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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再逃方面论文范文集 跟幽灵再逃类论文范文数据库

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幽灵再逃范文 类别:毕业论文 2024-01-18

《幽灵再逃》

本文是幽灵再逃类有关论文范文集跟幽灵方面毕业论文的格式范文。

曾铮

曾铮1983年生,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于香港科技大学,先后从事教学与编辑工作,现居广州.著有长篇小说《永夜之影》(花城出版社2016年9月出版).

1

虽然奥古斯特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一个响亮的名字,这位年轻人却从未幻想自己真能拥有罗马皇帝的血统,也并不奢望他的祖先能与写出《忏悔录》的圣人有什么瓜葛.他的父亲是锁匠,他的祖父是锁匠,他本以为自己也会成为锁匠,但体弱的父亲并没能活到把这门手艺传授给他,而母亲更是一反常理地四处借债,把他送进大学,让他攻读考古学.直到那时,奥古斯特才惊讶地发现,早在自己出生以前,他的名字就已在世上留下了许多陌生的痕迹.而为了与诸位历史人物相区分,他的同学们则给他起了个绰号,把他唤作“八月”.从此,即使不是出于本意,奥古斯特还是变成了八月,一下子失去了名字里本就所剩无几的神圣与庄严.对于这样的转变,八月颇有些不情愿,他原本就不喜欢考古学,也不认为它能有什么用,而现在它更令自己不再是一直以来的奥古斯特,却只能扮演众人口中的“八月”.不过,八月刚完成学业没多久,他的看法就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其契机则是一封意外的来信.寄信者是一位他从未见过,甚至也从未听说的远房亲戚,一个古怪的独身老人,家族里的另一位奥古斯特.老人一生都在经营一家小古董店,如今年事已高,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八月的消息,希望他能代自己管理店面,而与这封信一同到来的还有预付的第一笔薪金,以及古董店大门的钥匙.八月喜出望外,也没多想便打点行囊,告别母亲,离开了家.后来,每每回忆起这一幕,八月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母亲站在家门口送别的身影,重新目睹她眉眼和嘴角的微笑,并越发确信,母亲或许早已知晓未来,在多年以前便预见了今日发生的一切.

老奥古斯特的古董店位置十分偏远,几乎紧贴着国境线.八月沿路一直向前,途经好几座城镇,最初还在心中估算着行程和时间,但很快就忘记了自己已经离家多远.周围的景物逐渐改变,从奢华浮夸的巴洛克教堂,到高耸瘦削的哥特式建筑,再到巴西利卡风格的修道院遗址,以及多利斯式的庙宇残垣,仿佛他穿过的每一座城镇都拥有仅属于自己的时间,能够彼此区别,独立于八月所属的文明世界.“原来边境上还有这么些与世隔绝的地方.”八月放下手中的地图,轻哼了一声,“也难怪别人都懒得把它们标在地图上面.”最后,他跨过信中提及的大河,追随钟楼里传出的轻响,走进了古董店所在的小镇.当时已近黄昏,远山边沿的晚霞散发行将熄灭的柔光,仿如印象派大师莫奈晚年的油画,将小镇笼罩在一片迷蒙的色彩之中.八月走在街上,附近没有行人,两旁的房屋都紧闭门窗,显得十分冷清,甚至让他怀疑里头是否还有人住.忽然,一个矮小的身影从街角浮现,像是注意到了八月,一转身,径直朝他走来.

“哟,奥古斯特,你回来了?”来者是一位枯槁的老妇,蓬头垢面,像是以拾荒为生,身后拖着一个湿漉漉的大口袋,“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你认识我?”八月十分惊讶,更不理解对方的话语,他望着跟前的陌生人,感觉她看自己的眼神颇有些古怪,“但我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呀.”

“是吗?”老妇又凑近了些许,一边打量八月,一边自言自语起来,声音就像一条即将绷断的琴弦,“原来如此,传闻并没有错,奥古斯特已经死了,而你,则是新来的奥古斯特——下一个八月.”

这便是八月与拾荒妇的初次相遇.这个神神道道的老妇人并未给八月留下什么好印象,即便在日后,当她成为古董店的常客之后亦是如此.八月不喜欢她,尤其讨厌她身上那股浓烈的,事物腐败的气味.不过,在这个寂静的黄昏,拾荒妇还是给八月提供了不小的帮助,她抬起手,指了指街巷尽头,为这位新人指明了古董店的方向.

就这样,在夜幕降临的一刻,八月赶到了奥古斯特的店门前.那是一座老旧的建筑,样子相当特别,杂糅了各个时代的建筑风格,从古希腊的柯林斯柱式到了中世纪的滴水嘴兽,全都在这座木质结构的建筑上凸露出来,透着一股浓浓的仿制品的廉价感,令八月忍俊不禁.不过,当他掏出钥匙,打开古董店的大门,眼前的情景立即使他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怀疑,或许自己的族人真的继承了些许伟人的血脉.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见到了多少东西,更无法尽数辨别,不过他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印度的佛像,中国的青瓷,也认出了克里特的陶罐,还有拜占庭的挂毯.这些古物杂乱地堆放在一处,似乎已许久无人打理,积满了灰尘.而在它们旁边,还林立着斯巴达的长矛,英格兰的长弓,突厥人的弯刀,维京人的战斧,十字军的全身铠甲闪烁寒光,似乎随时都能投入下一次东征,阿兹特克祭司的黑曜石带着血迹,仿佛仍在渴求着下一颗牺牲的心脏,除了这些冷兵器以外,八月还见到了好几把日耳曼人制作的火绳,若干,甚至是一尊由西班牙大帆船上卸下来的舰炮,那状态像是依然能够开火退敌.八月见到了大航海时代的地球仪,见到了启蒙时期的天文望远镜,见到了中美洲出土的水晶颅骨,而最让他惊讶的,还是一具来自埃及帝王谷的完整木乃伊.这些本属于不同时代、不同文明的遗物现在都簇拥到一处,化作混沌的旋涡,诉说着各自的故事,占据了年轻人的视野,令八月陷入一阵兴奋的眩晕.就在这时,一个粗粝的,不属于人类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传来,打破了店内的平静.

“回来啦?嘎,八月,回来啦!”

八月循声望去,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一座印第安图腾柱上,那里挂着好几个祖鲁人的面具和一条毛利人的草裙,而在图腾柱的顶端,他找到了声音的主人.一只深蓝色的鹦鹉,正扑扇着翅膀,盯着这位第一次到来的年轻人,却像是与他相识许久似的,对八月的归来表示欢迎.即便早已从老人的来信中得知了这只蓝鹦鹉的存在,八月还是无法抑制自己此刻的惊奇,而当他听到鹦鹉对自己说出的下一句话时,他几近生出一丝错觉,以为自己堕入了梦境.

“八月,地窖,快,地窖!有贼,贼偷东西!”

蓝鹦鹉重复着,不断警告他,甚至用喙点了点地窖的方向.八月终于按捺不住好奇,提起一盏油灯,走下了阶梯.黑暗似乎拥有一种张力,能够令空间膨胀,并在视线尽头生长延伸,如果说店铺大厅里的陈列已让人眼花缭乱,那么地窖里的收藏则足以令人窒息.八月首先见到的是上百幅油画,它们被粗暴地堆叠于一处,像是被弃置的习作,有许多还没裱框,其中有塞尚的静物,有伦勃朗的肖像,有高更的海岛风情,还有提香的维纳斯,以及拉斐尔的圣母,全都真假难辨,不知是价值连城的真迹还是一文不值的赝品.而在这些油画旁边的壁橱中,则摆放着各种古书与手稿,八月认出了达·芬奇的飞行器设计图,认出了开普勒的天体演算草稿,认出了盖伦的人体解剖学笔记,还有那一整部至今无人能解读的伏尼契手稿.壁橱的其中一扇门敞开着,在那附近的地面上散落了一叠发黄的纸页,上面似乎写着几篇未完成的小说,笔迹凌乱,情节怪异,像是要记述一场无望的诉讼,又或是一座无法靠近的城堡.八月把纸页捡起,放回到壁橱之中,随后又在地窖里转了许久,却没能发现蓝鹦鹉提及的贼人.他把灯放到脚边,坐在一个巨大的木箱上,稍微冷静了下来,对于自己竟会听从一只鸟的指示而感到可笑.那个时候,他周围恰巧摆放着各种古怪的神祗偶像,八月勉强认出了拥有隼头的荷鲁斯,长满蛇发的美杜莎,三眼四手的湿婆,却还是遭遇了更多无法辨识的形象,这些从不同国度出土的神魔彼此紧挨着,接踵摩肩,那场面俨然一个喧闹的市集,兜售着琳琅满目的信仰.灯火跳跃,从下方映照着这些非人的面孔,让八月无端感到这些木雕石像正在转动眼睛,变换表情.而正是在这样一群诡异的形象之中,依然有一个格外陌生,格外古怪的形象脱颖而出,吸引了八月的注意.它被夹在一条身披羽毛的大蛇雕像和一头生就了鱼尾的公羊中间,蜷缩着身子,既不美丽,也不威严,甚至没有一丝恐怖的意味,只显得可怜又滑稽.那是一只大甲虫,身侧长着许多细瘦的腿,通体棕色,却无端地给人留下一种苍白的感觉,病态的苍白,使人禁不住担忧,不敢把它放到阳光下,因为即使只是人类的视线,如果太强烈了,似乎也能将其刺穿,甚至融解.八月虽不知这甲虫出自哪一段传说,却不相信有谁会出钱将它买下,更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世上为何会有人膜拜它,甚至是为它立像.忽明忽暗的火光投落在甲虫身上,让它看上去正在瑟瑟颤抖.八月打量着它,猜不出这尊塑像究竟由什么材料制成.他本想上去摸摸它,用手确认一下,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已经太累了,因为他不愿冒险,因为他十分确信,那一定是某种易碎的事物.

八月走出地窖,夜已深,他走上二楼,在那里找到了老人为自己准备的房间.根据来信中的说法,这座古董店在过去也是旅馆,二楼全是客房,不过现在已没再经营,只剩下一些年久失修的房间.八月的房间就是紧挨阶梯的第一间,门口挂着一个名牌,写着“A”,不知是房号还是他名字的缩写.除了床以外,房间里似乎还有几件简单的家具,但八月已懒得一一检视,他直接躺倒,拉上被子,不多久便睡着了.夜风刮过小镇的街巷,在窗玻璃的裂缝中呜咽起来,八月开始做梦,梦见自己坐在窗前,似乎正给什么人写信,却还未来得及想好问候的措辞,就被一连串咳嗽声打断了.咳嗽声并非从街上传来,却是来自墙的另一侧,来自那些本应无人居住的房间,那是一种被极力压抑,却终究爆发的咳嗽声,其间还夹杂着一缕缕痛苦的叹息,反反复复的,占据了八月的梦,持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八月起床,尽管没睡好,还是接待了自己的第一位顾客.那家伙是一个暴发户,叼着雪茄,穿着燕尾服,要为自己新落成的别墅搜罗一些与众不同的装饰品.没过多久,八月就成功卖出了好几幅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两尊莫卧儿帝国的雕塑,以及一只秦朝的墓葬陶俑,虽然这些东西全是赝品,但他没费多大力气就让客人相信了自己的话,支付了真品的价钱.到了后来,在简单了解了古希腊的犬儒主义哲学之后,他那位可爱的顾客竟真的愿意为一只脏兮兮的木桶开出天价,并认定那桶里的蛀虫确曾与第欧根尼有过什么奇怪的瓜葛.这一次交易十分成功,让八月建立起了自信,而对于说谎,他并没有多少愧疚,因为他知道这个行业的运作方式,也知道自己的客人根本不缺钱,而谎言则更能令大家都开心.不过,胜利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八月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当他想着要为店铺的橱窗补充一些货品,再次走入地窖的时候,他发现,那座摆满了古书与手稿的壁橱又敞开了,仿佛又回到了昨夜他第一次遇见的模样,只不过,这一次,无论在地上还是壁橱里,他都再没能找回那叠小说的手稿.虽然八月并不怎么看好那些手稿的价值,但它们的无端消失还是引起了他的不安,让他回想起鹦鹉的警告,并再一次怀疑,或许真的有贼人盯上了这里.抱着这样的担忧,他又一次在地窖里巡视起来,并立即注意到了第二件失窃的物品——昨晚那尊奇怪的甲虫塑像,现在已经不翼而飞.

“噢,这简直不可理喻!”

八月气急败坏地坐下,垂下脸,思索着贼人的动机,却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其他明显更贵重的藏品并没有失窃.就在这时,借着油灯的微光,他在地上发现了线索,那是一串崭新的,在昨夜还不存在的足印.默默地望着这串足印,八月忽然打了个寒战,他十分确定这串足印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类,因为他此时看到的,是一串巨大的,细碎的,甲虫的足印…

2

甲虫的足迹一路延伸,在壁橱前转了好几圈,又爬上墙壁,一直往外,穿过古董店的大厅,直奔二楼.八月攀上阶梯,追随足迹向前,很快就发现,它竟消失在其中一间客房的门后.阳光透过窗子,像雾气一般,笼罩着二楼的走道,直至这时,八月才注意到,这些客房的门外全都挂着名牌,绝大多数就与自己房间的名牌一样,只写着一个字母,若没写字,则画了些奇怪的几何图形,而在其中一个名牌上,八月还看到了一串他无法理解的符号:“s等于 klogW”,除此以外,最令八月印象深刻的,还要数一个名牌上写着“v”的房间,因为那门把里不知为何还插着好几支向日葵,早已枯萎干瘪.不过,在当时,八月已没有闲心去管这些,他来到足迹消失的房门前,看了一眼名牌上的“K”字,刚要推门进去,就突然听见门后传来咔哒一响——门闩被插上了,而他则被反锁在了外面.八月很生气,尽管他不知道房里的是谁,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人类,他还是大力拍门,想要闯进去,仿佛那个插上门闩的动作正是对方心虚示弱的表现,让八月变得出奇果敢.不过,无论八月如何紧逼,叫嚷,内里的回应只有沉默.尝试一番之后,八月停了下来,颇有些无奈地望着门锁,突然想到了父亲,不知他失传的技艺是否能够解决眼前的难题.但八月终究不是锁匠,只能使用自己的方法,他如一阵风似的回到楼下,扫了一眼古董店的大厅,便直奔那丛林立的武器,抄起了维京人的战斧.图腾柱上的蓝鹦鹉望着这情景,像是很高兴见到朋友终于开窍,兴奋地呜叫起来,扑入半空,在八月身侧盘旋了一圈,便随他一道上楼,飞到了“K”的门前.天知道那柄战斧上一次被挥舞是在什么时候,也许是在793年的林迪斯法恩岛上,也许是在886年的塞纳河边,不过,这一次,它的目标既不是修道院的僧人,也不是巴黎的守军,八月把它握在手中,大喝一声,劈向生锈的门锁.门闩连同大半扇房门一道断裂,发出巨响,碎木飞溅.八月走进房间,他本以为自己马上就要与什么怪物搏斗,却没有发现昨夜的甲虫,房间里只有一个惊慌失措的男子,瑟缩在角落里,像是住客,地上散落着纸、笔,还有许多失窃的书页,一直延伸到火炉旁边.即便是毫无战斗经验的八月也立即看出,眼前的男子根本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那个可怜的人,身材细瘦,浑身颤抖,面容惊惧,不敢直视八月的双眼.一时间,无数问题涌入八月的脑海,他想要知道,这男子究竟从哪来,又是用什么方法悄悄住进了古董店的房间,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是首先跨步上前,试图抢救出火炉里的书页,不料那人竟突然伸出手,想要拦他,似乎一心只想让这些东西付之一炬.

“为什么!”八月怒不可遏,他瞪着眼前的男子,完全不理解对方为何要把这些书页偷出来,却只是为了将其烧成灰烬.

“因为那是我的东西!”终于,男子哭喊起来.

“哈?”八月又好气又好笑,“那你为什么要烧掉自己的东西?”

“因为我不能让别人读到它们,因为这都是些失败的作品!”

听见这话,八月重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实话,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是,这家伙除了精神有问题以外,还患有严重的肺病.一种病态的苍白从男子的两颊透出,再加上他瑟瑟颤抖的模样,让八月突然回想起昨夜的甲虫,禁不住冒出一个极度怪异的念头,认为这男子与那甲虫竟是一体.“你究竟是谁?或者说,你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一刻,八月的语调阴沉下来,看男子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怪物.男子垂下脸,支吾了一句什么,像是在回答,却没有人能够听清.就在这时,一个意外的声音突然插进两人中间,揭开了谜底,那是老奥古斯特的蓝鹦鹉,它正在大叫:

“卡夫卡!卡夫卡!他是弗兰兹·卡夫卡!”

