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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姥爷有关硕士毕业论文范文 与城堡姥爷相关硕士毕业论文范文

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城堡姥爷范文 类别:毕业论文 2024-01-10

《城堡姥爷》

本文是城堡姥爷在职研究生论文范文和城堡姥爷和姥爷有关毕业论文范文。

城堡

我应该相信还有别的,其实都不可信.只有你实实在在.你是我的不幸和我的大幸,纯真而无穷无尽.

当夕阳每天作别于这方土地上劳倦的人群,在不远的医巫闾山身后顾恋地隐没之前,总是毫不犹疑地拨开遮掩它的雾霭或云翳,将最后一抹余晖涂饰到孤傲地崛起在平原上的那座城堡.

城墙四角炮台上盔甲的烁烁之光虽在岁月的烟尘里永逝,而操练中士卒的踢踏与呐喊声,仿佛在时光深处飞旋回荡,城头上浸染的殷红似乎还充溢着当年的悲壮与杀机.西侧高耸的城墙伸展到极限的身影,覆没了城中袅绕着炊烟的大片房舍,似乎一只光阴之手又从那密闭的方位悄悄偷伸过来,抚摸早已不属于它的雪月风花.

我睁开记忆的双眼,是在某个阳光朗照的初夏,城堡给我的印记多余而荒寂.从外祖父的家门向南再向西折向城里,或去城外的任何地方,都要越过看似行人拆出的一处墙体的豁口.叫不出名称的草木沿着豁口形成的硕大的“u”字生长出来,参差而葳蕤,红的白的黄的紫的花儿绽放其间,从远处看去像是一个残破的花环,默默为这处断壁表达吊祭.

当我向这里走近,几只鸟儿忽地从花环里扑腾而起,呜叫着飞向另一处城头的草木丛中.其实不仅是另一处,城墙之上和四周几乎都长满了灌木与蒿草,间或也有高大的榆树和槐树在墙根处振拔开来,枝叶紧紧攀附着满是藤蔓的墙体,直至探出墙头铺展出一簇簇绿荫.我想,如果没有城墙,人和车马的行走该有多么自由.

城堡只是人和车马可以穿墙而过的地方,高墙上下堆叠着花草树木,与城外的几片林木一样有鸟儿飞翔.我用童年的目光所摹绘的城堡的素描就是这样简约而直观,以至留下大片莫名其妙的空白.后来的记忆便在这片空白里渐渐生长,占据了那些高墙、草木和鸟儿之外的所有空间.

历史的长河从古老的源头奔泻过来,并非一路连绵不绝地高歌与诉说,总会因某种疏忽或灾难时而变得哑然失声.况且一个不足四万平方米的小小城堡,不过是长河里泛动的一朵微微浪花,随时可被那轰然澎湃的涛声所吞噬.所以,壮镇堡的人对城堡的用途并不十分清楚,他们因为地位的卑微,无法查阅属于这座城堡的残篇断简.在对这段历史的遗憾中,又往往习惯依照美好的想象去填充攫取人心的故事,于是城堡所在地壮镇堡便有了出过状元的传说,于是便有了专为那位状元修筑的这座城堡.状元堡便成了今天壮镇堡的第一个称谓.

细一忖度,中状元者尽管号为“大魁天下”,皇帝也未必以一城赏赉.但壮镇堡的人言村史必言其城堡,言其城堡又不免言及那位不知姓甚名谁的状元郎.如果“师出必捷、威震绝域”的李成梁地下有灵,这样的讹传一定使他哭笑不得.他作为明代的辽东总兵镇守辽东30年,曾驻防在壮镇堡以北20公里的广宁城以遥制一方,抗击女真、蒙古各部的侵扰.这里的人们虽然无人不知李成梁的声名,但对他为整饬兵备、积草囤粮,在如今的栖身之地修筑城堡的史实却知之甚少.

这座城堡并非形单影只,周边尚有不同功能的城堡与之守望相助.有史学家考证,距壮镇堡城堡北不足五公里的二十里堡城堡,还是明代的一座制胜堡.西南方位依次而建几处烽火台,以台台相连的密布警戒疆域,倘遇敌情便会即刻施烟点火.紧邻医巫闾山的另一个士兵操练场,在阒静的黎明可与这里的城堡互闻鼓角.

那些浸渍在时光里的往事旧话,已被时光之水消损得凌乱不堪.这很容易让人想象一面镜子被无意地滑落地上,随着粉碎之声而呈现的分崩离析的状态.壮镇堡的人无力将属于自己的历史的碎片重新拼接在一起,他们只能从碎片折射的几丝光芒里,恍惚看到久远而沉重的影子.因为有高墙有炮台有曾经驻守广宁城的李成梁,他们能够猜得出身边的城堡会与某种防御有着关联.但他们似乎不愿如此联想,也许忌讳那带有的味道冲抵了脚下泥土的芬芳.他们还是仰羡状元,喜欢对那个状元郎津津乐道,对状元堡这一生发着独特文墨气息的地名情有独钟,并把城堡同状元联系在一起,坚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中了状元就会赢得一座城堡的富贵,致使这样的故事不知相传了多少代人,似乎那传说中的状元与自己的祖辈有着不解的亲缘.

据说是李成梁偏偏要取强壮重镇之意,硬是将状元堡改换成了壮镇堡.由文到武的两字之差,让壮镇堡人一直耿耿于怀.

这里的富人倒是因了一个虚拟的文脉,率先在延展的土地上炫弄起风雅.

最早进入城堡的是三百年前一户于姓人家.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当年消失了士兵身影的城堡是怎样的萧然空寂,更不知是谁掌管准入城中的权力,让远道而来的陌生人堂而皇之地进入城里,并成为这里的首位主人.不过几年的光景,于家已拥有了大片土地.接踵而来的三户人家依然是于姓,分别获取的土地与首位主人达到相仿的面积.由此诞生了于氏四大家族,将方圆三干多亩土地瓜分殆尽.他们本来是贪婪的土地占有者,与那些终日劳作的穷苦人有着同样的肤色,但他们渐渐让聚敛的财富披上了文化的衣装.

一个中秋的夜晚,四人聚饮后开始商议,各自要立一个堂号,这样既可昭示富后之贵以超尘拔俗,又能彰显本地文治而不辱先贤.于是在地主烟尘飘移的宅院里,分别悬挂出“尚”字头的四块匾额——尚仁堂、尚德堂、尚义堂、尚缘堂.尚义堂主于绳武真的开始讲情重义,时常以粮食济困邻里,据说张作霖一时开不出兵饷,他拿出一大笔银元,为张解了燃眉之急.经常在这里过往的人们,知道这里的地主家也有堂号,自然会相信此地曾有状元及第.

姥爷的父亲在这里停下奔走的脚步,就是因为有状元与城堡的传述,才情愿拣择了这方水土.但是他已不能在城堡里找到栖身之地,那里早已布满了农舍,只好在城堡的东墙以外夯土建屋.之后也有许多人家从遥远的地方迁徙过来,城外与城里共同升起了炊烟.

