓起他床前地上的鞋子,上去就是对他一通死打.
“张大胡子你混蛋！偷了我的鞋不说,还敢对我图谋不轨,你以为我就这么好欺负吗？”一直打得她手累了,全身没劲了,才停下来.
“对不起,陈茉莉你先消消气,我今后死也不偷你鞋了,你想怎么处置我都行,我认打认罚,只要你能原谅我就行.”张大胡子颤颤巍巍地说.他垂头丧气,一脸的哀求相.
陈茉莉要他起来穿好衣服,要么跟她去派出所,要么去找团领导.
张大胡子说什么也不肯坐起来,身子还是趴在床上,头埋在床上,撅个屁股.“起来,起来,猪鼻子插大葱——你装什么象啊！”陈茉莉说.
张大胡子还是不起来,陈茉莉上去照他撅起的屁股就是一脚,直接把他踹翻在床上.
“茉莉茉莉你消消气,听我说,我真的不是想存心偷你的舞鞋,我只是喜欢你爱你才偷了你的舞鞋,我把它当成你,我天天晚上搂着它睡觉呢！”张大胡子说.
“ 那你刚敢于为什么进我的屋想占我便宜？ ”
“我刚敢于起夜去厕所,回来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走错了,谁想你也没插门啊！”“张大胡子你这个臭气熏天的臭流氓,真让人鄙视你,你等着,我明天白天非去找团长和书记不可,我非得和你说道说道.”说完这些话,陈茉莉甩门走回了她自己的屋内,她仔细地回想了睡觉前的情况,确信无疑,她是随手关了门的,就算再笨,一个女人面对两个单身男人,能不关门就睡觉吗？这个该死的张大胡子,竟然敢别开我的屋门进屋想我,没门,明天我肯定要找团长、书记开除处理他,省得以后他还对团里别的女人下手,陈茉莉越想越气愤,越委屈,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天亮的时候,陈茉莉听到有人敲她的门,她恍恍惚惚打开了门,进来的竟然是张大胡子,他手里拿着一把老虎钳子,进门后对着她说：“陈茉莉请相信我吧,我一定改邪归正,我现在就拔下一颗牙作为证明.”只听“咯蹦”一声,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张大胡子钳入牙落,他的一颗牙掉落在地上,原本长着门牙的位置一下子成了一个喷着深红色血柱的黑洞,连牙龈上的肉都被撕扯得血肉模糊.
陈茉莉被张大胡子的鲁莽吓了一跳.她怔怔地看着这的一幕,脸上的表情惊恐万分,就像见了不要命的一样.用东北话来说,这张大胡子也太“生性”了,这种事都干得出来,陈茉莉觉得自己的门牙都剧烈地疼了一下,难道说这个人真的喜欢自己？
陈茉莉的心忽然软了下来,她打小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张大胡子这令她措手不及的举动果真把她震慑住了,她说：“你快去漱嘴吧,别让血再流了.”
等他漱完口里的血回来.她已经把他掉在地上的牙齿捡了起来.
“给你你的牙,快去医院栽上吧！去晚了,这牙就死了.”顿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这是何苦呢？”
“你只要能消气,能原谅我,我就感恩戴德了,这颗牙就让它永远豁着吧！”张大胡子说.
“ 你还是去补上吧, 缺颗牙多难看啊！”陈茉莉坚持.
“我是永远不会再补上这颗牙了,除非等你嫁给我的那一天.”张大胡子这次不像是忽悠,他那忍着疼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的表情,非常像是真心的.
“你真就是一个胡子,你祖宗是不是都真的当过胡子？你就是一个胡子的后代,你快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吧！”陈茉莉把张大胡子推出了门外.
陈茉莉把一切都咽进了肚子里,她选择了原谅张大胡子.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一年.这一年里陈茉莉再没和张大胡子说过一句话,无论他怎么讨好她、追求她,她都是冷眼相对,连哼都不和他哼一声.她不愿和这种人再有任何瓜葛,看着他的牙洞她心里就堵得慌,只想转身躲开.
而胡海明则交了一个女朋友,渐渐地就不回来住了.据说他的女朋友很有钱,出身艺术世家,陈茉莉却从没看见过真人,空出的这一间房一直没有人来住,整间房子就像一个大冰箱,每天冷气逼人.
再后来,时间一晃又过去很久,张大胡子也不回来住了.陈茉莉听人说他也有了女朋友,两人在外租了房子.一听到这个消息,陈茉莉心里更难受了,虽然她完全不在乎张大胡子,视他为不存在了很久,可是她始终相信张大胡子是坚持喜欢自己的,即使她再厌恶他,他也会一直默默地追她,默默地为他曾经的行为忏悔,可是,他竟然也学那个胡海明找个女人搬走了！
拆间房子里就只有陈茉莉一个人在住,张大胡子把自己那间房子的钥匙交给了陈茉莉一把,不过陈茉莉从来也没有开过.