这便是八月与卡夫卡的第一次相遇——严格说来也不能算第一次,因为他们昨晚就已经见过彼此,只不过那时的卡夫卡还是一只大甲虫,而八月则以为他只是一尊雕像.但无论是哪一次遭遇,都不会成为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事实上,在卡夫卡后来的小说里,就出现过这样的段落,描述主人公K是如何鼓起勇气,潜入地窖,如何在壁橱中翻找自己的手稿,却突然听见开门声,还有随之而来的鹦鹉怪叫.他可怜的主人公K就像他一样,瑟缩在黑暗中,吓得半死,与前来查看的店员对视着,无数次想要拔腿逃跑,却终究不敢动弹分毫.而在小说的结尾,世界对他的恶意完全显现,K-度以为自己骗过了店员,也成功取回了手稿,却还是为此失去了栖身的空间.房门被劈开,入侵者手执巨斧,头戴钢盔,不由分说地闯入,肩膀上还站着一只会说话的鹦鹉,那模样真不知是哪一个时代的海盗……至于八月,他对卡夫卡也没什么好印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这个病恹恹的男人是个骗子,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卡夫卡是举世闻名的作家,而更关键的还是,八月知道,卡夫卡已经死了.但八月并没有把这个男人交给治安官,也没有将其赶走,反而立即跑到镇上的书店,买回了几本卡夫卡的著作.在读过几篇小说,并对封面的作者肖像进行了一番研究对比之后,八月终于开始相信,那个“K”房中的男子就是弗兰兹·卡夫卡,理由则更加简单,因为除了卡夫卡以外,还有谁能够变形,而且不是变成什么别的更美好更强大的事物,却是变成一只丑陋的甲虫呢?

后来,八月向卡夫卡提出请求,希望他能把那些已被烧毁的手稿重新写出来,既然他宣称自己就是作者,那么再写一遍也理应不是难事.卡夫卡起初并不愿意,直到八月威胁他,扬言要把他告上法庭,他才勉强同意.八月很高兴,认为这样不但能够挽回损失,随后还可以创造一大笔财富,毕竟,若这个卡夫卡真的是那个卡夫卡,那么他自然也能够不断生产出“卡夫卡的手稿”,而且每一页都是无可辩驳的真迹.不过,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当八月遇到第一位有兴趣的买家,满心欢喜地把卡夫卡重写的手稿摆在他面前,那位自诩爱好文学的老绅士先是眼前一亮,进而仔细翻看,没过多久却又摇起头来.最后,他把手稿放下,礼貌地指出,它们恐怕是伪造的.因为这份手稿与那本众所周知的小说有不少出入,比如在某些地方多了一个词,在某些地方少了几个字,而某些句子先后的顺序也发生了变化……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未了,绅士微笑起来,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不屑,“您理应知道,《失踪者》是一部尚未完成的作品,而您想要卖给我的这份手稿,竟有下半部,甚至还写出了一个完整的结局,这实在是荒唐至极.”

面对这样的指责,八月想要申辩,却哑口无言.老绅士离开了,带着胜利的微笑,临走还不忘对这份“赝品”的制作者表扬一番,认为他虽然“缺乏最基本的常识”,倒确实成功地模仿了卡夫卡的笔迹.八月不服输,他已不关心那个住在二楼的男子到底是不是卡夫卡,但他至少知道了,那家伙的笔迹就是大作家的笔迹.于是,八月第二次向卡夫卡提出请求,这一回更加简单,他把自己从书店里买来的小说拿到卡夫卡面前,已不再需要他重稿,却只希望他能照着书,抄写一遍.于是,在那一天,卡夫卡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小说,第一次意识到,甚至等不到手稿完成,他的作品就已被结集成书,甚至被翻译成多国语言,以残篇的形式,在这世上拥有了干百万读者.人们盛赞他,追捧他,整个文学界都将他视作大师,为他的作品挂上不朽之名.但是,这样的事实似乎并未令卡夫卡感到骄傲自豪,却反而令他惊骇,羞愧,甚至面红耳赤.

“噢,也就是说,我的努力从一开始就是徒劳,早在我想要把它们夺回来以前,我的手稿就已经流传了出去,被印成那么多份.被那么多陌生人……”突然,他仰天哀叹,“布洛德,我的挚友啊,你为什么要违背我的意愿?你是知道的,它们还没有完成,它们还是那么粗陋,拙劣.我无法真正驾驭它们,我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如果要让它们以这种模样面世,我倒宁愿让它们全毁灭在炉火之中.”

“我的朋友,你太低估自己了!”早就感到这个男人不太正常,八月不得不耐着性子鼓励,安抚,“他们真的很喜欢你,呃,我是说,我们真的很喜欢你.布洛德先生不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因为想要保护这些伟大的作品,才不惜违背你的遗愿……”

“遗愿?”十分罕有地,卡夫卡打断了八月,眼中闪过一抹顿悟的光,“这么说,我果然已经死了?而你们这些文学爱好者和古董商人所赞赏追求的,也并非我在世时写出的作品,却只是一个死者的残篇?”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难道不是吗?你让我把手稿重新写出来,我写了,还将它补充完整,但这样的手稿反而遭到嘲笑,即使我认为它比原来的还要写得稍好一些,它非但卖不出去,还要承受赝品的污名.而到了现在,你已不需要我重写或续写,却只希望我把自己的残篇一字不改地再抄一遍,因为你知道那才符合他们的期待,因为你知道,我已经死了,并在死后成了他们所说的大师.这个世界已不再需要一个活着的我,我的生命对你们而言也不再有任何价值,即使我能写出更好的作品,即使我能把缺失的部分补全.是的,我已经死了,对你们而言.因为就算我还活着,你们也仍会用那个死去的大师把我禁锢,我将别无选择地留在过去,被逼着不断抄写自己并不满意的初稿,而在这样的抄写过程中,我也会被逼着反复目睹自己的失败与拙劣.不但如此,我还将像一个旁观者那样看着你们,看着你们对我的失败与拙劣送上浮华的溢美之辞,犹如最恶毒的讽刺,又同时对我的新作嗤之以鼻,不置一瞥.”说到这里,卡夫卡突然咳嗽起来,嘶哑的声音变得不像人类,透出一缕极度痛苦的,“那么,就如你们所愿吧.我的确已经死了,哪怕我现在还活着,我也快要死了.因为死亡就是离开你们,离开这个世界,而我,则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们,也没有喜欢过这个世界……”

那一天,在八月面前,卡夫卡又一次失去了人类的形体,变成了一只丑陋的大甲虫.他用细瘦的虫腿环抱着自己不被承认的新作,一转眼就离开了二楼的房间.八月追了出去,却只来得及见到卡夫卡那苍白的尾巴消失在地窖的阴影里.他走进地窖,呼唤着,想把失落的作家劝回来,但周围只有一片寂静,那只甲虫就像消失了一般,融入到幽深的黑暗之中.八月搜索了许久,终于在地窖的最深处找到一个地洞,洞口尺寸很小,不像是由人类开挖,先是笔直往下,再生出许多分叉,既像迷宫,又像陷阱,八月伏在洞口,甚至能听到潺潺的水声,从那些坑道的尽头传来.八月相信,卡夫卡已经躲到了地底.他也不是没想过要追踪到地下,但等到他找齐装备,带着绳索、铁锹和矿工凿返回的时候,他已再也找不到地洞的入口,而在记忆里它所处的位置上,则只剩下九尊文艺复兴时期的缪斯雕像,以及一台第谷制作的天球仪.终于,在完成了《失踪者》之后,卡夫卡自己也成为了一名失踪者——这就是八月的结论.很可惜,在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读过卡夫卡的《地洞》,因此也不可能知道,眼前的事件也像那部遗失了结尾的小说一样,还远没有一个结局,事实上,从那个地洞后来对古董店的影响来看,一连串怪异的事件才刚刚开始.

3

卡夫卡失踪以后,古董店的生意一如往常.老奥古斯特始终没有出现,却给八月寄来了第二封信.信中的指示十分具体,从古董的维护,到新进货品的定价,再到橱窗的布置,甚至是展品介绍文字的修改,几乎涵盖了每一个细节,让八月都禁不住怀疑,那个古怪的老人是不是正躲在暗处监视着自己.按照老人的吩咐,八月接待了好几位如约而至的顾客,卖出了一枚附有犹大指纹的银币,还有一团相传是上帝捏制亚当时用剩的泥土,又从这些奇怪的买家那里收购了一块据说是来自诺亚方舟的破木头,三颗圣方济各的牙齿,以及一截早已被烧得焦黑的圣女贞德的大腿骨.不过,这期间给八月留下了最深刻印象的,还不是这些大宗的交易,反而是一次意外的,拾荒妇的来访.事实上,早在卡夫卡失踪以前,拾荒妇已经到店里来过好几回,每次都拖着那只湿漉漉的大口袋,内里装着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烂.她似乎对这家店的生意有些误解,认为只要是陈旧古怪的东西,八月就准会出钱买下来.而她的要价也不高,每次都只讨要一顿饭钱,便会扔下那些破烂满意离去.八月本不想理她,但见她实在可怜,便权当施舍,花钱买个清静,指望她能快点离开.有一次,拾荒妇给八月带来一具泛黄的骷髅,骷髅的头盖骨中间有一个破洞,洞里还嵌着半截生锈的矛头.另一次,她带来一尊破碎的,覆盖着藤壶的小丑雕像,小丑的脸部一片焦黑,头发却被涂成了七种不同的色彩.还有一次,她带来一只破旧的,与真人大小相若的人偶,形象是一个手握长弓的男孩,拥有一双草绿色的眼睛,让八月无端想起了自己早已夭折的兄弟.八月试着向拾荒妇打听,想知道她究竟是从哪里捡来了这些破烂,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丝神秘的微笑,还有一声疲惫的叹息.后来,拾荒妇终于带来了一件不得了的东西.那是一只小木匣,内里有一份法文的报纸,来自普罗旺斯,皱巴巴的,像是包裹着什么,日期仍停留在1888年的冬季.而就在八月准备撕开报纸,想要仔细检查这个包裹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

“住手,住手!你不知道,你将会唤醒一个怪物.”

八月抬眼,见到了图腾柱上惊慌失措的蓝鹦鹉,但一只鸟的胡言乱语终究没能改变他的主意,反而越发激起了好奇,令他难以自抑地朝那个包裹伸出了双手.报纸被撕开的一瞬,一抹鲜红的色彩飞洒入空中,溅落在八月的脸和手上,留下一种炽热的,近乎烧灼的感觉.现在,八月和拾荒妇都见到了,在那份报纸,躺着一只新鲜的,仍在淌血的,人类的耳朵.八月惊呼起来,感到反胃作呕,如果说拾荒妇在过去还能勉强唤起他的同情,那么今日发生的一切就实在超出了他所能容忍的极限.没再多看那只耳朵一眼,八月“啪”地一声盖上木匣,把拾荒妇连同她带来的东西一道驱逐了出去.那一次,八月既没有付钱,也没有施舍任何东西,他正在气头上,自然就不会关心老妇人吃饭的问题.

就在拾荒妇被八月赶走的那个夜晚,古董店里又发生了怪事.八月最先注意到的,是店内珍藏的木乃伊被恶意毁坏了.拉美西斯,这位生前战无不胜,死后亦留下无数传奇的法老,如今正可怜巴巴地躺在金棺中,再也无法君临这个世界,只因他抓握权杖的手臂已然不知所踪.看着这具突然残疾的干尸,八月感到痛心,在店里来回踱着步子,猜不透到底是谁竟能做出如此暴殄天物的事情.有那么一瞬,一只苍白的甲虫的形象飞掠过脑海,令他想起了地窖里那个位置不明,却尚未被填上的地洞.他看了一眼地窖,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去检视一番,就隐约听见二楼传来了奇异的响动.八月立即奔上阶梯,冲向“K”房,但卡夫卡并未像他猜测的那样回归,被砍碎的门后依然只有一个沉默的火炉,盛满了死去的灰烬.恰在那时,八月瞥见一抹微弱的灯光,来自不远处另一间客房的门缝.在八月的记忆中,那扇房门一直都是紧锁着的,而现在却被打开了,半掩着,内里不但有光,还断断续续地透出人声,既像是悲伤的啜泣,又像是痛苦的哀吟.

“噢,可怜的人啊,贫困击溃了你,但我爱莫能助.我本应像米勒那样记录下你坚强的身姿,但我的画笔污浊不堪,我的身形早已朽坏,我是那么脆弱,根本配不上,与你们站在一起.”

循着这声音,八月放轻脚步,凑到门前,往里窥探,见到一名陌生男子.那男子一手拿着调色板,一手握着画笔,正往一块巨大的画布上涂抹色块,双眼被泪水充盈.八月认出了画布里的景象,那正是小镇街头的饭店,或许就是今夜,灯火通明.而男子此时正在着力描画的,是街对面的暗巷,是栖身在阴影中的拾荒妇,还有她乞讨来的冷炙残羹.她是那么渺小,那么模糊,手里握着一小坨黑褐色的事物,不知是坏掉的土豆还是变质的面包,男子使用了一种奇异的颜料,令其看上去极度浑浊,压抑,拾荒妇虽然正大口吃着,却让人不愿去想象那东西的味道,只感到阵阵恶心.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即便我并不在场,却依然能够听见,因为此世的苦难从未远去,人类的罪愆从未消泯.”

男子不断自言自语,像个疯子.八月望着他,十分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却又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他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八月感到奇怪,越发努力地搜索记忆,此时,那男子突然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像是发现了八月,朝门口的方向转过脸来.第一次看到男子的正脸,八月睁大了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后退半步,看了一眼门口的名牌.名牌上的字母“v”就像一个提示,使他想起了自己在大学时代曾经列席的一场拍卖会,想起了那些被叫到天价的油画,并终于意识到,那位疯狂的绘画天才此时竟离开了那一幅幅色彩纷呈的自画像,重新获得了血肉,回到了人间.是的,就与人们传说的一样,这家伙缺了一只耳朵,他把它割掉了,他把它献给了阿尔勒的,他就是过早陨落的艺术巨匠,他就是文森特·梵·高.

与卡夫卡有些许不同,梵·高似乎用不着八月提醒就有了自知之明,他认定自己已经死去,却意外地在长眠中被吵醒.他捂着自己那只并不存在的耳朵,告诉八月,他听到了人与人的争执,听到了老妇的叹息,听到了寒冷,听到了饥饿,听到了黑暗,也听到了布袋与地面的擦刮,还有铁锹填土的声音.他感到哀伤,这份哀伤占据了他的心,使他的技艺变得拙劣,使他的生命失去了色彩.直到那时.八月才意识到,拾荒妇先前给自己带来的耳朵竟属于文森特·梵·高,而自己则在不经意间错过了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宝.懊悔的心情纠缠着八月,令他彻夜难眠.翌日一早,天还没亮,他就跑到街上,开始寻找拾荒妇的身影.几经周折,八月才在河岸上找到了她,老妇人当时正手执一个破网兜,打捞着河里漂流的垃圾.八月向她道歉,希望能再买下那只耳朵,但老妇人只是摇头,告诉八月,她已经把耳朵连同木匣一起埋到了墓园附近的土坑里.八月还不放弃,立刻拉上拾荒妇一道奔往墓园,逼她指明地点,便抄起铁锹,毫不犹豫地挖掘起来.但一切都注定是徒劳,当八月翻开那些新近才被压实的土壤,他并没能找回木匣,却只闻到一股升腾的.在老妇人埋葬耳朵的地方,可以见到一层伪装的苔藓,覆盖着一个漆黑的地洞,地洞的尺寸很小,不像是由人类开挖,更垂直向下,通往深处,宛如一座庞大迷宫的入口,吞没了每一位窥视者的目光.至此,八月才承认失败,相信梵·高的耳朵已经消失于地底,再也无法听见任何东西.但是,没过多久,八月就发现,自己错了.古董店里的梵·高并没有因为耳朵的失踪而获得平静,恰恰相反,他听到了越来越多扭曲怪异的声音.他听到巨鼹在地下挖掘,他听到甲虫在黑暗中呼吸,他听到了孤独的泣诉,听到了塞壬的沉默,这一切交织在一起,犹如冥河的涟漪,令画家陷入魔境.于是,几乎是别无选择地,梵·高画出了这些声音,曾经明丽的麦田失去了光彩,其上飞舞的乌鸦则无限膨胀,他似乎又回归到自己早年那种阴冷灰暗的风格,但这一次,他已看不到改变的希望,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噢,提奥,我亲爱的弟弟,如果你看到了我现在的画作,你是否也会失望,甚至会同意他们的,让把我抓到精神病院里?”