不知道当年城里城外的人们往来于哪条路径,到我开始学会奔跑的时候,就看到那个u形.后来,200米长的东墙出现几个u,当然有的还不像确切的u. 我不止一次看到,住在城里的人总有一点高傲的样子,他们很少从那“u”字里出来,而城外的人要经常去往城里,通过城里再去往城外的地方,见到城里的人会主动打个招呼.其实是我不知道,那些住在城里的人早已因为祖上的先入为主,自然获得了较高的辈分.孩子们不讲这些礼节,只顾沿着城墙根玩耍.

我是那么喜欢城堡,喜欢城堡的墙根和墙头.单是这城墙根一带的玩物,要比鲁迅先生百草园里的泥墙根丰富得多.他家的墙毕竟是泥墙,而且是“短短的”长度.城墙便不是一般的墙,那墙根直抵历史的土层,宽厚而又沉酣,四周的天地也格外地广阔.春天在墙根的树丛里蹿跳的鸟儿就不下十几种.它们大都不喜欢往高处飞翔,受到孩子们追打便忽地越上墙头,窥视一会儿见没有人来,还会飞落到墙根一带.麻雀的脑子像是没有季节的概念,什么时候都会在这里飞来飞去.可我还是讨厌麻雀,也许因为它们被人称为“家贼”,身份已经一败涂地.它们混入到其他羽毛鲜亮的鸟群里,仿佛漂浮在清溪上的一块干涸的粪便.但到了冬天,城墙根只剩下“家贼”们留守,有时看那不离不弃的样子,又觉得不该给它们戴上一顶“贼”的帽子.

那些被风雨剥蚀得毫无棱角的青砖,有的从墙体里脱落下来,成了我们这群孩子做“打衙役”游戏的玩具.砖头被一个个砖头猛烈地撞击,变成了比砖头更小的碎块,散落在有空场的村头街口,看上去像丢撒的煤块.孩子们又去墙根下拾取砖头,照样玩“打衙役”,笑声在城堡里不停地回响.有时砖头没了高度,选两块摞在一起,但没人敢从墙上扒下一块砖来.

一座关帝庙紧邻城堡的南墙.此庙建于何年又于何年起几次修缮,已经无法考证.但人们相信有城便有庙,城与庙应为一体.所以关帝庙的历史与城堡修建的年代相距不会很远.在我的记忆中,庙宇入门有高大的影壁墙,然后是“马殿”,更高更大的房子是正殿,里面供奉着关公像,还有关平、周仓等人的塑像.两对石狮立于庙门内外,十余块残破的石碑散落在庙院之中.一座铁铸的巨型古钟悬挂在马殿前方,人们用铁杵撞击它发出的沉闷的声音,每天唤出走向田野劳作的队伍.但在“大跃进”时古钟成了大炼钢铁的绝好原料.还有一些属于关帝庙特有的陈设,有的已不见踪影.

庙宇虽然破旧,却是一个供奉神祗、寄托心灵的地方.壮镇堡的许多人始终把关公作为财神多加崇祀,但凡要将烦恼变为欢乐,将苦难转为甘甜,将凶险化为吉祥,都要到关公面前焚香叩拜.敬神敛息的祈愿过后,总有一种期待留在人们的心头.其间,如果遇到某种颜色、某种气息、某种声音抑或是风雪云雨,也会以为是与祈祷相关的感应与讯息.他们在冥冥之中即使已经得到了祸福吉凶的暗示,现实中还要回到又一个对未来的假设和祷告.这也许就是神祗的力量.

那时,我不会注意这个庙宇的格局与气势,也记不得人们到此祷念祈愿的种种情形,只记得在庙宇里遭遇的那场惊悚.

夏日的一天,我和伙伴们在玩耍中遇到一场大雨.我们为一只拖着长长的暗尾巴的鸟,不知不觉追赶到了城堡的南门外.那时的北门还有城门的样子,南门却模糊了门的形状,人们还是按照原有的模样去称呼.雨点落到头上才知道是下雨,仰首看天之时,雨水便从浓黑的云层里倾盆而泻了.我们开始奔跑寻找避雨的地方,相互的呼唤声却全部淹没在轰鸣的雨声里.由于慌不择路,当我拭一把满脸的雨水,眼前却出现两扇虚掩的红漆大门.

我此前没有到过这里,虽然距姥爷的家还不到一华里.姥姥叮嘱过无数次,小孩子不能去那个地方.我不知道不能去的缘由,但看她说这话时的表情总带有几分神秘和恐惧,所以也就遵嘱守规不敢冒犯.玩耍时如果抬头看到南门东侧高耸的青色房脊,就会不情愿地扭过身来.

没见过哪家的门有如此的鲜红与高大,透过门的间隙,我看见一座盘卧着巨龙的影壁,那上面的龙张牙舞爪,身子涂抹深黄的颜色,眼睛向着大红门死死凝视.正在迟疑之际,一阵狂风几乎是将我拖进门里,一直拖进一个无窗无门的大房子内.房子里站立着一白一红两匹马.外面尽管风疾雨骤,马却纹丝不动,像是这场风雨与它们毫不相干.我很快断定两匹马不是真的马.靠近马头的位置各站着一个人,当然也不是真的人.但他们的眼睛比那堵墙上的龙眼更让人惧怕.我已经将身体从一个角落挪动到另一个角落,但总有一双眼睛在逼视着我,仿佛疑心我要将哪一匹马随时牵走.看到僵硬的头颅上忽然闪现出灵活转动的眼睛,即使是成年人也不免毛骨悚然,何况一个风雨中误闯这里的孤单的孩子.

我禁不住打起寒战,向外面打量期待发现人的踪影.房子里已注满风雨的合声,风裹挟着雨肆虐地撕扯,我的全身浸透了雨水,只好跑出去躲进一座更高更大的房子,紧靠在一个粗大的红柱子上.一阵喘息过后,手提长刀的一尊塑像映入眼帘.塑像高大无比,面部也如红门的颜色,两道眉毛在一双长眼之上如倒写的“八”字.也许是这双眼睛没有盯看我,对他便没生出更多的畏惧.我全然不知这是什么人的塑像,另有两尊立于左右,个头儿显然比他矮了许多.一座残破的香炉里正弥散着香火的味道.这味道我很熟悉,它让我的慌张之心开始有所放松,

一股强风猛然吹来,一扇高高的窗棂径直砸向地,摔落成一片支离的木楞.此刻,闪电射进一道银白的光亮,随之比窗棂砸落更猛烈的响声骤然而起.我从没有听过这样的雷声,像是天空被炸裂开来,在空旷的房子里留下嗡嗡的余音.我的心头又是一阵惶恐,就在不经意地转头之时,我险些发出惊叫——天哪,那是怎样的场面,一个人头滴着如注的鲜血,被一个横刀立马的人拎在手上,人头上的眼睛睁得牛眼一般,像要随时滚落出来,显然是死不瞑目的样子.我即刻觉得全身的血涌到了头顶,像是自己的头颅也要随时被那个立在马上的人砍下拎走.