只是有一件事,陈茉莉至今都想不明白,那就是她和张大胡子的恩怨,是如何传得满城风雨的.按理说,事发当晚家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而胡海明睡得很死,她不说的话张大胡子自己自然不会说,难道还有第四个人目睹了所发生的一切？可是转念一想,她也觉得可以理解,毕竟张大胡子少了颗门牙,一说话就会露馅,自然是纸里包不住火.
后来,张大胡子又把应该分给自己的经济适用房让给了陈茉莉.那是最后一套房子,她的排名紧跟在张大胡子的后边,张大胡子不要,就分给她了.谁都知道这可是单位最后一次享受分房子.自此,单位再也不会自行建房了.全部统一到市政府统一抽签才能分到经济适用住房.可想而知那会是多么难才能得到一套房子啊！陈茉莉等于捡着一块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或者说,是张大胡子硬塞给她的,总之便宜是捡着了,她一辈子都不用再为住房犯愁.从这个意义上讲,她欠张大胡子的人情可不小,虽然房子要等到三年后才能下来.
斗争归斗争,真到了婚礼那天,陈茉莉还是去了.婚礼现场,几名来团里实习的舞蹈学院学生排演了一台小型舞蹈剧,将婚礼推陈出新,掀风鼓浪般推到了高峰.
这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吧,她想,舞剧院专业团队的艺术家结婚,不弄个舞剧、独舞、群舞表演艺术压压场,那也真叫没面子不是吗？
看罢一个小舞剧,新娘子竟然忘情地兴奋起来.她自报家门也要表演一个节目.原来,她是另一个国家文艺团体里的专业独唱演员.
张大胡子也来劲儿了,他竟然和他的新娘子说：“我要请一位舞蹈家给你歌伴舞.”新娘子自然更为兴奋.张大胡子于是把目光投向了宴席中的陈茉莉.陈茉莉并没有听清他刚敢于的话,她正不以为然地看着桌上的一只鸡,在犹豫要不要吃上一口鸡肉,是吃哪一部分？是鸡胸脯还是鸡大腿？是鸡脖子还是鸡爪子？鸡肉的哪一部分都是热量挺高的,都是上百大卡的热量.吃鸡不如吃鸭子,鸭子的热量比鸡低多了,可是桌上的鸭子又都是烤的肥鸭,那嗞嗞流油的肥腻是她一辈子都享不了的口福.如果吃的热量大,自然转化的糖就多,脂肪就会增加得多.摄入热量越大直接的后果就是越胖,胖是舞蹈者的天敌,不过她还是经不住鸡的诱惑,把筷子轻轻地慢慢地伸向了鸡的大腿部位,夹了一块淡红颜色的鸡大腿肉还稍带点鸡皮,放进了嘴里.味道香极了,外酥脆里细嫩,吃起来软软的一点也不感觉发柴.可是很快,她嘴里的鸡肉就变了味,也不知道是苦还是涩,总之她吐到了纸巾里.她想起上一次吃鸡肉的时候是她刚搬到拆间那天,和张大胡子一起.俩人边吃边聊直到天黑,那时候她还是很看好这个人的,热情、健谈.那天的鸡肉虽说就是在楼下超市买的,她也没吃几口,可在记忆里,她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鸡.
陈茉莉正出神地想着,忽然听到了张大胡子在台上拿着麦克风毕恭毕敬地说：“下面有请全国著名舞蹈艺术家、我团国家一级演员陈茉莉小姐上台和新娘配合一曲歌伴舞.请大家欣赏她的优美舞姿.”
张大胡子这样介绍,不知道是有意抬爱陈茉莉,还是有意压制他的新娘,也许是更有意突出他的新娘吧.不管怎么说,张大胡子把话说出去了,陈茉莉处于了被动局面.她本来是不想上台表演的,自己又不是年轻的舞蹈演员了.再说每跳一曲舞下来,她的膝盖都要疼上好一阵,这样的地方更无法施展她的才艺的.她准备不接受也不站起来反对,就给他个无动于衷.
张大胡子的新娘子感觉陈茉莉是有意不上台的,经过张大胡子指点,她直接来到了陈茉莉的面前,说：“陈老师您好！请赏个光,我们同台演出一曲,大家也好热闹热闹.”陈茉莉被新娘子这一出奇制胜的招数给“制胜”了.
她只能和新娘子一起走上台去.
走到台上,她看到张大胡子的眼光里含上了一定密度的泪花.她不知道他是因为结婚高兴的,还是因为近距离看到了她.他们两个已经毫无瓜葛很久了,本来陈茉莉也打算和这人就这样一直冷战下去,不再有任何关联,可是今天,张大胡子出其不意的热情让她无所适从,一时间思路竟然一片混乱了.她只记得张大胡子一身西装革履,一张嘴那个门牙洞还是依然如故.