就像是要与远方的声音相对抗,梵·高作画的时候从未停止过自言自语.但这不过是一种无望的挣扎,无论怎样尝试,他都画不出过去的色彩,无论如何努力,他都对自己的作品不再满意.后来,当八月提出,想要替他的作品寻找买主时,梵·高惊讶得张大了嘴,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以为那只走失的耳朵又在欺骗自己.这也难怪,毕竟他的作品从未找到过买家,他的艺术从未获得任何赞许,即使他亲爱的提奥一度努力为他推销,他也依旧穷困,依旧潦倒,莫说成名,甚至就从未靠创作填饱过肚子.所以,当八月向他宣告,文森特·梵·高早已举世闻名,而他的作品不但深深影响了后世的艺术家,更在无数拍卖会上成为压轴,其成交价屡屡被富豪收藏家们推到天文数字时,这位住在古董店二楼的画家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断言八月认错了人,甚至禁不住有些担忧,害怕自己还没有离开精神病院,根本就不相信眼前这位病友的胡言乱语.不过,梵·高最后还是被八月说动了,仿佛在心中燃起了一丝稀薄的希望,同意把作品寄放在店里.

人们应邀而来,无不用审慎的目光检视着八月吹嘘不已的商品.第一位顾客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收藏家,尤其钟情于梵·高,也早已斩获好几件真品,对自己鉴别真伪的能力充满信心,但这一次,他甚至用不上这能力,因为即使翻遍了所有现存的图鉴和画集,他都没能认出自己眼前的画作——对他而言,这是一幅并不存在的作品.第二位顾客是一个博学的艺术史爱好者,对梵·高的生平了如指掌,他先是看了看画作里灯火通明的饭店,感觉那有点晚期《夜间咖啡馆》的味道,再看了看暗巷里的老妇人,又想起了早期的《吃土豆的人》,端详许久,他突然转向八月,想要知道这究竟是梵·高在哪一年创作的作品——在他的印象中,梵·高似乎从未让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出现在同一幅画中.至于第三位顾客,则对他无限崇拜的巨匠研究得更加透彻,也更加狂热,他雄辩地指出,梵·高从来不画虚构的景物,只画实物实景,但画中的饭店很明显不属于当年普罗旺斯的风格,而更糟糕的还是,事实上,梵·高不可能拜访过画中的饭店,而他自己反倒认出了那里——很不巧,在来古董店的路上他就途经了那家饭店,甚至还遇见了画中的老妇人,而这一切都让他相信,眼前的画作只是一幅极度拙劣的仿制品.八月被逼急了,终于动用了最后的手段,直接把住在二楼的画家喊到楼下,想要用无可辩驳的证据说服众人.但是,在见到梵·高的那一刻,这些梵·高的崇拜者们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兴奋或欣喜,他们有的讪笑,有的怒骂,却全都受够了这场闹剧,很快便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

八月望着那些人的背影,感到既丧气,又憋屈,他不明白,为什么连假货都能轻易卖掉的自己,一旦尝试出售真品就连连碰壁.发生在卡夫卡身上的失败似乎不是孤例,让八月不得不怀疑,这些所谓的收藏家和爱好者是不是真的对自己所追捧的艺术家有所理解,或是心怀敬意.至于梵·高本人,倒并不像八月那样深受打击,毕竟,在他太过短暂的一生中,今日发生的一切早已反复发生了无数次.他感激八月的赏识,却也劝八月赶紧看清事实,因为这只不过是应验了他先前的说法——根本没人愿意花钱买他的作品,事实上,若真有人这么做了,他才会感到讶异.八月很失望,这种失望的情绪太过强烈,甚至令他忘掉了别的事情,所以,直到许久以后,当他在一个意料之外的地方重新见到了拉美西斯的断臂,他才恍然想起那具无人照管的木乃伊,并发现店里遭受的损失还远不止如此.

4

春天,拾荒妇再次来访,从湿漉漉的口袋里摸出一只生锈的八音盒.八月将其打开,发现发条已经无法转动,簧片也断了两根,不过八音盒的做工十分精细,内里装饰有一面小镜子,旁边还用德语镌刻着几句诗,摘自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

请记住:英雄依旧;就连他的衰落

也只是他达至最后出生的凭藉.

但衰竭的大自然把恋人带回到

她那里.

仿佛世上没有足够的力量

来第二次创造他们.

八月用一顿饭的价钱向老妇人买下了这只八音盒,却找不到时间对它进行修理,因为古董店这些天突然多了好些平时不会登门的顾客,让八月真有些忙不过来.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则是即将到来的一年一度的狂欢节.原本,八月并不认为这家古董店会与狂欢节扯上什么关系,即使在他接到老奥古斯特的第三封来信,开始按照信中的指示重新布置橱窗的时候,他还完全没能意识到,这一切竟都是为了今年的狂欢节.他把古希腊和古罗马的雕塑统统挪开,收起瑞士的天文钟,搬走中国的日晷,再在这些最显眼的位置摆上各种老旧过时的服饰,把店面弄得像一家三流剧院的后台.很快,镇民们便涌进店里,男人来找戎装,女人来选衣裙,不缺钱的会直接买下,缺钱的则会选择租借,似乎全都打定了主意,要在狂欢节的化装游行上成为他人注目的中心.于是,到了游行的那天,小镇仿佛堕入了年代不明的古战场,八月可以见到英国的红衫军,俄国的哥萨克,饭店老板穿着西班牙征服者的全套铠甲,用一口黄牙征服了他自己主厨的烤鸡,就连墓园的守夜人都换上了马穆鲁克骑兵的装束,只不过胯下的不是马,而是他心爱的小毛驴.而与这些男人们相互映衬的,还有一众维多利亚时代的贵妇,明治时期的艺伎,甚至是活跃于史诗中的亚马逊战士,以及奥丁麾下的女武神.拾荒妇扮演的巫婆尤其成功,她并没有借用古董店里的任何道具,仅拿了一把破扫帚,就让所有人都想起了那段狩猎女巫的过去.八月站在人群里,与大家一同饮酒,舞蹈,高歌,他也像其他人一样,知道这已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而明天开始他们就要迎来连续四十日的大斋期,若要行乐,必须赶紧.

庆典在入夜后达到,焰火冲天而起,与众人的笑声一同炸裂,多彩的火花照亮了夜空,将小镇笼罩在变幻的光影之中,这美好的幻境一直持续,直到子夜的钟声响起,今年的狂欢节才算结束.在回家的路上,半醉的八月仰面向天,远远地就见到了窗前的梵·高,那位画家虽然没有下楼参加狂欢,却一直手拿画板,探头观望,像是被这种喧闹的气氛吸引住了,匆匆勾勒出了整场庆典.八月在街上朝梵·高招手致意,立刻获得了对方最热情的回应.他笑了,感觉梵·高就像一个羞怯而又害怕孤独的孩子,想要走到人群之中,却始终没有勇气.恰在那时,八月的视线飞掠过古董店的二楼,在其中一间废弃客房的窗子后面遭遇了一个怪异的阴影——若不是借着节庆的焰火在半空中闪耀的余辉,八月或许永远也无法发现那个令人不安的形象——那是一个人,一个两脚悬空,脖子上缠着绳子的人,或者,更确切地说,那是一具上吊的尸体.

八月不敢想象那具尸体究竟吊了多久,因为自来到这座小镇以后,他压根儿就没检视过那个房间.所以,在冲上二楼以前,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当他掩着鼻子推开那扇名牌上写着“s等于 klogW”的房门,他没有见到飞舞的蝇子,没有见到蠕动的蛆虫,没有闻到血肉腐败的恶臭,也没有如他所预期的那样见到一具死去多年的干尸.死者是一位六十来岁的男子,戴着厚重的眼镜,留着络腮大胡子,他静静地悬在那里,似乎前不久还在挣扎,才刚刚断气.这诡异的情景让八月犹豫了好一会儿,并没有马上走到尸体近前,他环顾四周,发现这间客房竟出奇整洁,像是才打扫过,不落一丝灰尘,根本没有被荒弃多时的感觉.不但如此,这里的家具也相当齐全,除了床、桌子、椅子以外,还有好几座书架,两张摇椅,墙上挂满了精心裱框的植物标本和蝴蝶标本,而在靠近壁炉的地方甚至还有一台钢琴.这一切都令八月感到困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的确,如果有谁宣称这个房间直到刚敢于还住着一位活生生的住客,八月又能够如何反驳呢?不过,这些疑问很快就变得不再重要,因为,等到八月试着解开绳子放下尸体,他才遭遇了今夜最不合常理的事情.他发现,那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还留有余温,在脖子离开绳圈的一刻,八月突然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从死者的喉咙里爆发,见到鲜活的血色重新回到死者的脸,没过一会儿,这具上吊的尸体就挣扎着醒了过来.

“这又是哪里,地狱吗?”经过一轮艰难的喘息,苏醒的男子缓了过来,他望着眼前的八月,露出比八月还要疑惑不解的神情.

“不.这里不是地狱,当然,也不是天堂.”

“不是天堂?没关系,我刚敢于还在天堂里呢,但那儿实在是乏善可陈.”提起天堂,男子颇有些失望地苦笑起来,“我没有见到贝多芬,只遇到了一群太过轻快的灵魂,他们把我围住,竟是如此羡慕我,羡慕我的痛苦,也羡慕我因痛苦而颤抖的灵魂.噢,这是何等讽刺,几小时前我还在祈求死亡,想借死亡让心灵摆脱痛苦,却不知道,在天堂里,痛苦竟如此被众人渴望.”

“你的意思是,你死而复生了?”

“死而复生?”话说到一半,苏醒的男子突然望向窗外,似乎觉察到了早已消逝的节庆焰火,猛地站了起来,“等一等,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狂欢节的最后一夜,大斋首日的凌晨.”

“哈哈哈……”男子笑了,声音却变得哽咽起来,“在这一天死而复生?这是一个多么恶劣的玩笑啊!我,一个用概率与熵宣告了混沌和死亡必将降临的人,竟又在这一天降生,以复活的方式,成就了一个我自己最不愿意相信的奇迹.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复活的男子愣住了,思索了好一会儿,恍然一笑,说:“当然,若你是真实的,那么我就不可能是整个不断涨落的宇宙.我只是一个人,我叫路德维希·玻尔兹曼.”

八月知道文森特·梵·高,也知道弗兰兹·卡夫卡,但对于路德维希·玻尔兹曼,他就比较陌生,这也许跟他的专业有关.不过,八月终究是读过大学的人,有几位通晓科学史的朋友,也听说过不少名人轶事,所以,对于玻尔兹曼,八月至少知道,他是一位颇有名气的物理学家,他曾作过一首诗,叫《天堂里的贝多芬》,他还患有躁郁症,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最后更在旅行时突然上吊自杀,地点正是杜伊诺的海滨.但是,对于玻尔兹曼的理论,八月则知之甚少,什么原子论,输运方程,宇宙的涨落,熵的微观统计解释……八月统统没听说过,即使后来真的从玻尔兹曼本人那里听说了,也从未尝试去搞懂,因为这些东西对他而言不但复杂,而且无用,甚至不能充当饭后的谈资,只会给人一种书呆子的感觉.而在当时,在那个世界从狂欢转向静穆的夜晚,虽然还来不及对历史上的玻尔兹曼多作了解,八月也没对这位男子的话多作怀疑.他没费多大劲儿就说服了自己,相信眼前的玻尔兹曼正是那位曾经上吊的科学家,毕竟,他前不久才遇到了卡夫卡与梵·高,而在刚敢于又亲眼目睹了死者的复活,现在,他觉得自己一定是世上最处变不惊的人,可以毫无困难地接受任何一件不合常理的事.

自那天起,就与梵·高一样,玻尔兹曼成了古董店的住客.但八月从一开始就没奢望能从他身上大赚一笔,或许,卡夫卡和梵·高的失败让八月稍微冷静了下来,又或许,连八月自己也十分清楚,科学家能留给后世的只不过是若干理论,而理论是没有实体的,自然就不能摆进橱窗,也更不可能帮助古董店获利.不过,即使如此,玻尔兹曼还是在某些意外之处对八月提供了帮助.他虽然绝大部分时间都躲在房间里,像是仍在构筑自己生前钟爱的理论,却也会不时下楼来参观店里的收藏,借此放松心情.他似乎特别喜欢翻看古老的文献,也喜欢摆弄精密的器械,几乎是纯粹为了解闷,玻尔兹曼就替八月修好了一个相传是傅科制作的陀螺仪,随后又重新校准了一只哥伦布曾经用过的星盘,再为伽利略留下的天文望远镜磨制了一块全新的镜片.为了感谢物理学家的帮助,八月把拾荒妇带来的八音盒送给了玻尔兹曼,因为玻尔兹曼曾表示,那只八音盒总让他想起自己死去的祖父和父亲.一开始,八月与玻尔兹曼相处得十分愉快,在他眼中,这位新朋友是一个幽默风趣的人,因此,他也实在不明白,玻尔兹曼为什么要自杀.于是,在一次闲聊中,好奇的年轻人终于向科学家提问,想要知道他自杀的原因,而玻尔兹曼的回答则彻底改变了八月对他的看法.他像是突然发现了一个潜在的听众,开始向八月宣讲原子,从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开始,他说,这个宇宙只不过是一片幽暗的虚空,再加上无数不断运动的小球.他描述这些小球,解释它们是如何相互碰撞,又是如何组合成人们熟知的固体,液体和气体……不难想象,最初的对话很快就转变成了玻尔兹曼的独白,他不断讲述,不断讲述,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八月脸上的茫然,也没有注意到他强忍的哈欠.最后,当他讲到关键,开始站在宏观的角度,尝试用统计与概率来描述这些原子的微观状态时,八月终于打断了他.

“但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原子这么小的东西我又看不见.我想知道的只是,你为什么要自杀.”

“是的,没有人懂,没有任何人能够看见……”现在,玻尔兹曼就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神情忽然从狂热变得阴郁,一丝悲壮的光芒自眼角闪过,泄露了他内心的绝望与孤独,“那么,我为什么要自杀?我想,你在刚敢于已经说出了答案.”

玻尔兹曼返回了他的房间,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蛰伏了起来,许久都没再出现.至于八月,他除了终于见识到了这位科学家的古怪以外,依然什么也没弄明白.这也难怪,因为八月并不了解,在玻尔兹曼那个时代的科学界,由玻尔兹曼支持的“原子论”和由一众科学家支持的“唯能论”曾爆发过激烈的战争;八月也不知道,人们曾是多么倾心于决定论,希望生活在一个被牛顿力学完全统治的世界,同时又是多么讨厌玻尔兹曼提出的在物理学中引入概率的观点,反感那些无法对明天作出准确预言的“可能性”;八月更不知道玻尔兹曼曾被无数同行排挤,攻击,孤立,仅仅因为他始终捍卫着一个不合时宜,不受欢迎,却又更加接近真理的理论.而等到八月第一次对这段历史有所了解,已是卡夫卡回归以后的事情了.