姥姥那句话飞至我的耳边,顿觉眼前一片漆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当我听到姥姥说话的声音,已是躺在暖融融的土坑上.之前,姥爷的干呼万唤没有换回我的一句回声,最后是在一名小伙伴的嗫嚅中,踅摸着跑进那个院子,在大红柱子下找到了我.姥爷坐在一旁已恹恹无力.他说他是将我从昏迷中抱起背回家中的.

童心的田畦如果笼罩上一丝阴影,就像肌肤留下一道疤痕难以平复.明明一个神灵敬奉之处,本该廓清所有的凶险恶煞,却到处充满了令人瑟缩的与杀气.有人说非如此无以表现关羽的骁勇神威,武财神当以勇武之事昭示天下.这种揣测虽然有其情理,但关公毕竟供奉于庙宇而不是展馆.听说道教将关羽奉为“关圣帝君”,作为“护法四帅”之一,在道观之处才会有此庙之类的图绘.

但这里不是道观,与庙宇相连的东侧有几间房屋,住的是身披茶褐色袈裟的僧人.庙宇里唯一一块字迹较清晰的石碑,刻着“青岩寺下院——壮镇堡”魏碑体大字,为一个场所注明了佛教的身份.僧人们在这里诵经打坐,寂静的夜晚偶尔传来单调的木鱼声.其实下院的职责并非在壮镇堡一带弘扬佛法,而是经管属于青岩寺的几十亩土地.在田野里几乎看不到僧人的影子,他们雇佣当地的农民春种秋收,每年秋后青岩寺有僧人到此清理账目,几辆马车从靠近河边的场院装满粮食,在吆喝声里慢悠悠地驶出来,拐入正对城堡南门的砂石路,向南方奔去了.

后来,我再没有去过那座庙宇,只是见过一位身材矮矮且胖胖的僧人,肩上背着很大的包裹,从城外的路上向南行走,他的身体有些摇摆,步子却显得匆急,脚下荡起一溜淡淡的烟尘.

我的神思在佛与道之间逼仄的蹊径上游走,最终在温暖的茶褐色与寒酷的血色渐渐模糊中,停止了继续向前探寻的脚步.

而一位老者道出了的由来.

某年初秋的一天,南方两名瘦削而颈长的孪生兄弟,专门为绘制壁画到此,他俩口叼到庙宇里环视,便遭到这里人的白眼.城堡里熟知三国故事的不止三名五位,听说画匠要在刚刚涂饰好的墙壁上画三国里的内容,便有人背着手在庙宇里踱来踱去,见到其貌不扬的画匠显得不屑一顾.

翌日,洁白的墙壁上赫然出现一幅漫画似的粉笔构图:小小的两只乌龟伸出长长的脖子,各自叼着一只,烟雾缭绕成一团乱麻状,一直缭绕到东面墙壁的尽头,并配两句打油诗:小小的脑袋长长的脖,胆敢来此画三国.画匠受到羞辱后没有大动肝火,两人相互说了几句当地人无法听懂的话,便若无其事地开始了壁画的绘制.没人知道,他们之间短暂的几句交谈已埋下了一颗恐怖的种子.

紧闭了一个月的庙门打开后,人们陆续进来要一饱眼福.最先赶到的还是懂三国故事的那些人,画乌龟的人也许就在其中.壁画逼真的场景仿佛使他们真的看到了关公的威猛,看到了他们时常聚在一起想象的场面,而细腻精妙的画工更是令人惊叹不已,正殿里马上回荡起一片赞许声.画匠得意地拿走了工钱,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等到孩子们进去的时候,便都迅速往外跑,个个脸上失色,有的吓得哭出声来.从此,这座庙宇就成了儿童不宜之地.个别天性怯懦的大人,也不敢到此孤身焚香.

供奉在血色和厮杀场景中的关帝浑然不觉画匠的心思,依然以佛一般的庄严面对身下的跪拜者.而虔诚里像是没有畏惧和惶恐,壁画绘就之后,几乎每天都有前来祈愿的人.虽然香火不是很旺,但总有神圣的气象显现出来.据说,关帝庙马殿里的那匹马,先为它的主人显了灵性.一天,几个大人在马殿里歇凉,一个于姓的小男孩混入其中.他忽然指着颜色变浅的赤兔马,喊着非要骑上去不可.在三国故事中,关羽就是以这匹坐骑书写了千里走单骑和过五关斩六将的传奇.见孩子执意要骑马玩,有人伸手将孩子举过头顶,让孩子坐在了马背上.大人松开手时,孩子却号啕大哭,只好又伸手向上,要将孩子扶下马来.但人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无论大人如何用力下拽,孩子却一动不动,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在场的人一时不知所措.有人跑去找孩子的家长.家长跑来伸手去接抱孩子,结果那场面依然如初,于是急忙到正殿给关公连叩响头,以求宽恕孩子冒犯无礼,随后又跑回马殿,此时孩子哭声已止,从马背上笑盈盈被接抱下来.

关帝庙虽然有种种显灵的传说,但看不到哪个卷帙里有关于它的记述.而广袤数百里的医巫闾山,却是“凡峰开地衍,林茂泉清,无不建立精舍,以极工巧”.作为辽代皇族耶律倍一系的世袭领地,由于契丹贵族的信奉作用,医巫闾山很快成为我国东部地区宗教活动的一个中心.无论是金代末年“文士领袖”赵秉文诗云“三百六十古精庐”,还是一代贤相耶律楚材吟诵的“无恙闾峰三百寺”,都将当时的宗教活动及其场所歌咏得夸张而真实.壮镇堡的关帝庙一定远在其后,不仅非正脉佛家寺院,而且始建时期尚晚,似乎远不入寺庙之流.但壮镇堡人敬畏这座庙宇,因为庙宇里供奉着关公,供奉着使孩子魂不守舍的赤兔马.许多庙宇所建之处不见得有城,而这里的关帝庙与城相依,从南向城堡望去,庙宇就成了镶嵌在城堡的一颗明珠.

我终于从那个满是血雨腥风的梦魇中醒来,开始对庙宇有了情感上的亲近.