她和新娘子简单交流了一下,随着一首优美轻扬的旋律响起,她翩翩起舞,她款款歌唱.
如花似玉的新娘的歌声惊艳四座.真是全国一流的民族歌手,一定是未来中国民族唱法的大家.人们都诧异新娘这朵鲜艳夺目的鲜花,为什么会选择张大胡子这种牛粪级的人物呢？
陈茉莉的舞蹈自然是不用说的,那当然是为新娘子的歌曲锦上添花.
新娘子和陈茉莉的歌伴舞结束后,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张大胡子迎上陈茉莉,对她表示了感谢.新娘子也一直说谢谢陈老师.
陈茉莉转身,脑子里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她走阶,准备回到自己座位上去,刚走到前排一张桌前,她却被一个人伸手拦截住了.陈茉莉下意识一看,原来是住老拆间里的邻居胡海明老师,这让她深感意外.她向他点头示意一下等于是跟他打了招呼.可是,他示意她在他的身边空位上坐下.陈茉莉不好意思拒绝便侧身坐下来.
你也来了？
你也来了？
看到老张的门牙洞了吗？这哥们真够有种哎,结婚都没有补牙.胡海明的话等于直接敲击到陈茉莉的心脏上.陈茉莉听了胡海明的话脸有些红.她清楚她和张大胡子的一些绯闻,胡海明不能没有耳闻,也许他就是始作俑者.
胡老师你怎么也来参加婚礼了？这可真是少有啊！ 陈茉莉想拿这话回击一下胡海明.
张大胡子替我背着个黑锅哎,我能不来吗？胡海明说完这话,奸诈地向陈茉莉笑一笑.他的奸笑像毒蛇一样瞬间缠绕住陈茉莉,让她无法脱身,她只能让自己的灵魂飞出体外.他的奸笑让陈茉莉突然明白了,原来胡海明是借助张大胡子的婚礼来向她和张大胡子表明他的绝顶聪明抑或是嘲笑她和张大胡子原来就是一对傻子的.
陈茉莉做梦也想不到,那晚上的事情真的就是胡海明做的,张大胡子只是个垫背的,竟然是个“替死鬼”,真鬼竟然是那个为艺术而生的胡海明.
胡海明虽然在音乐上很有建树,但人品却很差.平日里和女人的关系就很乱,只是大家都不说而已.他看见陈茉莉年轻漂亮,又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是块送到嘴边的肥肉,自然不能错过,他以为搞舞蹈的女孩都很随便,于是打起了陈茉莉的主意.那天晚上他事先就在陈茉莉房门暗锁上做好了手脚,准备半夜后溜进去.谁知道陈茉莉那天晚上演出归来,加上人家招待喝了一杯红酒,回家后竟然迷糊地没有发现门锁被人做了手脚.结果是张大胡子先推开了她的屋门,发现陈茉莉躺在床上呢,他又回到了自己屋里.接着胡海明就进了陈茉莉的屋,就在他要得手的时候,陈茉莉惊醒了,把他打跑了出来,他一头钻回自己屋里用后背死死抵挡住屋门,同时假装打起呼噜.接下来,他听见了陈茉莉跑进张大胡子屋里和张大胡子的打斗,也该着张大胡子倒霉,偷了她的鞋,还正好在他之前错进了陈茉莉的屋子,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替罪羊.胡海明黑暗中得意地笑了,他笑自己白白地占了陈茉莉的便宜,吻到了她的嘴.
陈茉莉不知道自己在张大胡子的婚礼现场是怎么离开那个正人君子胡海明的,回到家里她想起胡海明满嘴的大黄牙,心里感觉一阵恶心.她跑到厨房水池子一阵呕吐,一阵漱口.
张大胡子的婚礼给陈茉莉留下了一种莫名的伤痛.在台上她清楚地看到张大胡子的门牙还是一个洞,这么久了,他一直没去补一颗.现在补一颗烤瓷的牙也花不多少钱,怎么他张大胡子就愿意一咧嘴是个豁牙呢？他的嘴巴本来就算大号的,里边少了一颗牙,看上去就像一堵墙上被老鼠打了个洞,老鼠带领着它的家眷从洞内成功逃路一样,更像是专门从那地方刮黑风的通风口,这令他讲话的时候都漏风,听上去像个大舌头.可是张大胡子却没有半点难为情的意思,反而一副引以为荣的模样.
陈茉莉自打参加完婚礼回来,感觉张大胡子嘴里的那个牙洞就像黑洞一样把她吸了进去,她无能为力地在里面飘荡,不知道要坠在什么地方,只觉得越陷越深.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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