5

正是在玻尔兹曼蛰居的那段日子里,栖息在小镇周围的鸟兽不知为何全都染上了怪异的习性.它们像是受了什么吸引,总喜欢在古董店附近游荡徘徊.一开始,镇民们会在白天见到许多鸽子和乌鸦盘旋在古董店的上空,听到它们发出聒噪的啼鸣,而到了晚上,人们则会目击成群的野猫穿街过巷,全都奔向古董店的方向,听见此起彼伏的欢叫.大家起初对此并不十分在意,认定是那个古怪小店的店员在饲喂这些鸟兽,也没有人会专门跑到店里对八月质问一番.但到了后来,鸟兽们的行为变得越来越难以理解,有人亲眼目睹鸽子和乌鸦在二楼的窗台前排成拥挤不堪的一列,全都尾朝外,头朝里,长久地停在原地,虽然也会不时晃动一下脑袋,却全都静悄悄的,竟没有任何一只鸟儿发出哪怕一声啼鸣.而到了夜晚,那个群鸟聚集的窗台则会被野猫占据,它们一样全是头朝里,尾朝外,有些挤不进去的小猫甚至会选择攀上外墙,爬上那些木制滴水嘴兽的头顶,瞪大了眼睛,出神地盯着同一个方向,静静的,仿佛窗子里发生的正是世上最有趣的事情.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些天,也正是在那些天里,住在二楼的梵·高完成了他的新作,他把那幅画命名为《不合时宜的哲学讲座》.梵·高描绘了一个颇为荒诞的情景:在一个富丽堂皇的礼堂里,座无虚席,挤满了动物,不仅有野猫、鸽子和乌鸦,也有绵羊、奶牛、驴子,甚至还有一头非洲狮,以及一条冲上岸的鲸鱼,它们全都以一种虔敬而又热切的目光注视着礼堂的讲台,而讲台上则站着画中唯一的人类形象——位六十来岁的男子,留着络腮胡,戴着眼镜,他似乎并未发现自己在这里根本没同类,仍在大声地讲述着什么,神情严肃而坚毅.第一眼看到这幅画,八月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认出了讲台上的男子,却不知道玻尔兹曼确曾在维也纳大学开过哲学讲座,所以,他只感觉滑稽,却依然没能把画中的景象与最近发生在鸟兽身上的异状联系到一起.而真正引起八月注意的,还是发生在蓝鹦鹉身上的变化.这只太过聪明的鸟儿最近似乎也不怎么喜欢留在它中意的图腾柱上了,开始频频飞出窗外.八月并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却发现它回来之后总会在不经意间吐露出一些生僻的,它过去从未说过的词语,什么“先验的”“经验的”,又或是“本体论”,又或是“认识论”,令八月惊讶不已.与此同时,镇上的鸟兽也发生了进一步变化,开始在平时的呜叫声中掺杂入怪异的发音,野猫们喵喵地背诵着“达尔文主意”,鸽子们咕咕地复述着“泛神论”,就连附近森林里的野猪也开始在镇上出没,甚至尝试冲进店里,背上还搭乘着兔子和松鼠,就像是一群慕名而来的朝圣者.后来,一场发生在古董店门口的争论终于让八月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为争论的一方正是店里的蓝鹦鹉,而另一方则是一只独眼的老乌鸦,鹦鹉把乌鸦称作“康德的盲从者”,而乌鸦则把鹦鹉称作“叔本华一样的恶徒”.它们相互争论了许久,最后总算和解,只因它们突然在彼此身上发现了一个令人欣慰的共通之处,那就是它们对黑格尔的厌恶.

隐约猜到了这些鸟兽变化的原因,八月快步冲上二楼,再一次推开了那扇名牌上写着“s等于 klogW”的房门,眼前的景象立即使他一惊,让他以为自己走进了梵高的画中.这里尽管不是宽敞的礼堂,挤进的动物却一点也不少,它们仿佛获得了灵性,全都静静地围拢在那位孤独的科学家四周.不但如此,那些已死多时的蝴蝶标本现在也全都活了过来,纷纷扑扇着翅膀,环绕着玻尔兹曼,在阳光下交织成一个五彩的旋涡.就连曾经被裱框在墙上的植物标本也开始焕发生机,又一次变得青翠,开始抽芽,生长,钻出玻璃的缝隙,攀上摇椅,攀上钢琴,似乎只是为了听一听这位大师的讲座,就不惜把此地变成一片丛林.被这群非人的听众簇拥着,玻尔兹曼不倦讲述,从物理学讲到美学,从美学讲到宗教,再从宗教回到他挚爱的原子,还有那通往可怕混沌的概率与“可能性”.他是那么投入,近乎陶醉,话音里带着幸福的韵律,如歌如诗,高度近视的眼中目光模糊,仿佛又回到了他曾经任教的维也纳大学,置身于万众瞩目的礼堂之中.八月看着眼前这一幕盛景,突然鼻子一酸,对这位科学家产生了一种近乎怜悯的同情.就在那一刻,玻尔兹曼的声音中断了,颤抖着悬在半空,所有动物都扭过头,怯怯地望着门前的不速之客,八月的出现犹如一记来自现实世界的重击,在这片虚幻的伊甸园里诱发了一场地震.下一瞬间,无数种不同的鸣叫声同时响起,透着相同的惊惶和恐惧,飞禽张开双翼,冲向天空,兽类撒开四足,跳出窗子,还有那些长久栖息在阴影里的生物,全都蹿进了墙脚的破洞,仅留下一串逐渐远去的沙沙足音.正是在这样一场混乱的大逃亡中,八月相信,自己看到了某个熟悉的形象——即便只有匆匆的一闪,即便藏身在众多动物之中,但那只通体透着病态苍白的大甲虫依然显眼,一下子就唤醒了八月的记忆,“那是弗兰兹·卡夫卡.他还活着.”八月如此告诉自己.不过,在那个时候,他还没能立即想到,卡夫卡的地洞或许早已不局限于地底深处,却开始向四方延伸,甚至蛀空了墙壁和柱子,抵达了古董店的二楼.

骚乱过后,房间里一片狼藉,地上除了动物的脚印和羽毛以外,还散落着许多稿纸,玻尔兹曼原以为那全是自己演算用的草稿,但整理起来才发现,其中还掺杂着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其中一叠陌生的稿纸上,沾满了潮湿的泥土和细碎的爪印,像是由某种动物创作,带来,并落在了这里.翻开第一页,玻尔兹曼勉强见到一行小字,写着:“谨以此献给所有悲伤夭折的歌手.”紧随其后的,是几则陈旧的剪报,第一则的时间是1906年,报道了杜伊诺某家旅馆里发生的悲剧,那是一起自杀案,死者和凶手都是路德维希·玻尔兹曼;第二则的时间是1908年,报道了科学家奥斯特瓦尔德,也就是著名的唯能论之父,同时亦是玻尔兹曼的好友和论敌,在对原子论攻击多年以后,终于改变了一贯的观点,公开承认了原子论的合理性;第三则的时间是1911年,报道了物理学家卢瑟福完成的金箔实验,该实验不但用无可辩驳的证据证实了原子的存在,更帮助科学家进一步建立了原子结构的模型,至此,“原本没有任何人能够看见的原子,终于呈现出清晰的形象,映入了世人的视野”……后面的剪报还有好些,但玻尔兹曼已无法继续读下去,他瘫坐在地上,感觉呼吸有些困难,沉重的悲哀与热烈的狂喜一同袭来,冲击着他被长久折磨的心.

“噢,奥斯特瓦尔德,我亲爱的朋友,你总算理解了吗?你总算看见了吗?但为什么就不能再早一点,再快一点?你可知道,你曾是那么雄辩,那么自负,那么固执……”科学家仰天长叹,似乎还不敢相信,就在他自杀后的短短数年里,那个自己生前一直捍卫的理论,那个一度被所有人忽视,敌视,甚至嘲弄鄙夷的理论,就已经在黑暗中翻身跃起,赢得了世界范围的承认,大获全胜.而他,路德维希·玻尔兹曼,也在死后成为了万众景仰的先知,被视作英雄.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个身在天堂的他不但无法尝到这份胜利的滋味,竟连这样戏剧性的转变也无从得知.想到这里,复活的玻尔兹曼不禁失声大笑,“哈哈哈!路德维希·玻尔兹曼,你这个懦夫,你为何如此急于结束自己的生命?你一生都在忍耐,在坚守,在黑夜中祈求黎明,却终究在日出前的那一刻选择了放弃!但时间是不可逆的,正如熵永远不会有丝毫减损,你自杀了,胜利和荣誉全都姗姗来迟,而它们越是显得光辉夺目,你的命运就越是令人扼腕叹息.你后悔了吗?噢,是的,我后悔了.当然,我后悔了!”

“但是,你和你的理论最后还是胜利了呀.”这时,一直守在科学家身旁的八月终于开口,安慰他说:“这总比到最后依然失败了要好吧……至少,好那么一点点.”

“最后依然失败?”似乎就从未设想过这种更糟糕的可能,也从未真正失去过对自己的信心,玻尔兹曼抬起头,以一种极度讶异的神情盯着八月,再一次笑了起来,“是的,你说得对.以一位旁观者视角来看,这样的结果甚至可以说是值得庆幸的.因为,我复活了,因为,我现在看到了自己的胜利.”

必须承认,在那一刻,玻尔兹曼是快乐的.他站起身,吹起欢快的口哨,以一种轻快得近乎滑稽的步子挪动着矮胖的身躯,在房间里兴奋地转了又转,最后在自己心爱的钢琴前坐定,弹起了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优美的旋律经久不息,萦绕着整个房间,笼罩着古董店,似乎正在向全世界宣告玻尔兹曼的复活,而这一次,他将以一位胜利者的姿态,回到人类中间.在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科学家都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他继续翻看那份神秘的剪报,以此来满足自己对未来的好奇.于是,他很快就了解了许多自己从未听说过的概念,从原子序数到同位素,从质子到中子,人类的每一项发现都让他振奋,物理学的每一点进步都令他鼓掌欢呼,他有时甚至会直接在稿纸上绘画演算,仿佛又回到了学科的前沿.但是,好景不长,当他读到保罗·埃伦费斯特之死,当他发现他的后辈,同时也是他理论的继承者在多年以后又循着他曾走过的路,坠入了混沌的深渊,最后竟也像他一样败给了沮丧和绝望,并用一颗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时,他停了下来.后辈的自杀似乎比他自己的死还要令玻尔兹曼感到悲伤,他觉得自己负有责任,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理论,那个让他获得了胜利,却同时也是极度危险的,受到诅咒的,会把人诱向死亡的理论.

“是的,它是对的,但正因为知道它是对的,我们才会陷入最深的绝望.因为它宣告了宇宙的必然死亡,因为它昭示了人类的无力与弱小,因为他摧垮了决定论的金字塔,把所有生命都推进一个荒诞的,不可预知的旋涡,因为它从理论上证明了,无论我们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有时,我甚至暗暗希望,它真会如众人所期望的那样,是错的.”玻尔兹曼发出悲叹,既像是在哀悼后辈的死,又像是在忏悔自己的愚行,“那么,我又为什么要向世人揭示这一切?如果末日必定降临,如果困境无法摆脱,那么知与不知又有何差别,我又何必急着去打碎后知后觉者的美梦,甚至把年轻人往绝路上推?噢,我真是一个惹人讨厌的家伙.”

至此,突然响起的钢琴声又突然散去,令古董店重新回到寂静之中.但真正让玻尔兹曼关上窗子,停止对鸟兽的讲道,并彻底陷入消沉的,还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当科学家把那叠稿纸翻到末尾,他发现,自己看到的已不再是陈旧的剪报,却是一部小说的手稿.小说的题目是《女歌手约瑟芬》,内容则与一群耗子有关,而这荒诞的一切似乎都在向科学家暗示,这部小说的作者不是人类,却是他听众中的一员,是某种生活在黑暗中的动物.当然,玻尔兹曼并非无知,他之所以不知道这部著名的小说,只是因为卡夫卡在完成它的时候,玻尔兹曼早已不在人世.科学家并不认识卡夫卡,也不知道后世对这部小说早已有了无数解读、分析和评价,事实上,他在读这部小说的时候只有一个感觉,他认为,这部小说写的正是他,正是自己,正是那个一度在人群中大声疾呼,后来又在鸟兽间奋力歌唱的自己.后来,直到读完全篇,玻尔兹曼才猛然想起了写在稿纸第一页上的那句话……

“谨以此献给所有悲伤夭折的歌手?哈哈,的确,我唱着不合时宜的歌,在歌中描绘着世界的末日,我被唾弃,死去,却因为我散布绝望与痛苦的功绩而成为了英雄,就连我的死亡本身也被视作一件英雄事迹,一种抗争的表演,为围观的后人津津乐道.然后呢?然后,英雄将会快乐地消失,沉入我自己预言的混沌,在更高的解脱中被忘却.”

6

自从住进古董店的“A”房以后,八月似乎就没法再睡得安稳.他总在做梦,但梦里也从未离开过这个房间.他有时就像灵魂出窍了一样,在房间里游荡良久,而后才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待在窗边,一直坐在书桌前.他开始观察那个窗前的自己,感觉竟是那么陌生,他看见自己正伏案写着什么,但他的工作总是无法完成,总是会被各种各样从隔壁传来的声音打断,有时是咳嗽,有时是啜泣,有时是悲叹,有时是,这一切都太过真实,令他即使在清晨醒来以后也屡屡怀疑,自己夜里的经历到底是不是梦.后来,有一次,八月竟听到一声响,他心中一惊,站起来,刚想去查看一番,就猛然意识到,自己一定身在梦境.因为,在那一刻,一抹炫目的金色光芒从下方袭来,像升腾的火焰一般,占据了八月的双眼,他透过窗子往下观望,发现熟悉的街巷已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陌生的田野.田野里有盛开的向日葵,也有成熟的麦子,它们相互交错,金灿灿的,在风中扬起波澜,延伸向远方,将八月所在的房间变成一座怪异的孤岛.八月站在窗前,等了好一会儿,即使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却还是没法立刻醒来.

“噢,我是怎么了,这真是一个荒唐的梦……”这么说着,八月扔下手中的笔,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子忘了自己刚敢于究竟在写什么,也不再介意墨水从笔尖滴落,把纸页弄脏,留下一道流星般的污迹,他对自己说:“算了吧,我现在需要的不是笔,而是一把镰刀.”

第二天一早,八月就再次收到老奥古斯特的来信,得知老人最近又订购了一批稀罕的货品.所以,等到那只太过巨大的箱子在当天下午被运到古董店的门口时,八月对箱子里的事物已不太感到惊奇.就与信中列明的一样,八月从这只箱子里取出了若干三叶虫的化石,一块恐龙粪便,两只鹦鹉螺的壳,一对蓝马羚的角,一块风干的斑驴毛皮,一副巴巴里狮的全身骨架,以及一枚似乎仍有可能孵化的渡渡鸟的蛋.不i寸,就在他正准备整理这些东西的时候,他注意到,在这只箱子的底部还堆放着一些信中并未提及的东西.那是镰刀,崭新的镰刀,不是一把,而是许多把,它们就像前几天才被批量制作出来似的,即使是聪明的八月,也一时没弄明白,一家古董店为何需要买进这些东西.他重新拿起老人的信,反复阅读,希望能找到与这些镰刀有关的指示,最后,他总算在货品列表的末尾发现了一串可疑的墨点,却终究无法确定那串墨点下面是不是真的写着什么东西.就在八月感到困惑的时候,街上突然传来了湿布袋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没过多久,拾荒妇便推开店门,闯了进来.这一次,她给八月带来了一把陈旧的袖珍左,锈迹斑斑的,口里还沾着泥土,已完全不像是能够开火的模样.八月正忙着处理手头的工作,根本没有闲心搭理对方,他赶紧用一顿饭的价钱打发了拾荒妇,就随手把她带来的破烂丢到了角落里.那个时候,八月还不知道这随手一丢将会给自己惹来多少麻烦,等到事件发生,他才意识到自己此时的鲁莽.不过,即使到了多年以后,每每回想起这件事,八月记得最清楚的,还是拾荒妇离开时的情景.她拉开店门,正要走出去,却蓦然转身,看了看大厅里那些古老的动物化石与残骸,又看了看堆在八月面前的新镰刀,点了点头.西斜的阳光从背后笼罩着她,为她佝偻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却也把她的面孔投入更深的黑影,遮蔽了其上的神情,她说:

“你也觉察到了吗?悲伤的洪水过后,将是收获的季节.”

老妇人的声音犹如一条即将绷断的琴弦,令八月回想起她在狂欢节上扮演的巫婆,也就没再尝试去理解她疯疯癫癫的话语.那以后,时间一晃又过去了好些天,古董店的生意照常运行,八月没再收到老奥古斯特的来信.若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变化,便是原本安静的二楼变得吵闹了起来,有时甚至还会传出人与人争执的声音.不过,这也不难理解,毕竟,早在梵·高开始创作那幅《不合时宜的哲学讲座》时,他便与玻尔兹曼相识,并成为了朋友.而作画又似乎是一种十分痛苦的事业,尤其当画家处于低谷期的时候更是如此,梵·高感到孤独,渴望友谊,就像是为了逃避深渊,为了对抗那只并不存在的耳朵所听到的声音,他频频拜访隔壁的玻尔兹曼,每一次都带着画具.他为科学家画像,记录下他工作的情景,并试着与他探讨各种各样的问题.不幸的是,玻尔兹曼也恰巧处在沮丧之中,与梵·高不同的是,他沮丧的时候只想一个人待着,而更糟糕的还是,他与梵·高无论在宗教还是哲学方面都持有不少相异的观点.这些差异原本无关紧要,若它们出现在两位庸常之辈身上,则绝不会对两人的交情造成任何影响,但是,梵·高和玻尔兹曼都太过诚实,太过坚定,太过不懂得妥协,既有忧郁自卑的一面,同时又具备了近乎狂热的骄傲与自信.所以,当这两个伟大的灵魂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越走越近,冲突就几乎不可避免.这样的情况在历史上并不罕见,就好像尼采与瓦格纳,弗洛伊德与荣格,萨特与加缪……他们每一位都如恒星般耀眼,但这种耀眼又注定了他们必将分道扬镳,彼此独立,充其量只能让一群暗淡的,次一等的天体围绕在他们周边,成为他们的追随者与崇拜者,因为过于靠近的两颗恒星无论对于他们自身,还是对于周围的人而言,都是一场灾难.