那天雨霁日开,我爬到城墙上用弹弓打鸟儿.雨后的城墙有许多鸟儿从躲避的阴暗里飞出,尽情地为再现的晴空啁啾.我不想听它们的呜叫,当一双红色的翅膀正在我的眼前扇动,便将用黄泥揉制的弹丸射了出去.那颗弹丸似乎射给了所有的鸟,随着忽啦啦的声响,它们一齐腾跃而起,水珠旋即迸溅开来,像是抖落一地碎碎而晶莹的银子.我直起腰来,朝着鸟儿飞走的方向望去,惊奇地看见一道彩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彩虹,正悬垂在庙宇的上方.彩虹的一侧似乎从天而降,直接栖落在庙宇之中,又像是从庙宇而起,顾盼地升至天空.那耀眼的色彩令我两眼迷离.长大后才知道彩虹有七彩,那天彩虹的色彩却足以让我辨识一生.鸟儿飞去的方向正是彩虹升起的地方.

“我把虹放在云彩中,这就可作我与地立约的记号了.”上帝与一切有血肉之物所立的约,似乎就兑现在这天的雨后,让那些鸟儿为庙宇中的彩虹激动不已.它们以人们无法计数的频率扇动着羽翼,以超乎寻常的强音狂欢般鸣唱,最后又在彩虹里渐渐消融.彩虹倏地消逝了,我脚下的墙体像是突然升高,但已经仰望不到蓝天上还有什么,只是庙宇的屋脊上浮动着几丝洁白的云雾.

次日是个晴朗的早晨,城堡四周都有鸟儿纷飞,鸣唱得异常清婉.我突然发现,它们的羽毛变得格外亮丽.我本熟悉这些鸟儿羽毛的颜色,如此的光鲜一定是染上了彩虹的颜色.

从此,心中的庙宇有了莫名的神圣.

童年里的故乡不论现在变得怎样的衰老,总能留有当年熟悉的容颜和声音,每个游子会在寻找中随着它始终不变的脉搏感受温暖.

写到这里,我才对你说,城堡虽是我记忆中的金子,但它不是闪烁在定义中的故乡村落.只是因为它庇佑了我的整个童年,所以我心中的故乡就在这里,就在这块超越了故乡地域的土地上.

爷爷的家在距壮镇堡城堡西南方位不足五华里的B村,去青岩寺必须要经过这个村.爷爷兄弟五人拥有大片土地和两座油坊,城市里还有一个贸易货栈.这是我的曾祖父杨雨轩的功劳与罪过.他在年轻时与人发生一次格斗,以为结束了对方的性命,逃到很远的城市躲藏三年.后来听说那人一直活得很好,他便悄悄返回到家乡.长久的流浪使他的视野延展到医巫闾山之外的广阔世界,一个倒卖粮食的欲念疯狂地生长出贪婪的果子.他用倒卖粮食赚来的钱收买土地,再用土地上长出的粮食换回继续扩大土地的资本.他的儿子们继承家业的结果,是分别被戴上地主和地主分子的帽子.

我几次蹬过一条满是细细黄沙的小河,或踏过小河结成的晶亮的冰面,去那里看望爷爷奶奶.饱餐之后的孩子管不了自己的脚,总要跑出去玩耍一番.但从那一年起,他们开始叮嘱我,除了隔壁的张二妈家,其他人家一律不准去.张二妈住在房西,与爷爷家隔一道不高的土墙,土墙在紧贴房子的一端有个缝隙.两家人来往要先将一条腿从缝隙间伸过去,然后需侧过身子,再迈过另一条腿.平日里缝隙被爷爷家的一捆柴草遮掩着.我每次去张二妈家,总会看到全家人的笑脸.有时我还是忘了老人的叮嘱,偷偷跑进后院一户人家,去找曾经在一起玩耍的伙伴.当我推开这家屋门探进半个脑袋,女主人像是遇见了怪物,呵斥着将我驱赶出来.我的身后第一次传来“地主崽子”的谩骂.尔后,只要我在爷爷村庄的街道上出现,总会有“地主”或“地主崽子”的声音传来.起初我并未因为这声音有何惧怕,只是由于看到那些人喊出声音时,目光里充满讥讽甚至是仇恨.当我在爷爷家昏黄的油灯下止住泪水,我首先想到城堡,想到庙宇之上那道奇异绚烂的彩虹,以及城墙上下那一群群快乐的鸟儿.

还是城堡让我心仪让我心安让我快活,让我忘记所有的冷眼白眼和仇恨的眼.虽然它已见凋敝,却依然以防御的姿态守护一颗稚嫩的心.我从爷爷的家回到姥爷的家,似乎从一个危机四伏的白区撤回到红色的根据地,快乐的种子又重新播撒在城墙根一带.“”开始后,两个堡子虽然响起同样的讨伐声,但对我来说,姥爷的家乡依然是一块乐土.不只是因为这里有座城堡,而是姥爷姥姥双双以贫农的身份,理直气壮地在此生活.自从父母去了城里当工人,将两岁的我寄养在姥爷姥姥的家,我的生命一直得到城堡似的卫护.爷爷奶奶有时来姥爷家看我,他们大都是天黑时来,迈着很轻的脚步,直到敲门时才知道.进屋笑着看我,眼睛似乎不会转动,然后递给我一包糖果或是点心,偶尔也有饺子、包子和馒头之类吃的东西.一次,我透过窗户看着他们蹑足出门,身影突然消失在夜色里,便哭着追赶过去.爷爷轻抚一下我的头,“你不能去!”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压出来.

我不止一次爬上城堡的墙头,向着爷爷的家乡望去,眼里却常常噙满泪水.那个让我感到恐怖阴森的地方,正豳囚着我年迈的亲人.我不知道他们有无被幽囚的苦痛.

春天的大地被阳光朗照,升腾起丝丝袅袅的雾气,于是远处的村落在雾气中颤抖、摇晃,房舍像是在邈远的汪洋里漂浮,很快就要倾覆沉没.我仿佛听到有人的号叫和鸟的哀鸣,从迷茫的雾气里隐隐传来.我开始恐惧没有青禾的大地,它裸露、薄情而又隐恶.待到禾苗覆满空旷的原野,村落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那些晃动的房舍终于安稳下来.而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又将爷爷的村庄掩没,即使站在城头上踮起脚来,也望不到那里半个农舍.我想象着爷爷奶奶在自家院子里走动的样子,想象着屋顶上一个用废弃的泥缸裹着泥巴做成的烟囱冒出的那缕炊烟.

初冬的第一场雪,空气格外清新,我的两个故乡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医巫闾山也仿佛移近城堡.此时,我已完成了四季里一个完整的思念,不再于残雪积存的墙头上翘首眺望.

也许城堡完成了对我的一种守护,当我走出城堡转身的一刻,它已将斑驳的身影隐没在如血的残阳里了.

那时,我看姥爷的手在那只毛笔和一把锄头之间,不顾惫倦地交替传递着翰墨的芳香和泥土的气息.他像是找寻一种平衡,让不相干系的笔杆子与锄杆子双方形成某种亲近与契合.他的情绪就在非此即彼的互换中不停地游移,并在无限和有限的空间里变换角色.

于是,我发现锄把子的背景构图是土地、烈日和流淌着汗水的姥爷.当这个图景被沉沉的暮色所涂抹,另一个画面被一盏油灯点亮:饭桌变成了书案,一扇纸窗放大了姥爷握管挥毫的身影.