事实上,早在割耳之前,梵·高对这样的灾难就已经有过亲身体验.那还是在1888年,逃离了巴黎的梵·高来到普罗旺斯的阿尔勒,独自在黄房子旅馆里埋头作画.也许是为孤独所苦,当时仍默默无闻的他开始给早已赫赫有名的高更写信,希望对方能到这里来看一看南方的美丽风景,希望两人能一同作画.可怜的梵·高,他在写信的时候还天真地幻想能把更多画家召集至此,甚至结成组织,成立一个“南方工作室”.不知是幸或不幸,高更接受了梵·高的邀请,真的来了.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光,他们一起创作,一起吃住,无论在阿尔勒的乡间,还是在那栋日后会变作传奇的黄房子里,那或许就是梵·高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之一.但是,两人之间的气氛很陕就从友好变得紧张,他们性格迥异,对艺术的见解也颇不相同,他们开始激烈争吵,彼此攻击,最后几乎打了起来.还不到八周,这两位伟大的艺术家就已经决裂,高更离开了黄房子,而梵·高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割下了自己的耳朵.

现在,玻尔兹曼或许能够理解高更当年在黄房子里的感受了,因为梵·高再一次为孤独所苦,开始重蹈覆辙,开始飞蛾扑火般地寻求友谊.后来,八月作为一名旁观者,目睹了两人之间的一次争吵.那是一个阴郁的午后,阳光稀薄,梵·高正在玻尔兹曼的房间里,创作他最新的作品,题为《正在审判宇宙的玻尔兹曼》.画中的科学家拥有灰色的脸,灰色的头发,灰色的络腮胡子,以及一双灰色的眼睛,画家似乎忘掉了自己生前最爱的明丽风格,开始用一种近乎污浊的色彩作画.玻尔兹曼看着梵·高的新作,双眉紧锁,显然对自己在画中的形象并不满意,他说:

“对,画里的人的确是我.但是,这个我已经疯了.”

这句话就像是一条导火索,引燃了梵·高的痛苦记忆.他挣扎着,不顾眼前笼罩的悲哀雾气,更加奋力地把颜料涂抹在画布上,似乎仍在绝望地尝试着,想要重新调配出鲜亮的色彩.直到那时,八月才终于注意到,梵·高正在用什么颜料作画,也终于确信,这位艺术家已经走到了疯狂的边缘.那调色板里的棕色粉末,竟来自被碾碎的木乃伊手臂,受害者正是前不久惨遭截肢的法老拉美西斯.而调色板里的黑色则是从烧焦的人类遗骸上刮取而来,竟是店里珍藏的圣女贞德的大腿骨.除了法老和圣女的遗骸以外,在梵·高脚边,还散落着好些蛋壳,那只新近才送到的渡渡鸟的蛋也在其中,被打破了——失去了弟弟提奥的接济,贫穷困窘的画家几乎使用了他所能找到的一切材料,甚至运用了文艺复兴时期的蛋彩画技法,他将渡渡鸟的蛋清倒向法老与圣女的遗骸,让它们相互混合,希望能获得全新的色彩.但是,很显然,他失败了,这种价值连城的颜料最后只能变成一摊肮脏的灰色,连带着在房间里留下一股蛋白质腐败的恶臭.看到这暴殄天物的一幕,八月感到痛心,但他还没来得及走上去责备梵·高,玻尔兹曼便先开了口: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的努力皆是徒劳.你的每一次尝试,都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你在增大这个系统的混乱程度,却永远无法战胜概率,也无法战胜熵.”也难怪这位可怜的科学家会与梵·高发生冲突,他认为梵·高正试图用行动否定他的理论,并将此视作对他的最大挑衅.“纯洁明亮的色彩也许可以通过彼此混合而变得污浊灰暗,但污浊灰暗的色彩却无论怎样调配都无法再次变得明亮起来,因为它们已经从有序堕入了混沌,作为颜色,它们已经死了,即便是你,也不可能将其复活,因为我们的世界不允许这样的事情.想想看吧,若你把一瓶海水和一瓶淡水相互混合,之后任凭你怎么摇晃,搅拌,甚至是许愿祈祷,它们都再不可能自行分开,除了一大瓶不成不淡的水以外,你也再不可能得到别的东西.不同的事物只要相互接触,它们的所有性质都会彼此渗透,而后趋同.较热的会变凉,较冷的会变暖,较密的会变疏,较疏的会变密,较浓的会变淡,较淡的会变浓,两种不同的纯净会变作同一种交融的浑浊.这就是熵的增加,这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事情总在变得更糟,这是一个难以违逆的过程.”

“真的无法违逆吗?”终于,梵·高停下手头的工作,画笔悬在半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难道我以后就只能用这同一种肮脏的颜色作画,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混乱与混沌无法自行变得有序起来,若没有来自外界的干涉,这一过程就无法逆转.你或许可以找到某种复杂的方法把混合过后的色彩重新分离,但所需消耗的精力将远比你当初将它们混合时所消耗的要多,所以,这种干涉或许可以解决局部的问题,却只会使系统整体的混乱程度进一步上升.这就像一个魔咒,犹如一个密闭的房间,你身在其中,你可以把房间的一角收拾整齐,但代价是这个房间的其他地方必定会因此变得更乱,更脏.如果你无法走出这个房间,如果你无法求得来自外界的帮助,这就是一个无法违逆的过程.”

“那就走出这个房间呀!”

“但我们的宇宙也正是这样一个房间,而我们的宇宙没有外界,没有出口.”

“哈,你难道要说,就连宇宙到最后也会堕入完全的混乱,甚至死亡?”

“是的,宇宙会死.太阳会陨落,星辰会消亡,所有的天体都将衰变,崩解,耗散殆尽,而它们的遗骸将遍布整个空间,最后达至一种可怕的均匀,就像你现在用来为我画像的色彩,到了那个时候,整个广大的宇宙将不会再有任何可以被观察到的现象.空间的方位将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到哪都一样,因为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呈现出相同的温度,相同的密度,相同的物质构成,再也无法区分彼此.时间的流逝也将变得不再重要,因为无论再等多久这个状态都不可能发生任何改变.这就是‘热寂’,这就是宇宙的死,一种终极的稳定状态,一种终极的平衡状态,同时也是一种终极的混沌.”

“不,我不相信!”梵·高大喊起来,“这样的结局究竟是谁决定的,你以为自己是神吗?”

“不,我不是神,决定这一切的也并不是神,而是概率.”似乎为了进一步说服对方,玻尔兹曼走到桌边,他把梵·高带来的向日葵和麦穗从花瓶里抽出,将葵花子和麦子逐一摘下,分别握在左手和右手,他说:“你瞧,现在,我左手握着葵花子,右手握着麦子,这是一种有序的状态.但如果我把两手一合,再将这些种子稍微摇晃一下,等到我再将它们分摊开来的时候,你觉得全部葵花子都仍在我左手,而全部麦子都仍在我右手的可能性是多少?”

“微乎其微.”

“是的,微乎其微.虽然任何一个中过头彩的赌徒都不会否认,依然存在着微乎其微的可能,让我这随手一分又恰好把原本混合在一起的种子重新分离开来.但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会相信,更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此时我每只手上都既握有葵花子,又握有麦子,它们早已混合到了一起,从有序的状态变成了无序的状态.这就是概率,它统治着事物的变化趋势,迫使一切都从可能性较小的状态向着可能性较大的状态变化.它承认,某些事情可能发生,却也告诉了你,你不应期待这些事情会真的发生.”

“所以,你并不承认奇迹的存在?”

“我承认,奇迹存在.所谓奇迹,正是那些可能发生,却终究不会发生,即便真的发生了一次,也难以连续发生,更不可能取代常态的事情.换句话说,奇迹纵使存在,其本身也从未摆脱过概率的统治,它只能是局域的,有限的,微小的,无足重轻的.而如果我们把视野不断放宽,直至整个宇宙,那么我们就不难发现,整个宇宙的命运并不会因为一两次偶然的奇迹而有任何不同,等待着我们的结局依然只有死一般的热寂.就用我刚敢于举的例子来说,倘若相互混合的葵花子和麦子只是各有十颗,那么我们所期待的奇迹还颇有可能发生,但当这个数量进一步上升,变成一百颗,一千颗,一万颗……那么情况将不再相同,这些相互混合的种子就会变得像我之前所说的海水和淡水一样,再不可能彼此区分,它们将以自身的巨大数量将奇迹完全湮灭.”

“什么?你怎么能把种子比作水,还认为它们竟是一样?”

“在这个问题上,它们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玻尔兹曼推了推眼镜,“事实上,如果你知道原子的话,你就应该理解,它们都只不过是原子的比喻……”

“但种子和原子是完全不一样的啊!”终于,艺术家爆发了,眼中燃起热切的光芒,“种子拥有生命!无论你把它们怎样混合,无论你的概率有多么强大,多么不可一世,只要让它们落到泥土里,它们就会发芽,成长,变成一株株崭新的向日葵和小麦,这才是最无法违逆的事情.而到了那个时候,还有谁会无法将它们区分开来,又有谁会在乎最初的混乱与无序?在你忙着审判宇宙,并为所有人都挖掘好墓穴的时候,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宇宙中还存在着生命?你相信概率,那么请你告诉我,死者复活的概率是多少,而我们两人都复活的概率又是多少?你否认奇迹,那么我来问你,为什么我们能像现在这样交谈?这本身难道不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奇迹吗?”

玻尔兹曼凝视着梵·高,久久说不出话来,未了,他似乎终于放弃了与这个疯子说理,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一天,直到急于拯救法老和圣女的八月闯进房间,把他们分开,这两人都没作出任何让步,也更没能将对方说服.

7

作为一名旁观者,八月并不太能理解,梵·高与玻尔兹曼为何会在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上争论不休,而他事实上也不怎么在乎.所以,即使他已经把木乃伊的手臂和圣女的大腿骨都放回了原处,即使他亲眼目睹了这些古物所受的摧残,他依然低估了梵·高对于纯净色彩的执着追求,也就更不可能知道,对于玻尔兹曼所说的话,这位艺术家究竟有多么不安,又是有多么耿耿于怀.正是这种错误的判断,让八月疏忽大意了.当他见到梵·高闭门不出,好几天都没去拜访隔壁的科学家,便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却没能料到,艺术家的内心远未平静.事实上,梵·高对于混沌的思考从未停止,而他对于生命的信仰更是越发强烈,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想要对抗死亡,见证奇迹.到了最后,这种偏执的情感还是点燃了艺术家的疯狂,令梵·高再次创造了全新的悲剧.

直到听见那一声沉闷的响,八月才猛然注意到,自己丢在角落里的左早已不见踪影.当时是深夜,疲惫不堪的八月刚结束了对木乃伊的修复,便听见二楼传来了声,那声音就与他曾在梦里听见的并无二致,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不经意间坠入了梦中.紧接着,在来得及上楼查看之前,他便目睹了不可思议的事情,而随后发生的一切似乎也进一步印证了他的猜想,让八月更加相信,自己身在幻境.那是色彩,明丽的,纯净的,涌动的色彩,八月不知它是如何出现的,也不知它是一种怎样的颜料,却只见它如崩堤的洪水一般从二楼倾泻而下,顺着阶梯,灌进了古董店的大厅.如果那真是一种由人类制作的颜料,那么它也一定曾被投入某位女巫的大锅,又或是被魔术师下了咒语,并借此获得了危险的灵性,因为八月能感觉到它的炽热,因为八月发现它仍在不断变幻着形态.它就像火山里喷出的熔岩,在黑暗中发着光,更有翻沸的气泡不断从深处涌出,破裂,在空气中留下一种蜂蜜般诱人的腥甜.八月还没从惊讶中恢复,这些颜料就已在店里漫延开来,仿佛拥有自身的意志与生命,纷纷攀上那些价值不菲的商品,一下子便将其浸染,洗去了尘埃,抹去了锈迹,令伤痕愈合,再涂上新生的色彩,为这些死去多年的古物带去心跳和呼吸.

认定自己身在梦中,八月并没有去抢救店里的任何一件商品,他甚至抱着一种近乎玩乐的好奇,欣赏着这些长久阴沉灰暗的古董被装点上炫目的颜色.一切都乱了套,唐朝的青瓷披上了张扬的玫瑰色,克里特的陶罐被涂成了鲜艳的紫罗兰,而那些来自伊特鲁里亚的花瓶则漂浮在汹涌的颜料之上,翻滚着,竟真如海上的落日,散发出耀目的金红色光辉.日晷的刻度被漆成了七种颜色,水钟的滴漏里正流淌出绮丽的音符,哥伦布的星盘化作了旋转的彩虹,而伽利略的望远镜则成了通往星空的万花筒.一切都活了过来,一切都在跳跃舞动.巴巴里狮的骨架从洪水中蹿出,褪去了昔日的枯槁苍白,通体笼罩着一层如红铜般诡异的金属光泽,发出了复活后的第一声咆哮.死去的鹦鹉螺从长眠中苏醒,伸出腕足,畅游在色彩斑斓的洪水里,早已灭绝的三叶虫从化石中破壳而出,涌向橱窗,将珍贵的死海古卷变成了寒武纪的涂鸦,又将耶稣的裹尸布当作食粮,啃噬殆尽.没过多久,就连神灵的圣像也加入了这场狂欢,隼头的荷鲁斯高举眼镜蛇权杖,穿戴上十字军的铠甲,跨越千年历史,第一次弥合了多神论与一神论的信仰,头顶的闪耀金光.佛陀结束了冥想,从莲花上蹦了起来,开始与对面的湿婆角力,他们一个拿着斯巴达人的长矛,腰围毛利人的草裙,一个挥舞突厥人的弯刀,头戴祖鲁人的面具,由岩石雕琢的肢体在打斗中沾上了颜料,就像是胡乱完成的文身,令人想起了新大陆上的土著.而在它们头顶,来自中美洲的羽蛇神盘旋在天花板附近,似乎饱饮了祭祀的鲜血,正欢快地扭动着自己蜿蜒的身躯,在店内降下一阵绚丽的彩雨.

似乎是受了周围气氛的感染,八月笑了,感到有趣,也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任由这神奇的色彩流遍全身.至此,汹涌的喧闹声完全统治了古董店,而这其中仍能保有一丝理性的,或许就只剩下图腾柱上的蓝鹦鹉了.它在半空中扑扇着翅膀,无处可逃,不断叫嚷,似乎要唤醒八月,似乎在尝试向他传达,这一切并非梦境.后来,绝望的鹦鹉飞向货架,从最顶层叼起一面镜子,把它带到八月眼前.那是一面来自印加帝国的镜子,拥有漂亮的蓝色石框和光滑的黄铁矿镜面,没有人知道它曾被多少人使用过,也没有人知道它最后为什么会被遗落在的的喀喀湖的岸边,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它曾经映出过多少张长相迥异的面孔,其中也绝不会有任何一张能比八月此刻的模样更加怪诞.八月望着镜中的自己,感到无比陌生,那与其说是他的倒影,毋宁说是一幅被扭曲的画像.他的双眼在镜中化作了深渊,而他的脸、眉毛和嘴唇则全像是融化了,变成了流体,相互侵蚀,甚至燃烧起来,变成了火焰般扭动的波纹.那火焰变换着色彩,时而亮黄,时而深蓝,时而绯红,让八月回想起他曾在拍卖会上见过的梵·高的自画像,只不过,这一次,呈现在他眼前的形象并不是梵·高,而是八月自己.八月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第一次感觉到恐惧,因为指尖的触觉终于向他透露,他摸到的根本不是人类的皮肤,倒更像是一张粗糙的画布,以及一摊尚未干透的油彩.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出问题的并不是这面镜子,而是他自己,他正在变成画像,他正在陷入画中,他正在消融,成为某件宏大艺术品的其中一部分.

正是在那个时候,奔流而下的色彩变得更加汹涌了,颜料不断积聚,上涨,漫过柜台和窗棂,席卷过店内的一切,甚至在地窖的入口附近形成一个呼啸的漩涡,宛如一场清洗罪恶的大洪水,要将所有肮脏灰暗的事物都淹没溺毙.八月希望自己能够醒来,但未能如愿,直到那种太过真实的窒息感快速入侵,他才开始本能地挣扎起来.他在洪水中抓爬着,游向古董店的大门,凭借最后一丝力量与运气,拉开了门闩.顷刻间,这失控的彩色潮水便冲出了店门,涌到镇上,浸没了街巷,开始攀上房屋的外墙.八月得救了,他两脚重新站在地面上,扶着墙,不停咳嗽,呛出一团团油彩,肺部那种烧灼的痛楚终于让他开始怀疑,或许自己并非身处梦境.但这怎么可能不是一场梦呢?八月环视周围,发现身边的景物全都在这鲜明的颜色里发生了蜕变,似乎被赋予了全新的形态,进入了梵·高的画中.打烊的饭店重新亮起了灯,橙黄的火光有如飞散的羽毛,在半空中荡漾飘浮,再加上米白的餐桌,幽蓝的墙壁,几乎将阿尔勒的夜间咖啡馆硬生生地搬迁至此.如此奇异的灯光一直流淌,穿过夜雾,在远处的河面上留下一道道层叠的光带,真让人误以为那是来自普罗旺斯的光影,相信梵·高笔下的罗纳河畔已经近在眼前.而在这一切之上,还有月,有星,那涌流的色彩甚至入侵了黑夜,在天顶漫流,把月光变成迷宫,把星光变成云流.清冷寂寥的夜空从未像此刻这样骚动不安,也从未像此刻这般灵动,就连光芒也在不倦旋转,变得越来越温暖,越来越浓稠——这已不是任何一个常人所知的夜空,这是仅属于疯子的夜空,这是梵·高在《星月夜》里描绘的夜空.那一刻,八月回过头,望着一片狼藉的古董店,毫不意外地发现,它的颜色已然改变,一种柔和的亮黄正在漫过墙壁,漫过每一根柯林斯式大柱,以及每一只滴水嘴兽的身躯,似乎正在向八月重新宣告,这里栖息着伟大的灵魂,这里是无数杰作的诞生地,却也孕育了无止尽的寂寞与悲伤,因为这里属于梵·高,因为这里就是梵·高的黄房子.现在,八月已经完全确定,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他重新走进店里,涉过仍在不断漫流的色彩,爬上二楼,奔向“v”房,却还未能走到门前就听见房间里传出了画家的独语:

“噢,玻尔兹曼,我想我终于理解了你的意思.的确,我错了.纯净的色彩是无法从死亡中获取的,无论我如何尝试,也无论那死去的是法老还是圣女,因为死亡正是你所说的混沌,也是我所见的浑浊.而真正纯净的色彩,必须源自生命!”

循着这狂热的声音,八月朝房间的正望去,只见梵·高瘫坐在地上,周围散落着光秃秃的麦秆,枯萎的向日葵,数不清的画笔,还有一把生锈的,仍在冒烟的左.整个房间亮如白昼,笼罩在颜料散发的光芒之中.面对这样的情景,八月突然想起了那个发生在1890年夏季的悲剧,他把目光聚焦于艺术家的左胁,靠近前胸的部位,就如同无数流言与传记所宣称的那样,他在那里见到了一个洞,一个伤口,一个由造成的伤口.也正是在那一刻,八月找到了这所有色彩的源头,因为炽热的血液仍在连续不断地从伤口里涌出,极度明亮,极度纯净,犹如梵·高生命的具现,不知疲倦地往外伸展,甚至带着一种殉道者的圣洁,仿佛要以此来拯救整个世界.但是,梵·高并没有就此死去,也没有失去知觉,虽然脸色煞白,看上去十分疲惫,他依然面露陶醉,以一种近乎欣赏的目光盯视着自己不断流逝的生命.见到八月,他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愧疚,他说:

“噢,抱歉.您瞧,我竟一直没有察觉到,神在我的身体里寄放着如此美丽的东西.”这么说着,梵·高重新拿起画笔,蘸了蘸自己的鲜血,在画布上涂抹起来,“现在,是时候让种子发芽了.”

8

那一夜,八月过了许久才将自己说服,让自己相信他先前目睹的一切并不是梦,却是已然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感到绝望,后悔自己当初并没有抢救出一两件古董,也不知该怎样去面对楼下那狼藉不堪的店面.而到了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不仅仅是八月,就连小镇上的其他居民也惊讶地发现,他们的家园早已面目全非.除了被涂抹上各种奇异色彩的房屋以外,更让人难以置信的还是,小镇的街巷在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变成了纵横交错的田野,田野里长满了麦子和向日葵,麦子成熟了,向日葵正在盛放,它们彼此参杂错落,密密麻麻的,将整个小镇淹没在一片金色的海洋之中.直到那时,八月才回想起昨夜,当他从喉咙里呛出那些油彩的时候,还能明显感觉到嘴里有好几粒异物,他那时并没有十分在意,不过,现在,他相信,自己吐出的或许就是种子,是曾经被玻尔兹曼握在手中的,麦子与向日葵的种子.正是这些种子,与梵·高的鲜血一道,把八月最荒唐的梦境变成了现实.想到这里,八月颇有些无奈地笑了,喃喃自语:

“好吧,至少,我还有镰刀.”

的确,麦子终究是麦子,向日葵也终究是向日葵,纵然出现的方式有些离奇,却总归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所以,在最初的诧异与混乱过后,镇民们很快便镇静了下来,开始着手解决眼前的问题.事实上,这与其说是一件麻烦事,倒不如说是一个意外的惊喜.也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人们纷纷涌进店内,从八月那里买走了一度无人问津的镰刀,转身冲进田野,一边收割麦子和向日葵,一边重新开辟出小镇的街道.即使大家兴致很高,这次收获还是花费了好几天时间,等到工作终于结束,每一位参与者都获得了数量可观的麦子和葵花子.小镇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而大家则忙着处理这些粮食,四处都可以见到正在晾晒的麦子,郊外的风车转个不停,饭店老板几乎变成了专职面包师,在每一块面包上都撒满了葵花子.小镇被麦香萦绕,而麦香则点燃了愉快的心情,人们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议论纷纷,他们不知道这件怪事的起因,却也并不介意它再发生上几次.即使是八月,也因为镰刀卖了个好价钱而稍稍振作了起来,开始投入到古董的清洁工作之中.如果说有谁完全没能因此获利,那恐怕就只有梵·高本人了.只是,梵·高或许并不会同意这种说法,虽然朝自己的胸口开了一,虽然血流不止,他却因此找回了自己一直渴求的纯净色彩.他拒绝治疗,带着伤,再一次开始了创作.与他每况愈下的身体相反,他的精神变得越发亢奋,越动不安,而他的作品则比过去更加热烈,奔放,浓郁,也更加让人难以理解.

正是在梵·高这段近乎病态的高产期里,一直失踪的卡夫卡回到了古董店的二楼.没有人知道卡夫卡在那个多彩的洪水之夜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藏身的地洞遭遇了难以想象的灾难.事实上,当八月捏着鼻子,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心情走下地窖,正准备开始清理地窖中残留的颜料时,他才惊喜地发现,里面的情况比自己预想的要好得多,颜料并没有堆积成厚厚的一层,而是经由好几个他在过去根本没有注意到的地洞流走了.这些地洞的位置相当隐蔽,洞口还设有巧妙的伪装,要不是颜料在地面上画出了自身的流向,并在洞口附近汇聚,更留下一团团显眼的漩涡状的痕迹,八月相信自己或许永远也无法发现这些地洞了.正是这些本不存在的地洞,意外地充当了泄洪的渠道,拯救了古董店的地窖,却也让卡夫卡失去了栖身之所.至于到底有多少颜料灌进了地洞,又为当时藏身洞中的卡夫卡造成了多大危险,带去了多少恐惧,八月则再也无从知晓.他站在洞口,可以不时听见地洞深处传出一种黏稠的,宛如熔岩冒泡的声响,他由此推断,那些灌入地底的颜料还远未冷却,仍在翻沸流淌着.八月不禁往洞中窥探,见到的尽是些结构复杂的,被涂抹得出奇艳丽的甬道,而在某几条甬道的尽头,似乎还有些许温暖明亮的光辉反射出来.八月把这一切都归咎于那些疯狂的颜料,而他眼前还有一大堆麻烦要处理,根本就没工夫到甬道里去一探究竟.很快,八月就重新回到古物的清洁工作之中,将这些地洞遗忘了,直到许久以后才猛然醒悟,意识到自己当时究竟错过了什么东西.

不难想象,在逃回古董店的时候,卡夫卡的模样有多么狼狈.他又冻,又饿,伤痕累累,像丧家之犬一样瑟缩在荒弃多时的房间里,被挫败与羞耻感笼罩,甚至找不到任何东西去点燃那早已熄灭的火炉.第一个发现卡夫卡的人并不是八月,而是梵·高,是他首先听见了那种怪异的,虚弱的,非人类的咳嗽声,是他首先来到隔壁的房间,找到了那只无助的大甲虫,并对其施以援手.在咽下梵·高赠与的食物以后,卡夫卡活了过来,就像诅咒被解开了似的,从甲虫变回了人类的模样.梵·高虽是第一次与卡夫卡见面,却从一开始就对这位作家抱有一种熟络,甚至亲近的感觉,这不仅仅因为他原本就比卡夫卡更外向,更渴望与人接触,更因为他一听见卡夫卡说话,便立刻意识到,眼前的人就是那个在深渊中流浪的作家,毕竟,梵·高失踪的左耳早已听到过太多卡夫卡的声音,而那些声音全都来自黑暗,来自一个绝望灵魂的独语.不可否认,梵·高确实曾尝试与这些声音对抗,希望自己能无视它们的存在,但他终究无法让自己变得麻木,也没能将它们从耳畔抹除.渐渐地,经过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他开始同情这些声音,并从这些声音里听出了与自己相似的痛苦.到了后来,他甚至开始相信,这些声音是一个预兆,一个启示,是神对他降下的试炼,要他去拯救那个与自己一样孤独的灵魂.所以,与卡夫卡的相遇一点也没有令他感到惊讶或恐惧,即便对方给他的第一印象竟是一只丑陋的大甲虫,梵·高也毫不退缩,一种神圣的责任感驱策着他,令他急切地渴望着自己能够成为对方的救赎.

至于卡夫卡,则与梵·高不一样,他虽然听说过这位画家的事迹,但眼前的男子终究只是一个陌生人.地洞对他而言是一个自我流放的空间,却绝不是一个会客的地点,他只愿在其中独处,倾听自己的呢喃和啜泣,却从未设想过要与任何人分享自己的情愫和隐私.对于潜伏在黑暗中的耳朵,卡夫卡一无所知,而对于耳朵主人的心理历程,他更是无从知晓,所以,即使他能够觉察到梵·高那种近乎虔诚的善意,却依然惊惧于梵·高对自己的了解.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想要逃开,就像是长久适应了地底的生活,怕被阳光灼伤似的,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感到无所适从.不幸的是,卡夫卡这种退避的态度又恰好坚定了梵·高的信念,让画家进一步认定,这正是神对他的考验,也就更加步步进逼.于是,因为这不幸的误会的循环,从那天起,即使并不是出于自愿,卡夫卡还是成为了梵·高的模特,频频出现在画中.他的形象有时是苍白忧郁的,有时又是灿烂欢悦的,他总是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同时又以一种或畏怯,或热忱的眼神窥视着画布外的人,窥视着正在作画的画家,似乎画家本人在创作时也处于一种迷乱恍惚的状态,会不时把内心的情感投射到模特身上,混淆了眼前的现实与自己的想象.正是在那个时候,卡夫卡注意到了梵·高左胁上的伤口,也目睹了金色田野的突然出现,并进一步发现,每当小镇上升起幸福的炊烟,每当民众们开始享用那些奇迹般降临的馈赠,梵·高的伤口就总会涌出鲜血,画家的身体就总会变得更加消瘦,更加虚弱.但这一切都没能阻止梵·高的创作,反而让这位画家沉浸在一种充满宗教意味的当中.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一股新的悲哀涌上作家心头,迫使卡夫卡提起笔,第一次以一位旁观者的身份,开始续写自己的小说.

新的故事就开端于《饥饿艺术家》的结尾,那位被人们连同烂草一起掩埋的饥饿艺术家竟然从泥土中爬了出来.在经历了从荣光到落寞的悲惨命运之后,在饱尝了观众的麻木和诋毁之后,这个被遗忘的人,这头被勉强安置在马戏团边缘的珍兽似乎依然没有背叛自己的初衷,没有抛弃自己对“饥饿艺术”的痴迷,而这一次,他已不再满足于单纯的挨饿,不再满足于突破从几十天到数百天不等的绝食纪录,也不再满足于留在表演用的铁笼里,向众人展示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因为,他已死过一次,他复活了,他在坟堆里听到了神的声音,他相信自己是艺术的使徒,他要施行更伟大的奇迹.抱着这样的信仰,他重新行走在世间,接济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人,无论他们是否真的需要,饥饿艺术家都会向他们赠与美味的食粮,而这些食粮并非来自别处,却统统取自他自己的血肉.从左耳开始,他一块又一块地割下自己的身躯,他说,这是最鲜美,最纯净的食粮,足以对抗末日,足以对抗混沌.饥饿艺术家将其慷慨地分给众人,从酒吧里的清洁小工,到路边怀孕的,他似乎对身边的不幸有一种天生的敏锐知觉,总会被他人的泪水吸引,甚至能够嗅到受难的灵魂所散发的苦涩芬芳.如果有谁想要求助于他,就尽管到普罗旺斯,尽管到阿尔勒去吧,因为那里有他的黄房子,因为那里有一望无际的金色田野,因为他在田野里播种自己的血,收割自己的肉,而每个人都可以任意取用.或许是受了食物的吸引,过去曾在铁笼观他的人们又回来了,似乎连这些人也十分清楚,相比起鉴赏艺术,鉴赏食物的门槛显然更低,于是,这一回,他们就全都换上了一副评论家的姿态,用一种批判的方式品尝起饥饿艺术家的血肉来.等到酒足饭饱以后,绝大多数人也便满足了,哼着歌谣就此离开,只有少数人似乎还未忘记自己评论家的角色,终于在短暂的思考过后勉强组织起言辞,抛出了他们的评语.除了礼节性的赞美以外,这些人也提出了颇为严肃的意见,他们指摘这种全新的艺术,认为饥饿艺术家过分傲慢,狂妄,自视太高,因为在他们看来,饥饿艺术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演绎基督的受难,都是在模仿耶稣.

可不是吗?耶稣献出了自己,把血肉变成了酒和面包,他拯救了人类,替大家承担了罪愆,而饥饿艺术家显然是从中受了启发,才亦步亦趋地把自己的血肉变成了麦子和向日葵,并幻想着借此填饱众人的肚子.但耶稣是神,他的受难只会令其头顶的光环更加迷人璀璨,而饥饿艺术家只是一个精神病,他的受难只会使自身残疾,最终耗竭,变成一具干瘪的尸体.在受难之前,耶稣感化了抹大拉的马利亚,而饥饿艺术家也不甘示弱,尝试用殉道去拯救阿尔勒的,不同的只是,抹大拉的马利亚最后改邪归正,成为了圣人,而阿尔勒的则并未配合艺术家的表演,终于在见到那只血淋淋的左耳时尖叫着逃开,至今仍未向神忏悔.多么愚蠢的演绎,多么拙劣的模仿,哈哈,人们哄笑起来,就连他最后朝自己胸口开的那一,就连那个不断涌血的破洞,也不过是一种企图将圣痕再现的尝试.因为耶稣曾在十字架上被罗马士兵用长矛刺穿了胸口,而这悲剧性的一幕想必令饥饿艺术家羡慕不已.但艺术家实在太过卑微,甚至配不上拥有一个真正的敌人,没有人愿意帮忙,便只得自己动手,他用一颗代替长矛,依照圣经中的记载,终于在自己的左胁上开了个洞.之后呢,谁知道这个疯子还在期待什么,他会不会还在等着阿尔勒的,想象她能像抹大拉的马利亚一样冲进麦田,为自己的受难落泪恸哭?他会不会还在等着三天后的复活,等着自己创造的神迹,还有众人的皈依?