锄杆子上浸染的几点墨痕,印证了姥爷的身份——农民,有文化的农民.

不知从何时起,有了劳心者与劳力者两种人群的划分,而劳心者似乎属于有文化的智者,劳力者则被划为出卖汗水的愚民.那些识文断字的大地的主人,在“治于人”中把自己的双脚深插于泥土,将远离泥土生活的想象交付头上飘移的几片白云,或者和大地一起默默地为下一个春天做出重复的思考.但他们不甘于背负祖上的命运,期望通过辨识更多的文字或诵读更多的诗文,为从农舍到田间周而复始的行走插上双翅,甚至飞越医巫闾山,去那座夜晚有一大片灯火的城市.最终他们还是没有离开村头的土地,在自己的土屋里快乐地煎熬.随着他们梦想的彻底破灭,对文化的亲近毫无悬念地归于一种情感的寄托与发泄.

姥爷的梦想当然是用笔杆子开启新的生活.他在私塾里苦读三年,耗用了家里近两石粮食作为学费.私塾先生最得意姥爷写的一手好字,最后送姥爷出门时只说了四个字:“日后得福.”姥爷当时13岁.

从此,他远离土地的梦从壮镇堡的城墙根下,一直做到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却没看到一手好字给他带来何种运气.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从河北长城脚下的兵营里逃回家乡,仍旧期盼着“日后得福”的那一天.后来,他知道老天没给他安排那样的命运,每天挥动着毛笔书写在私塾里记下的之乎者也,排遣心中的抑郁和忧伤.最终他还是扛起父亲早给他准备好的锄头,很不情愿地走向春天的原野.

姥爷的表情总是显得忧郁,走路很少抬头,像是还在选择脚下的路,或是为私塾先生预卜的落空深深地懊恼.他能写一手好毛笔字的消息在村里不胫而走,在那年春节前,姥爷家的院子里陆续涌进好多人,他们手里拿着红纸,有的还提一包点心,也有的带一瓶白酒或水果酒,满脸堆笑地请姥爷写春联.每年一进腊月,人们赶集上店必要买回春联.至于春联写的是什么,在意的人并不多.红纸黑字贴上去便是喜气迎门,所以在他们的眼里,鲜艳的色彩就是新春的吉兆.姥爷书写春联不仅讲究字体隽秀,而且看重字句之意.由于他对许多春联早已烂熟于心,一阵毫移墨染之后,数副春联便铺满屋里所有角落,乡邻们一一将春联拿走,而留下的礼品却摆满了姥爷家的炕上柜上.姥爷说就是从那时起,有了出入头地的感觉.他说那感觉绝不是因为翰墨换来了物质,而是看到乡邻的目光里,充满了对他的敬佩与欣羡.从此,他在劳动的人群中手撸锄杠的笨拙,不但没有遭到人们的揶揄,相反一个会舞文弄墨的人,肯在大地上挥洒汗水,自然受到众多人的怜悯与顾惜.

我开始在一个砚台前为姥爷研墨,上述的场面不知在那座老屋,上演了多少年新春即临的白昼和夜晚.那方椭圆形深绿色的砚台,有姥爷的手掌大小,砚堂明显下凹,蘸笔调锋的一端缺损一个圆角.当我手拿墨块要研磨之际,姥爷先是用汤匙往砚堂滴上几滴水,然后总要说上一句“轻点儿”,眼睛便微笑成两个弯弯的月牙.那砚台原本脱胎于一块磨刀石,姥爷上私塾之前,磨刀石被姥爷的父亲锯成两截,其中的一截就做成了砚台,陪伴姥爷度过私塾的苦读岁月.那年,抓壮丁的叫嚷声在院子里响起,姥爷却没有推门而逃,而是迅速将砚台藏进了灶膛.他说不知道为何先藏砚台而不先藏自己,只是觉得那东西与他亲密得不可分割.

书写春联不用宣纸,其实也见不到宣纸.红纸是用白纸染制的,一端留下一道白边儿.裁好的红纸直接铺在并不平展的饭桌上,姥爷开始屏住呼吸提笔泼墨.桌子置于炕上,窄的一侧正对老榆木做成的炕沿.姥爷需站在地上书写,人们只能从他的两侧将脖子伸长,一个个脑袋错落地叠起,眼睛随笔锋飘逸的游走而移动.所有的人也像是学着姥爷屏息的样子,整个屋子只有毛笔与纸的摩擦声和细弱的呼吸声.在墨汁用尽的短暂时刻,寂静便被人们的笑语欢声打破了.其实写春联并非全是楹联,也要写出许多“福”字,贴到大门屋门里外.剩下的边角余料,大都写上“金鸡满架”“肥猪满圈”“金谷满囤”,分别贴在鸡舍、猪舍和存放粮食的器物上.“福星高照”“抬头见喜”之类可在屋子里随处张贴.

我看见乡邻满心欢喜地捧回那些墨迹,像是确信无疑地获得了未来的鸿福与吉祥.尽管那颗福星并不轻易地照耀到他们的头顶,那些圈舍里的畜禽与一个“满”字相距得还是那么遥远,但在每个新春来临的时候,他们依然以这种不变的方式,将一种失望的叹息骤然转换为希冀的喜兴.也许就是周而复始的期盼为生命的躯体注入了不竭的血液,才使他们顽强地穿过风霜雪雨.我看到,新春的墨迹很快被一场场风雨啮噬模糊,而他们还是要保持着对一个梦想追逐的方向感,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汗水挥洒在田园旷野.

姥爷的汗水远比地道的庄稼人流得少,但仍会拿到较高的工分.生产队每月要将每个劳力的工分张榜公布,工分榜都是生产队长请姥爷书写,纸张由生产队提供.半天时间过去,姥爷将工分榜书写完毕,生产队的工分簿里当日为他计入十个工分.这是一等劳力整整一天的报酬.当人们手里掐着自己的记分册,核对与榜上的数字有无出入时,姥爷已经翻开那本纸色暗黄的《干字文》,在余下的纸上埋头抄录起“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迎亲的唢呐在村头响起,姥爷已经备好纸墨,穿着整齐地端坐在蒙盖红布的礼桌前,准备为送上贺礼的人记下姓名和数额.另有两人在桌旁代主人收取钱物,其中一人负责报出贺礼的名称与数目,是礼金的要说出多少元,是礼物的要用数量词表述,有时还要加上简短的修饰语.如有人送来布匹,先用尺子丈量好,然后报出“大红花棉布八尺——”,“兰花绸子被一对——”.待到有人送上数额较大的礼金,报账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格外响亮,且又高高地上扬,拖出的尾音长长的不舍了断,似乎非要所有的人听到不可.还没等报账人因使足气力涨红的脸色消退下去,姥爷已将那姓氏名谁和贺礼数目写入礼单了.姓名之下是礼金数额,所有“元”字的最后一笔都抻出字体之外,从右向左翘成整齐的一排,像是一把把弯弯的钐镰.