“噢,多么可悲啊,明明只是条可怜虫,却总想要成为救世主……”当梵·高作为第一位读者,读到这部小说的最后一段,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起来,“快醒醒吧,身在梦中的饥饿艺术家啊,你难道还没发现,根本就不会有人理解你的艺术,也不会有人关心你的理想.无论你复活多少次,无论你多少次从墓地里爬出,他们依然只会嘲笑你,诋毁你.你与这个世界所能建立的最好关系,便是相互遗忘,而你进行艺术创作的最佳状态,便是永远的孤独.”

9

《饥饿艺术家》的故事似乎刺到了梵·高的痛处,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他要为饥饿艺术家找到一丝希望,似乎不这么做便无法捍卫自己的信仰.不过,就在他刚准备大声申辩的时候,玻尔兹曼闯了进来.梵·高和玻尔兹曼都已不太记得,距离他们上一次见到对方究竟过去了多少天,自从疯狂的画家在鲜血中寻回了纯净的色彩,有很长一段时间,玻尔兹曼都没有勇气再走近梵·高.这倒并不是因为科学家觉得自己的理论已被奇迹推翻,而是因为梵·高开自杀的行为让玻尔兹曼又一次想到了保罗·埃伦费斯特的死,并沉入悲伤之中.他认为自己受了知识的诅咒,会将周围的人都拖入不幸之中.他觉得自己负有责任,无论是对埃伦费斯特的死,还是对梵·高所承受的苦痛.他想要求得宽恕,却不知该如何补救自己的过失.他甚至认为自己对那场洪水,还有古董店的损失都负有责任.也许,正因为如此,玻尔兹曼才会主动协助八月,与那个年轻人一起抢救店内的商品.工作是繁重的,当他和八月打开一只又一只陈旧的货箱,当他见到其中的古董已经面目全非,统统浸没在一摊摊黏稠的,几近凝固的颜料沼泽里,挑衅般地等待着他们去打捞,甚至是挖掘的时候,玻尔兹曼并不知道这将耗费多少时日.八月虽然发挥了自己考古学的专业知识,工作也十分踏实勤勉,清理进度依然十分缓慢.不过,就在他们都一筹莫展的时候,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而这都要归功于玻尔兹曼,或者,更确切地说,归功于玻尔兹曼的学生——那些曾聚集在二楼听他讲课的动物们.就像是觉察到了导师的困境,它们全都回来了,加入到这场抢救活动之中.几乎不需要任何人指挥,兔子便会用它们打洞的技巧刨开颜料,再由乌鸦从中挑拣出每一件有价值的,亮晶晶的东西.野猫会聚集到一起,用舌头舔掉粘附在古董表面的油彩,它们显然很喜欢这份工作,或许梵·高的血肉不仅仅能够喂饱人类,即使对动物而言也是难得的佳肴.至于那些连猫舌头也无法舔到的工艺品的细部,还有无数飞舞的蝴蝶等着伸出细长的口器去.这样的协同作业很快就带来了令人欣慰的成果,天文钟上的黄道带重新呈现出了十二宫的形象,水晶颅骨的眼窝再一次变得深邃,可以折射出冷澈的阳光,那块来自诺亚方舟的碎木虽然没能独自熬过这场洪水,却还是被一只叼着橄榄枝的鸽子打捞了出来.至于那些一度被染得五颜六色的古代硬币,到了现在竟变得比过去还要锃亮,其上的统治者头像更是容光焕发,无论是罗马的尼禄,还是雅典的梭伦,又或是马其顿的亚历山大,虽然前额和鬓角无不沾满了动物的唾液,却依旧不忘自己的威严,向空虚的远方投射出炯炯目光.而更让人惊喜的还是,除了那些原本就记载在货品清单上的古物以外,动物们还从油彩里翻出了好些早已被店主遗忘的物品,其中不少还价值不菲,包括一颗红宝石,来自教皇格里高利七世的权杖,一只被雕刻成眼镜蛇形象的金耳环,属于埃及艳后克里奥佩特拉,还有一枚镌刻着希伯来铭文的指环,所有者很可能就是所罗门王本人……为了感谢科学家的帮助,八月把所罗门王的指环交给了玻尔兹曼,因为有谣言说只要戴上这枚指环便能够理解动物的话语,而这或许恰好能够为玻尔兹曼提供帮助,把科学家和动物间的关系从单向的授课变成双向的交流.玻尔兹曼对八月表示感谢,虽然他并不相信这枚指环能有如此魔力,但他也确实有一个心愿,希望自己可以听懂动物的话语,因为他还一直对那份剪报念念不忘,也一直想要找到那只写出了《女歌手约瑟芬》的动物.后来,戴上指环的玻尔兹曼就真的听到了二楼传来的争吵,终于循声找到了卡夫卡和梵·高.虽是第一次目睹作家身为人类的形象,但对方脸上那种病态的苍白还是立即让玻尔兹曼意识到,这个人正是过去来听讲座的大甲虫,同时也是那篇小说的作者.到了现在,所罗门王的指环已经显得有些多余,在玻尔兹曼来得及开口以前,梵·高就已经与卡夫卡展开了争论,而他们两人所讲的皆是人类的言语.

“不,你错了.那些最后会成为救世主的家伙,往往就是最初的可怜虫,即便是耶稣,在复活以前也不过是一名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死囚,只能任由众人为他戴上荆棘编成的王冠,受尽嘲弄和羞辱……”梵·高盯着卡夫卡,神情激动,“而且,饥饿艺术家也并不是在模仿耶稣.他十分清楚,自己与耶稣不一样.的确,他是可怜虫,却不会成为救世主,如果他最后真的被人们视作救世主,也绝非出于本意.因为,他从未想过要引领或拯救任何人,他由始至终都只是在追求自己痴迷的艺术,并为此感到幸福.他不需要对任何人宣讲自己的福音,也不需要让任何人对他心悦诚服,他根本不介意人们诋毁他与他的艺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寻求过任何人的理解.无论外部世界如何变化,无论人们给予他的是荣光的喝彩还是落寞的遗忘,他都不为所动,他的艺术只属于他自己,而这种艺术的价值也只有他自己能够评判.他绝不委曲,绝不奉迎,即便他知道如何取悦观众,即便他知道自己所处的时代正在追捧什么,他都不会背叛自己的艺术.噢,他当然不是救世主,救世主尚且会向众人索求信仰,而他却是彻底的一无所求,这样的艺术家,难道不是比救世主还要崇高,还要坚强?相比起救世主的信仰,他的自信更胜一筹,世界无法改变他,而他却终将改变世界.他十分清楚,即使不是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即使自己无法亲眼目睹,但终有一天,人们会聚集在他留下的作品周围,意识到他的伟大,认同他的才能.”

“所以,即便是这样一个如你所描述的,完全理想化的艺术家形象,也终究渴求着,奢望着,甚至是幻想着他人的认同与理解.”怯懦地避开了梵·高那如炬的目光,卡夫卡轻声说,“即使你对自己所处的时代已然绝望,却依然寄望于将来,寄望于那些尚未与你相遇,甚至尚未出生的人.”

“不,我绝不会寄望于任何人!”梵·高紧握拳头,再一次强调,“事实上,我甚至暗暗害怕,害怕他们真的认同我的才能,甚至是理解我的艺术.难道不是吗,任何一个有尊严的艺术家,只要看一看那些受到他们吹捧的作品究竟长成一副什么模样,就绝不会再希望得到这些人的认同.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们竟停止了一贯的诋毁,转而赞美我和我的艺术,我将不会感到自豪或欣慰,却会立刻陷入一种莫大的不安之中,就像是受到了最严苛的审判,不得不开始反省自身.我会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堕落,已经才思枯竭,流于俗套,若非如此,我又何以会惨遭那些浅薄灵魂的认同和理解?”

“那么,你当初为何要在巴黎的咖啡馆里展出自己的作品?后来又为何要在黄房子里写信给高更,邀请他到阿尔勒做客?无论你把自己装扮得多么孤高,多么骄傲,无论你为自己的心灵披上多么厚重的铠甲,你也无法改变自己身为艺术家所必定拥有的敏感纤细的神经.你或许可以让自己不再介意庸众的意见,但当你走到那些受你尊敬,受你重视的人面前,你依然会陷入焦虑,窥探他们看你的眼光,事实上,你依然需要他们的认同和理解.”卡夫卡垂下脸,声音几不可闻,“除非你宣称这世上竟没有任何人配得上你的敬重,也没有任何人的意见值得你去听取,可是,一旦作出这样的宣称,你也就等同于与全人类决裂,并告诉整个世界,你只是一个狂妄自大的疯子.”

“啊哈,在他们眼中,我确实是个疯子!”梵·高打断了卡夫卡,两眼圆睁,“他们说,我自杀了,但他们却没能看到我的复活!”

“是的,最讽刺的是,并不是你的艺术,而是你的自杀,最终引起了他们的兴趣,让你和你默默无闻的作品一下子进入了世人的视野.要知道,他们就喜欢这样的故事,悲惨,凄美,引人哀叹,再加上一点神秘的疯狂……评论家们像苍蝇一样嗡嗡叫着,喧闹不堪,对你如痴如醉,尽管他们在你活着的时候从未关注过你,现在却争先恐后地解读着你的死,探究着你的心灵历程,而你也立即变成了最受推崇,最受吹捧的艺术家.至于究竟有多少人真的理解你的艺术,而不是仅仅被你那戏剧性的死亡吸引而来,或许已永远无法知晓……”

“所以我才说,我根本不需要他们!”

“但是,即便如此,即便是疯子,只要他仍在追求艺术上的成就,就无法避免地要去寻求认同和理解.因为,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仅属于艺术家自己的艺术……”终于,一直在一旁观望的玻尔兹曼忍不住插话进来,加入了梵·高与卡夫卡的争论,“你们一定不会反对,所谓艺术,无论是文学、绘画、音乐,还是别的什么形式,其本质都是一致的,就是对美的追求.至于美的本质,如果说得简洁一些,恐怕就是心灵的愉悦.我高尚的朋友们啊,请允许我用一个行外人的眼光,以一种微观的,原子的,机械的方式来观察你们的世界,来看一看这种愉悦产生的过程.每当我们见到一幅画,或是读到一句诗,又或是听到一段旋律,这些来自视觉与听觉的刺激便会从感官通过神经,抵达我们的大脑.它们或许可以引起我们的联想,或许可以勾起我们的回忆,但对于大脑而言,无论是这些刺激本身,还是由这些刺激所引发的一系列想象,其实都只不过是一些微弱的电流,以及某些特定的化学反应.若这些电流和化学反应让我们产生了欣快的感觉,使我们感到愉悦,我们便相信,自己眼前的画,或是读到的诗,又或是听到的旋律是美的.至此,我们才算获得了艺术的体验,与创造这一切的艺术家产生了共鸣,并认同了他们的艺术.我并不反对人们把艺术视作一种崇高的,甚至是神圣的追求,但带来这种艺术体验的电流和化学反应其实并不神秘,至于我们为何会喜欢某些特定的感官刺激,同时又讨厌另一些,则可以从进化论的角度进行解释.比如我们大都喜欢明亮纯净的色彩,讨厌污浊黑暗的东西,那很可能是因为污浊往往与疾病或死亡相联系,而黑暗则意味着未知,也意味着潜伏的危险.这样的经验早已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被印刻到人类的血脉里,成为了本能,左右着我们对每一种刺激作出何种反应,并以此为依据进行判断,去接近那些有利我们存续的,美的事物,同时也远离那些不利我们存续的,丑的事物.”

“你的意思是,人类追求美的动机本身竟也是功利的,是源于最原始的,用进化论便足以解释的兽性,而艺术家所做的一切,无论如何粉饰,归根到底都不过是在制造感官的刺激,是在尝试为人类的大脑带去特定的电流,引起特定的化学反应?”梵·高看着玻尔兹曼,面上流露悲哀,“原来如此,艺术就是对感官的刺激,而对艺术的追求也不过是对感官刺激所带来的快感的追求.哈哈哈,可怜的饥饿艺术家啊,即使在阿尔勒尝试拯救那位的时候,他也一定不会想到,在科学家的眼中,自己竟真的从事着与一样的事业——为他人制造感官的刺激,并进而带去快感.”

“这种说法或许会令人感到不适,但它在逻辑上并不存在问题.”

“那么,你又该如何解释那些忧郁的,引人哀伤的艺术作品?人们会为悲剧流泪,却依然无法抗拒它们的魅力,难道眼泪也能为我们带来快感?”

“是的,这不稀奇.就好像辛辣的胡椒虽然会让舌头产生痛觉,但只要这种痛觉能被大脑转化为快感,人们就依然会去追求这种刺激,甚至不惜为此跨越重洋,葬身海底.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将其转化为快感,情况因人而异.而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恰是艺术家面临的最大窘境.毕竟,我们已经知道,人们对艺术品的评价几乎完全取决于大脑对感官刺激的反应,但这世上又根本不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大脑,每个人都与旁人存在或多或少的差别,即便是同一个人,他的感觉也很可能随年龄的增长和境遇的变化而逐渐改变,因此,每个人对美的判断也必定不尽相同,有时更是彼此迥异.简而言之,对于美这一概念,人类从一开始就缺乏客观的标准,在未来也不可能找到客观的标准,而人类对于任何一件艺术品所作的评价,则永远只能是主观的,难以令他人信服的.从这一点看来,艺术家就好像厨师,虽然会尽力烹饪出自认为最好的菜肴,却终究无法保证它们能对上每一位顾客的胃口.某些食物对成年人来说也许十分美味,对孩子而言却过分刺激,只会让他们大哭抗拒,但我们不能说成年人的味觉就是对的,孩子的味觉就是错的,反之亦然,一位厨师不应因此遭到诋毁.即使是对最基础,最接近本能的食欲,人们满足的方式尚且如此不同,也就更不用说那些更高层次的,那种对美的追求了.由此可见,美丑的边界并不绝对,艺术也没有对错或高下之分,在这个被感官刺激统治的领域里,一切都是主观的.倘若承认这一点,很多长久以来争论不休的重大问题就会立刻显得徒劳而又愚蠢.比如评论家们就经常比较两个艺术流派,探讨究竟哪一派更加高明,却并不知道这样做无异于在比较两种化学反应,想要知道哪一种化学反应更加高明……”

“你难道要说,仅仅因为艺术没有一个绝对的评判标准,所以我的作品就和那些愚蠢,恶俗,喜欢哗众取宠的家伙一样,并不具有哪怕多一点的价值?”

“先生,我的意思是,即使我十分欣赏你的作品,也坚信它们具有无与伦比的价值,但我依然找不到任何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去说服其他人,让一个原本并不这么认为的人改变观点.因为在艺术的领域,根本不存在绝对的,无可辩驳的价值.”说到这里,玻尔兹曼叹了口气,“也正是因为客观评判标准的缺失,艺术家才必须通过其他途径来确认自己作品的价值,而最直接的,或许也是唯一的途径,就是从他人那里寻求认同和理解.对于一位艺术家而言,只有在自己的作品受到赞赏,与其他人产生共鸣,并真正触动了另一个灵魂,尤其是那些受他敬重的灵魂的时候,他才能够向自己证明,自己的作品确实具有价值,确实成功了,而非仅仅是一个疯子沉浸在自我世界里无法自拔的副产品.所以,即使是再自信的艺术家,若他无法获得世人的认同和理解,他也必定会寄望将来,认定自己的艺术在以后会获得认同和理解,而不是向世界宣称自己的艺术根本不需要旁人,也不需要认同或理解.所幸的是,就像人的口味会随年龄发生改变,人类的审美趣味也会随时代交替更迭.而能够推动这种改变的人正是那些超越了时代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虽然难以获得同时代人的青睐,却终究会以其强大的感染力改变后来者对感官刺激的追求.从这一点来说,这些最伟大的艺术家虽看似孤高,实际上却如救世主一般与人类的命运紧紧相连,他们不但是人类的教化者,同时也决定了人类审美的进化方向.总之,无论你是否愿意接受,艺术家就是这样一种职业,他们创造的一切都以欣赏者的存在,即人类的存在为前提,若哪一天人类灭绝了,那么即使有任何艺术作品得以留存下来,甚至是被其他形式的智慧生物发现,都不会再有丝毫意义.我们无法期待其他形式的智慧生物能够理解人类的艺术,因为他们既不可能具备人类的感官,也不可能拥有人类的大脑,更不可能在他们的大脑中产生与人类相似的电流或化学反应……”

“但是,即使抛开艺术不谈,如果人类真的灭绝了……”这时,卡夫卡忽然抬起头,轻声发问,“那么,在人类留存下来的遗产里,难道还能有什么东西具有丝毫意义?”