人们管丧事叫“白事”.“白事”同样设账桌,桌子上蒙着白布,收钱记账用白纸,记账的人当然是姥爷.写丧事的账单,姥爷对姓名下“元”字的最后的一笔却从不夸张.我至今也说不清这两种书写的意义有何不同.

吃肉喝酒是人们在婚礼上的共同期待.每张桌围坐八人,待全部坐满方能开席.桌上最令人垂涎的一道菜叫“勺肉”,由去皮的肥猪肉烹制而成,每块肉有大拇指肚大小,从一勺之中盛至蓝边碗里,每碗盛八块,随后浇上一勺老汤.吃席的人迅速用筷子将属于自己的一块从汤里夹出,有人直接放入口中,有人用一片鲜菜叶将肉包裹起来,放进衣兜里要带回家去.剩下的肉汤转眼间便被纷纷伸进的汤匙舀得一千二净了.

姥爷在婚礼上的角色仅次于司仪,吃席不与其他人拼桌,与司仪和经管礼桌的两人一起进餐.酒菜上桌之前,他总要跑出去喊我过去.小孩子和大人同桌吃席司空见惯,但和大人同享“特殊待遇”,怕是要遭人白眼的.当然是因了姥爷书写的礼单,主人和司仪见我却十分亲热.席间端上那碗“勺肉”,在我的眼前便不止八块了.村子里哪家父子分起炉灶或有房屋买卖之事,都请姥爷写文书,书写完毕双方要坐一起吃顿饭.这饭够不上吃席的标准,当然也就不会有“勺肉”之类,姥爷也从未带我和他共饱口福.

一粒树种无奈地选择了岩石缝隙的泥土,它在抽芽破土的一刻无法预知年深日久的命运,当时光在它的体内流转为成熟的年轮,便开始为当初险些随风而逝暗自庆幸.这样的比喻对于姥爷还是不够妥帖,他的无奈是源于故乡的大地紧紧抱住了他要远离泥土的双脚,当他把乡土里生长出的一点才情给了乡亲,命运则给了他笔杆子和锄把子两个生命的支点.

从此,偶尔有人登门拜师,向姥爷求教如何写好毛笔字.我不知道哪位是姥爷的门生,还是自己另请高师或自学成才,城堡内外能写毛笔字的不下三名五位.但他们公认姥爷是壮镇堡“第一支笔”.

冬闲时的某个傍晚,有三个人踏着厚厚的积雪,一起来到姥爷家.我看见他们进到院子里,没有招来一声狗吠.那条大黄狗对每个人的脚步声早已熟悉,迎上前去只是摇晃一阵尾巴.他们进屋前先是不遗余力地跺着双脚,将沾在鞋底的积雪留在外面.几个人的脚同时咚咚地跺起来,像是响起一阵紧密的鼓声.他们走进屋子,双手却还在棉袖里缩着,呼出的气息在帽耳边凝结成一层白霜.顷刻间,狗皮的兔皮的羊剪绒的棉帽子,从他们的头顶纷纷落到炕上柜上.于是姥姥在外屋给他们烧水沏茶.准确地说不是茶,是用炒糊的高梁米沏成的水,充溢着糊香的味道.这些人与常来串门的人没有任何区别,脚穿大头鞋或棉胶鞋,身穿青色和深蓝色棉衣,有人还扎裹着布的或是麻绳的腰带,个个都是黝黑的面庞,看不出年龄上的差异.姥爷从不吸烟,客人们边喝糊米水边吸自己卷的旱烟,呼噜噜的喝水声和糊香与辛辣的气味在屋子里鼓荡,灯光便很快暗了下来.

他们开始谈论着关于春天播种的话题,按照“牛马年好种田”之类的生肖与大地的运势,揣度着来年的光景.然后他们说的话与土地和收成毫不相干,开始说起写毛笔字的事,但没人说“书法”二字,也许他们还不知道书中有法,或者以为书法就是写毛笔字.当话题转到评判彼此书写的优劣,气氛显得不那么轻松,有不服气的忽地站起身,随之把烟头扔到地上,又狠狠地踩上一脚.但他们依然有说有笑,只有姥爷在一旁寡言少语.

他们把目光集中到一幅字上.我不知道姥爷的那幅字写于哪年,似乎我有记忆就有这幅字,它贴在屋子的东墙壁上.靠北侧并排放着两个漆色剥落的板柜,板柜的西边摞着被褥,东边是家家都有的“柜戳”(戳在柜上的一面大大的镜子,左右和上方配一副带横批的楹联),上联是:组织起来力量大;下联是:互助合作好处多.横批:人民公社好.柜戳占据了半壁的位置,所以东西两面墙便成了粘贴字画的地方.这幅字贴在“鲤鱼跳龙门”和“吉庆有鱼”之间,泛黄的白纸现出皱痕,几道隙缝朝横向裂开,而字迹依然清晰隽美:

名山插霄汉,朵朵青芙蓉.连亘数十里,隐现千百重.迢遥不可极,黛色堆奇峰,窈窕复昨崿,郁郁多苍松.

姥爷说这是他在私塾里常常诵咏的康熙的诗句,私塾先生脑袋晃四圈可将前后共十六句背诵得只字不差.

姥爷将那张老饭桌搬来放到炕上,从柜子里取出纸来.大家马上明白了姥爷的用意.当墨研好后,谁也不愿第一个提起笔来,僵持之后还是非请姥爷开笔不可.他们在一旁观看,和那些求写春联的人一样的眼神,而且也随姥爷敛着呼吸.他们围拢着姥爷,像是围拢冬野里的一簇篝火.康熙的那首诗成了唯一书写的内容.他们长满老茧的粗大的手先后挥动起笔来,并不像挥动锄头和锹镐那样灵活自如,但一丝不苟的神态却与姥爷并无迥异.每人都按姥爷的一幅临写一遍,写好后铺在炕上炕下.待到书写完毕,各自的目光先是在墨迹上移来移去,尔后一一收拢,旱烟的烟雾开始新一轮的升腾缭绕.姥爷突然的几声咳嗽,他们有个瞬间的面面相觑,然后匆忙地将自己写的字叠起揣进衣兜.

这是我平生看到的第一场笔会,一场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农舍里的农民的笔会,竟然如此的朴直而清简,没有人为他们喝彩,欣赏和不欣赏的都是他们自己.他们推门离去时雪花又飘落下来,迷蒙的月色映出夜空中翩翩的舞态,一阵踏雪杂乱的声响渐渐远去.而当春回大地的一刻,他们的身影还会一如既往地出现在田野的深处.

日暖风和的一日,姥爷没有走向田野,他骑一辆买来只有几天的永久牌旧自行车,穿过城墙的“U”字一路向北.

此时的医巫闾山已经脱去一身雪装,次第而至的春雨过后,雪装突然又被它重新披上,温煦的春风从南部的渤海湾吹来,雪装开始轻轻地舞动,宛如波澜不惊的一片雪海,鸟儿不时地呜叫着从空中掠过.一些鸟类在飞行中保持着翱翔的姿态,像是怀着一种浓郁的情致,对突然而现的浩渺烟云一遍遍地俯瞰与欣赏.

而春风贪婪地穿行到大山的尽头终于转过身来,将隐隐的芳泽带到远远的山麓之外.其实,医巫闾山脚下的果农们,将梨树的幼苗植入泥土,他们无论怎样展开想象的双翼,也不会想到幽谷内外的点点梨花能汇成茫茫的雪海,并给春天里依旧沉思不语的山神以热烈的簇拥.

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架上,当然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姥爷说他几年前搭坐生产队的马车去过那里,那天上午也和今日一样的天气.骑自行车要比坐马车快得多,没用两小时我们就到了山门口.快到大观音阁风景区山门时,已经是“游人结队如行蚁”了.

一条巨石铺成的山路并不陡峭,但石面凸凹不平,石与石之间形成很大的缝隙.当年清帝们到此登临,怕是不会这般的路况.在清泉汨汨的流淌声和游人的喧闹声中,我们已经游过了几个景点.山上裸露的石头在一片片苍松里突兀地现出,那形态像是山水画故意的留白,而一株株松树的根竟然深扎其中,粗大的树干从石头缝里斜逸而出.在姥爷家的平原看不到松树,更看不到离土而生的任何树种,这让我感到十分的怪异.我只知道瀑流飞溅、峰峦回合与亭台殿阁的新奇,姥爷目光却并未游移于山水之间,而是每看到一处摩崖石刻,便要停下脚步细细端详良久,边看边用右手做出书写的姿势.多少年后我才知道,乾隆皇帝不仅在医巫闾山留下多处弥足珍贵的御笔,而且为多处景观挥笔命名.姥爷将山中所见御笔只说给村里那几个会写毛笔字的人,似乎御笔和他们手上的毛笔属于同类.

太阳的光线穿越山巅的松林,洒在并不宽阔的一处平台,平台后面是一座破旧的房子.姥爷拉着我的手在这里转来转去.他仿佛寻找到什么却又显得犹疑,当他凑近一群人里然后转过身来,边走边不住地点头:“是那个读书堂,耶律楚材的.”姥爷说他的私塾先生来过这里,于是显然是按照那位先生的描绘,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起元代名相少年时在读书堂苦读的故事.当几只山雀从身边飞过,我才恍惚意识到一个少年萌生在山里的心思.

我开始读书了,在姥爷写字用的饭桌前,但不知是不是读书堂里那个少年读书时的样子.我手捧的是姥爷那本暗黄的《干字文》,摇着脑袋朗诵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此时忽然有张月亮的脸趴在窗前,桌上十几只正在燃烧的红蜡烛一齐熄灭,而屋子里变得分外的明亮.待我抬头向窗外望去,那月亮的脸顷刻变成了太阳.应该是太阳,月亮的光不会带来这般的温暖.我读书的声音和书中的字体同时放大,当一个字体已放大到屋子的大小,我的嗓子沙哑得没了一点声音,脖子僵直地支撑着脑袋,眼睛和太阳死死地对视着.太阳倏地不见了,红蜡烛随之亮起,屋子里充满了通红的色彩.有一只手拍了一下我的肩,我的眼睛恢复了转动的功能,看他峨冠博带像是在集市的戏台上见过的人物,但面色很是白皙,绝不像戏台上的脸那么赤红.他微笑着不说话,将一大摞的书籍放在桌上,随即从腰间取出一只毛笔递给我.还没等我起身行谢礼,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我把夜里的梦说给姥爷,他的眼睛又变成了弯弯的月牙.也许是因为这场无根无据的梦,让姥爷领来一位算命先生.记得那先生的眼睛半睁半闭,抬起的手臂上蹲着一只黄鸟.他让姥爷报出我的生日时辰,然后让我闭上眼睛,说长大后想做什么.我好像什么也没说.黄鸟从他的手上忽地飞起来,落在身边一个细小的竹筒的边缘,抬起头来轻快地呜叫一声,俯下身去衔出一枚彩色的纸签,又飞回原处张嘴将纸签丢下.算命人先是给黄鸟喂了几粒什么,然后侧过头看了看纸签,连说几句“这孩子有大出息”,便接过姥爷递给他的两枚硬币慢慢离去了.月牙又出现在姥爷的脸上.现在想来,他当时生出的喜悦,还是因为坚信读书会远离泥土获取富贵荣华,所以又将他走进私塾的心情重新唤起.但他知道这样的心情早已归入一声长叹,就像将要燃起的火焰最终还是化作了一缕青烟.

姥爷和姥姥只生养了我的母亲,没有儿子的家庭被人暗地称为“绝户”.姥爷明明知道外孙属于外姓人,而家族的薪火干百年来一直乘坐父系的姓氏之舟,沿着血脉的河流一路传递.但他于心不甘,或者把我归于一种想象和虚拟,完全忘记了血脉流淌的方向,将自己手上势必燃尽的薪火向我高高举起.

当伙伴们一字不识的时候,姥爷已教我写出家里所有人的名字.入学那天早晨,我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考试.学校规定孩子入学年龄是九周岁,而我尚不满八周岁.学校的矮个子校长让姥爷将我领回家去,待到来年再到学校报名.姥爷不肯,校长提出以考试结果决定收录与否.校长问我叫什么名字,姥爷马上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残破的白纸,并迅速地将他常使用的那支墨绿色的圆珠笔递给我.我将名字写好后念给校长,校长又让我数出从1到10的阿拉伯数字.我先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朝着他睁大眼睛,可能是数到40以上的时候,一口的气力已经耗尽,当我正要再换上一口气时,校长马上起身叫停.他一脸的惊喜,伸出手来轻轻地掐了一下我的脸颊,在入学新生的花名册上写下我的名字.

姥爷迈出校门的一刻,脚步变得异常地轻捷.他像是从我的表现中毫无疑义地断定出他的血脉流淌的方向.我在他的两个月牙放出的温暖的光芒里,沿着秋阳下的溪边忘情地奔跑,明亮的溪水倒映着我奔跑的影子,一股清凉的风忽而吹拂过来,身影便荡漾成一片冥暗.我仿佛被姥爷的目光突然牵住,停下脚步回首看他.他站在溪岸远处的石堤上向我挥了挥帽子,我明白他的示意,于是继续向前奔跑,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此时比风声更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听清是姥爷呼唤我的名字,声音里充满急促与不安,似乎发现魔鬼要把我立刻带走.我停下脚步扭过身子,看他正向我吃力地追赶.当彼此相隔能看见脸庞的距离,他又连连向我挥动那顶帽子,那重复的示意让我一时进退不得.

岁月,不加选择地收获了世间的万象,然后端坐在悠远的时空,供世人回首遥望与找寻.人们可以随时翻出记忆的索引,在岁月里拣选属于自己的声像.其实,发生的事情一旦成为往事,很难被人一一记述,况且并非都有记述的必要.但有时会因同类或相似事件的偶然重叠,岁月会给你一个强烈的提示,使你从心不在焉的状态倏地怦然心动,似乎有一根长针直抵心灵的痛处,使早已模糊的往事骤然变得格外清晰.

当我陪伴我的外孙走在上学的路上,看他在前面突然撒野似的奔跑,禁不住也发出姥爷当年的呼喊.我知道那声音从心底涌向脑海,在喉咙极限的宽度里颤抖着传出,一如姥爷那喊声的猛烈与惊悸.此时,也就是在我收拢喉咙的那一刻,我的目光与姥爷五十年前的目光交会于曾经奔跑的溪边,他时而向我挥动帽子催我放胆前行,时而又发出高声呼喊让我停下脚步的一桩心思,终于让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是多么希望我像只鸟甚至是鹰,早日在天空振翅高飞,而又多么希望在他弯弯的月牙里,随时有我飞翔的影子,甚至随时让我听到他不厌其烦的叮咛,叮咛到那月牙在浓密的乌云里放射不出一丝的光线.

姥爷看着我的母亲远走高飞了,医巫闾山阻隔了他向西南那座城市遥望的视线.就在我入学的第二年春天,姥爷的喜兴还挂在脸上,从一个不明的方向传来的消息却险些把他击倒.有两列火车在下午两点左右相撞失火,而相撞的时间地点恰恰是母亲乘车的时间和归途之中.母亲休假从市里赶来探望姥爷姥姥,回去走八里旱路乘汽车到火车站.两位老人领着我送母亲到村东那棵老槐树下,当时没有马上分手,不知道他们对母亲说了些什么.姥爷从村里的供销点听到这个消息,踉跄着回到家里,边把消息告诉给姥姥,边打开柜子取出那把无嘴的瓷壶.我知道瓷壶里装着钱.他要马上去市里看我母亲.姥姥神色很是慌张,从被褥下面搪起的小空隙里摸出两个高梁米面饺子,颤抖着塞进姥爷的衣兜.

我和姥姥跟在姥爷的身后,春风将他的衣襟高高地掀起,看他的脚步匆急而踉跄.快到村外有一处十几米的陡坡,正逢冰雪消融,姥爷一走到陡坡的边缘,像是踩在光滑的冰面上,突然在我的眼前消失了.等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摔倒在一片泥浆里.他爬起后的站立经历了战战兢兢的过程,然后挥动一下沾满泥浆的手催我们回去.他的背影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开始伏在姥姥的胸前放声大哭.

当天夜里我梦见姥爷满身泥水,呼喊着追赶一列火车,追着追着突然口吐鲜血,跌倒在铁轨之间,母亲从车窗里伸出头,向姥爷不停地挥动一袭红头巾.姥爷的喊声使我从梦中惊醒,看天色已经大亮.姥姥斜倚在炕头的土墙上,那一夜她过得一定很艰难.太阳出来不久,我和姥姥来到那棵老槐树下,眺望姥爷归来的身影.四周静静的没有一点风声,树上偶尔有几只麻雀叫得让人意乱心烦.大地的尽头终于现出一个小小的暗点,渐渐地移动、放大,待放大到真真切切的姥爷,我们一起迎了上去.姥爷的表情告诉我们:母亲一切安好.

姥爷弯弯的月牙藏在他脸上的愁云里,而写毛笔字的时间却多了起来.一天放学回来,屋里的墙壁让我感到新奇不解.两张鲤鱼画不见了,姥爷常念的康熙的诗不见了,东西两面墙贴满了白纸黑字,大大小小足有几十张.只有柜戳边的一副对联岿然不动.每一张的正上方,工工整整写着“语录”.我只关心那两张绘有鲤鱼的年画,问姥爷鲤鱼哪去了?他的回答很简单:“放生了.”我不懂放生的意思,他接着说:“游到大河里去了.”我已经长大,知道他在哄骗我.以后的早饭和晚饭前,姥爷的眼睛看着墙上,领我和姥姥背一段语录.姥姥每次只是嘴角微微地翕动,并没有发出声音.

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时而有呼喊的声音从贯通城堡的路上传来,细听呼喊的内容有的也是语录.一天傍晚,一支绿色的队伍行进到城堡的北门外停下脚步,很快在一阵呼喊声中化整为零,其中有五人齐步走到姥爷的门前.他们叫过一声“老乡”之后,不容分说便各自拿起扫帚、水桶、脸盆,给姥爷家扫院子,挑水,擦玻璃.一个瘦高个子的人被人称为排长,他挑完水进到屋里和姥爷攀谈良久,然后走到院心喊了声“集合”,四人迅速站成一排.排长向他们挥手;“跑步前进!”“一——二——一”的声音已远,排长却没和他们同行,而是转身回到屋里.他的目光在墙上扫来扫去,接着打开背包取出一幅字拿给姥爷看.他说那是他敬录的语录.姥爷像往常一样,先研好墨,然后拿出一张纸铺在饭桌上.姥爷按他书写的内容挥毫泼墨,他在一旁像是规规矩矩的学生,随着姥爷行笔的动作不停地晃动手指.待姥爷写好后,排长频频点头赞叹不已,并将姥爷的字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背包.之后姥爷又拿出几张纸,排长接连写了不知多长时间.我早晨醒来,排长不见了,姥爷说他半夜时离开,跑步去追赶队伍.

记不清从哪年起,听书成了姥爷雷打不动的嗜好.每次出工,他总是带上那台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只要到了听书的时间,他手上的所有活计都要放下.一次去田里给姥爷送饭,正赶上他听书.他听书的样子很是专注,头枕锄把闭着眼睛,侧身躺在大地的垄沟里一动不动,收音机用手托着,耳朵紧紧贴在上面.身上披挂一层被阵风卷落的泥土.

刚刚过完元宵节,93岁的姥爷终于要抖落一生的风尘.也许是医巫闾山落日的一线之光,折射到老屋墙上的墨痕,让他从靠椅上猛地抬起头,顺手拿起拐杖,在地上书写自己的姓名——谷玉贵.那一刻,他用尽了周身仅有的最后的气力,笔画中的撇与捺竟然撞击出大地的回声.

仿佛他和大地有了约定,带着他的拐杖归入了曾挥舞过耕锄和枕锄听书的土地.

责任编校王小王

城堡姥爷论文参考资料:

综上而言:此文为关于城堡姥爷和姥爷方面的相关大学硕士和城堡姥爷本科毕业论文以及相关城堡姥爷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职称论文写作参考文献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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