“是有的.”面对卡夫卡,玻尔兹曼的回答十分坚定,“据我所知,至少有一种遗产不会因人类的灭绝而变得毫无意义,应该说,它的意义甚至不会因人类的灭绝而遭到丝毫减损,那便是人类长久以来积累的自然科学知识.我们有理由相信,若其他形式的智慧生物发现了人类的科学遗产,他们不但能够理解,甚至还能从中获益.因为科学与艺术不同,艺术的存在前提是人,至于科学,若说它的存在也有一个前提的话,那么这个前提就是宇宙本身.如果你真的在寻求一种可以独立于人类评判之外的,绝对的价值,那么你投身的领域就应该是科学,而非艺术.难道不是吗,即使所有人都反对哥白尼,认定自己身处宇宙的中心,地球依然在无情地转动;即使所有人都嘲笑伽利略,对亚里士多德的主张深信不疑,世间万物依然会遵循自由落体定律;即使哈雷已经死去,长眠于墓穴,再也无法仰望夜空,彗星依然会按照他预言,忠实地回访人间,而他计算轨道与周期的方法,更是适用于宇宙中的每一个天体.科学是不朽的,因为它揭示的是事实,是真理,而事实与真理既无法被人类改变,也不需要人类承认.你知或不知,它都在那里,人无法影响它的价值,它却反倒能分辨人的对错与优劣,不但高下立判,而且无可辩驳.”

“所以,作为一位科学家,你是不是要向我们宣告,科学比艺术更加伟大.更加崇高?”

“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事实上,我倒认为艺术家比科学家更加可敬.因为科学家所能做的一切都仅仅是揭示真理,他们无法逾越自己见到的事实,更无法改写统御宇宙的法则,这种对绝对价值的追求本身也成了一种桎梏,使科学家充其量只能扮演一个‘发现者’,却永远无法成为一位‘创造者’.那些被科学家发现的真理早在人类出现以前便已存在,并将一直存在到人类灭绝之后,科学家虽然热衷于为任何一点发现冠上自己的名号,但他们依然无法改变自己作为真理的依附者的地位.正因为真理既无法被创造,也无法被毁灭,并且具有客观的评判标准以及随之而来的绝对价值,所以无论它的发现者是谁,其形态都不会有丝毫改变,而这也恰恰意味着,真理的发现者是谁根本就不重要.如果牛顿没有发现惯性定律,惯性定律也不会失效或消失,而只是等着别人来发现;就算开普勒没能总结出行星运动的三大定律,干亿的行星也会照此运行,直到另一个人终于注意到这一点.科学家的全部荣耀就仅在于成为第一个阐释真理的人,即使他失败了,只要有后人来将他未竟的事业完成,人类的知识财富就不会遭受任何损失.但艺术家的工作却不一样,艺术家是真正的‘创造者’,他们每一位都是独特的,他们的每一件作品都是不可取代的,也是无法由他人代为完成的.试想,如果达芬奇当年没有创作出《蒙娜丽莎》,那么我们就将永远失去那一抹神秘的微笑;如果塞万提斯当年没有动笔去写《堂吉诃德》,那么我们就将永远不可能遇见那个惹人怜爱的骑士形象;如果莫扎特当年能够活得再久一些,直到把他最后的工作全部完成,那么他的学生和好友也就不必为如何续写他的遗作而苦恼,而我们今日也必然能听到一支更加神圣,更加庄严,完完全全属于莫扎特的《安魂曲》.若说科学家们共享着同一个宇宙,那么艺术家们则每人都拥有一个仅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世界.事实不正是这样吗?《星月夜》的作者只可能是文森特·梵·高,《饥饿艺术家》的作者也只可能是弗兰兹·卡夫卡,如果你们没能将其创造出来,那么无论再有多少后来者,无论其他人如何努力,《星月夜》和《饥饿艺术家》也绝没有一丝机会降临人间.是的,无人能够夺取你们命定的那一份荣光,就在科学家尝试把名字印刻到真理旁边,想要把自己与自己的发现拴在一起,并为这份优先权争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艺术家却在一片本不存在的时空中行了造物主的奇迹,你们的作品本身就是签名,而你们的灵魂和生命也在其中得到彰显和延伸,再不会与你们的成就分离.”

“拥有一个仅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世界?”忽然间,梵·高大笑起来,“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又回到了原点?你一定知道的吧,他们通常不会把这种人称作艺术家,却会选择一种更直接,更干脆,更无修饰的叫法——疯子.”

“是的,正是因为这样,艺术家才需要赢得旁人的认同和理解.也正是这种认同和理解,才能勉强把他们和疯子区分开来.但即使如此,他们依然是最令人羡慕的一群人,因为,至少,在进行创造的时候,艺术家是自由的,也是幸福的.他们总是能够遵循自己的喜好,把事物塑造成自己理想中最完美的模样,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能够如此深爱自己的作品.相比起艺术家对作品的完全支配的地位,科学家在探求真理的时候就显得无力又卑微.他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有勇气接受自己发现的下一个事实,也就更不用说去爱上它了.”说到这里,玻尔兹曼苦笑起来,似乎又想起了令他悲伤的往事,“事实上,科学家的发现经常会反转过来,否定他最初进行研究的动机.当克劳修斯和开尔文提出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时候,他们也一定知道,这个惹人生厌的结论根本就无助于提高热机的效率,却只会粉碎人类寻找永动机的希望.当迈克尔逊和莫雷刚开始设计干涉仪实验的时候,他们也一定不会料到,自己的实验结果将会动摇整个物理学的根基,把经典物理赖以生存的‘以太学说’彻底否定.至于我,自从我开始用概率来描述众多原子的微观状态,我就已经隐约知晓,这样的尝试将把自己引向何方.是的,拉普拉斯妖被杀死了.决定论崩溃了.那可是所有人都乐得接受,甚至视作信仰的决定论啊!我把名为概率的魔神从长久封印的瓶子里释放了出来,却没能将其驯服,反而成了它的囚徒,这让我感到沮丧,绝望,因为在概率统治的宇宙中,我甚至都不知道明天的太阳是否还会升起.”

“噢,可怜的人啊,看来你也像我一样,是个疯子.”

“是的,他们都说我疯了.但即使疯狂,我也永远无法与你们比肩,我羡慕你们……”玻尔兹曼哭丧着脸,看了看梵·高,又看了看卡夫卡,“因为你至少还有亲爱的提奥,而你则有忠实的布洛德,他们会无条件地支持你,帮助你,给予你们认同和理解.但我呢?我一无所有,孤身一人,没有人愿意相信我,没有人愿意接受我的理论.马赫仇恨我,奥斯特瓦尔德攻击我.我虽然确信自己是对的,知道真理与我同在,却依然痛苦不堪,因为我眼前的真理并不能描绘美好的未来,却只会把知晓它的人拖入深深的恐惧之中.”

“所以,到了最后,即使并没有抱着必定复活的信仰,你却也像我一样,自杀了?”

“是的,自杀,至少,我和你们有了相同的结局.”

“不,请不要搞错了.”脸上带着一丝犹豫,卡夫卡申辩说,“我并没有自杀.”

“的确,你没有亲手消灭自己的肉体.但你所做的事情却更令人伤心,你企图毁灭自己创造的世界,你想要烧毁自己的作品.你已达至不朽,却拒绝不朽,反而执意要把自己的名字从历史上抹去.相比起我们,你在自杀之路上走得更远,事实上,你才是一个真正的,彻底的自杀者.”

如果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三位自杀者的争论也许还会继续下去.不过,现在,他们都停了下来,感到楼板正在脚底发出震动,发现玻璃正在窗框里微微颤抖.夜的寂静被打破了,一阵巨大的,车轮转动的声响正从街道尽头传来,带着碾轧一切的力量,朝着古董店的方向快速逼近.

10

八月也像店里的三位房客一样,听到了那阵巨物移动的声响.但就在他们奔到楼下,打开店门,冲到外面想要一看究竟的时候,眼前却出现了令人费解的一幕.街上并没有任何符合众人想象的庞然大物,四周空荡荡的,远处只有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正朝着古董店的方向走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拾荒妇,她此时并没有拖着那只湿漉漉的大口袋,却牵着一条绳子,绳子在她身后一直延伸,连接着远处一个深色的事物,黑夜让那事物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却并未减弱它移动时发出的隆隆声.等拾荒妇走到近前,又过了好一会儿,八月才见到她身后的事物从黑暗中缓缓浮现.他发现,那是一匹马,一匹木马.木马的尺寸不大,尚不及一人高,四蹄装着轮子,既像是一件工艺品,又像是一件玩具.望着这匹木马,八月实在无法理解,它为何能发出如此可怕的响动.等到八月试图搬运它的时候,他才惊讶地发现,木马的重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那绝不是这种体积的木料所应有的重量,八月相信,即便把木全换成铁,甚至是黄金,也绝对比这要轻,他根本就无法让木马离地分毫,只感觉自己像是在尝试抱起一条鲸鱼,又或是在对抗一种自然现象.这一次,拾荒妇并没有向八月讨要任何报酬,她把手中的绳子交给八月,像是在赠送一件礼物,随后便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八月本想追上去问一下木马的来历,却发现木马这时突然转了个方向,像是拥有意志一般,开始朝古董店的大门移动过去.没有人能够阻止这匹小小的木马,哪怕是稍稍改变它的方向也做不到,为了不让那些珍贵的古物被它碾碎,八月别无他法,只好赶紧跑回店内,把木马前进方向上的物品全部挪开.没过多久,木马就开进了古董店,直抵大厅,随后又拐了个弯,驶往地窖的方向.当它开始沿着阶梯滑向黑暗深处,古董店里仿佛发生了一场地震,所有货架都剧烈地摇晃起来,石阶发出悲鸣,溅起火星,更在轮子所过之处留下两道焦黑的凹痕,仿佛刚刚在它们表面滑过的是一整座山脉.最后,就在八月捂起耳朵,以为木马即将要撞碎在地窖里的时候,它却毫无预兆地减速,停了下来,就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所,稳稳当当地跻身在那一众雕像之间,加入了诸位神佛的行列,一路上竟没有碰坏任何一件东西.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八月提着灯,站在地窖的入口,警觉地盯着那匹木马,不敢贸然靠近,却久久也没见它还有什么动静.

“也许,它睡着了?”

八月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虽然心中仍有疑虑,却还是决定先睡一觉,等到第二天天亮再来仔细检视这匹木马.在当时,他或许不会料到,当自己再次走进地窖,呈现在眼前的将会是一幅全然不同的情景.那一夜,八月没能睡好,他在梦里听到许多遥远的声音,其中有军队的喊杀,马儿的嘶鸣,兵刃的碰撞,还有大火熊熊燃烧,以及铁锹铲土和铁凿破开岩壁的声响……这些声音萦绕着他,让他一直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即使早晨的阳光已经穿过窗子,照在脸上,八月依然感觉有些恍惚.直到听见异常的响动从楼下传来,八月才猛然回想起昨夜发生的怪事,他赶忙起身,下楼,还没走到地窖就在店铺的大厅里遇见了一个陌生人.八月有些惊讶,因为古董店的门窗此时都还紧锁着,他不知这人是怎么进来的,却也不认为对方会是贼人或强盗,因为他发现,这人懒懒地坐在一张维多利亚时代的茶几旁边,手执一本装订十分讲究的《伊利亚特》,像是已经等候许久,又似乎沉浸在书中,此刻见到八月到来,正朝他点头微笑.这男子大约五六十岁,留着精心修剪的小胡子,礼帽,领结,眼镜,手杖……绅士应有的一切他一件都没少,但相比起八月曾经接待过的客人,他的表情又多了一点偏执、坚毅与沧桑.他招呼八月,邀请八月坐下,甚至让八月在一瞬间生出错觉,认为他才是此地的主人,而自己则仅仅是一名访客.八月打量着这位绅士,十分确定自己从未与他打过交道,却依然从他的目光和眉宇间发现了一种颇为熟悉的气息,甚至觉得,眼前的人或许根本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陌生.而这种疑惑很快就被顿悟取代,一个无法抗拒的念头突然闪过脑海,让八月确信,自己认识这个人,且不说他最近又收到了老奥古斯特的来信,且不说他前两天才刚买下那批真伪难辨的“普里阿摩斯的宝藏”,又将“阿伽门农的黄金面具”摆进了橱窗,事实上,只要是对考古学稍微有点了解的人,即使没有任何提示或线索,也不可能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那一刻,八月一下子没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发出惊呼:

“你是海因里希·谢里曼!”

八月没猜错,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正是那位举世闻名的宝藏猎人,海因里希·谢里曼.能以这种方式与自己的偶像相见,对于八月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荣幸,毕竟,正是这个谢里曼,这个发疯一样笃信荷马的狂人,单凭一部人人都认为是虚构的《伊利亚特》,就找到了爱琴海东岸的希沙立克山丘,宣称那里正是古城特洛伊的所在,并真的在那里如剥洋葱一般地挖掘出了整整九层属于不同时代的城市遗址,最后不但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普里阿摩斯的宝藏”,也收获了“海伦的珠宝”,更用一种无比浪漫的方式证实了荷马史诗的真实性,令长久沉睡的特洛伊得以冲破神话的迷雾,回到人间.也正是这个谢里曼,会以一种独到的眼光去检视迈锡尼和梯林斯的遗址,在其他人皆劳而无功的地方发掘出了更多的无价之宝,甚至还鼓舞了一众后继者,让他们循着《奥德赛》的记述,终于发现了克诺索斯的史前宫殿.在考古学界,海因里希·谢里曼是一个空前绝后的传奇人物,不仅仅因为他无人能及的成就,更因为他与其他的考古学家都截然相反——他缺乏理性,毫无严谨,甚至没有受过一点正规的高等教育,他进行发掘的唯一依据,便是荷马史诗.他毫不掩饰地承认,自己对那些连诸神都会频频登场的英雄故事深信不疑,而这种近乎可笑的狂热信仰非但没有导致失败,反而为他带来了辉煌的成功.现在,他的名字已经永远地与宝藏和荣耀紧紧相联,而他的事迹则足以被编写成新的篇章,续写流传千年的史诗.让后人反复传颂.面对这样一位人物,八月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仰视着谢里曼,希望能听到英雄的亲身讲述,为自己早已听过千万遍的故事添上更多扣人心弦的细节.

谢里曼看着自己的崇拜者,高声大笑起来,对于来自八月的赞美,他毫不客气地全盘接受,却并没有就此沉溺于辉煌的过去,而是很快转入正题.他告诉八月,自己这次来访其实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直至那时,八月才从最初的兴奋中冷静下来,心中生出一丝顾虑,他当然知道,谢里曼原本也应像二楼的房客们一样,早已去世多年,而既然复活归来,则总有其目的.一时间,八月想到了先前买下的普里阿摩斯的宝藏,又忍不住瞟了一眼橱窗里的金面具,不知谢里曼会不会正是为此而来,毕竟,谢里曼在过去确实主导了这些古物的挖掘,如果他想把它们再买回去,也在情理之中,八月将无任欢迎,但如果他要对这些古物在今日的归属权提出质疑,那么即使对方是谢里曼,八月也只能尽自己的责任,维护古董店的利益.所幸的是,谢里曼似乎早就对这些已经出土的宝藏失去了兴趣,他环视四周,却并未对大厅里的任何一件古董多看一眼,反而将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向八月透露了一个秘密.他说,就在这间古董店的地下,还藏着价值连城的珍宝.

“哈,你真幽默……”见到谢里曼伸出一只手指,指着两人的脚下,八月忍不住笑了起来,“当然,相比起一楼的店面,地窖里还有更多好东西.你如果有兴趣的话,我们这就下去看看?”

“我想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指的并不是你放在地窖里的那堆破烂……”现在,谢里曼颇有些不耐烦地眯起双眼,像是要再次强调宝藏的位置,手指又往下压了几分,似乎要就此戳穿面前的茶几,直达地板,甚至直抵地心,“我所说的宝藏可是还要往下,在比地窖更深的地方,换句话说,它们还埋在泥土里.”

那一刻,八月噤了声,对于谢里曼的目的,八月也确实设想过好几种其他的可能,但他的思路始终围绕着古董店,以及店内的货品,他就真没想到,对方竟会把目光投向更深处,宣称地下还有更多的好东西.如果这话出自其他人之口,那么八月肯定会把它当作恶作剧,又或是疯子的呓语,但一想到说这话的人是海因里希·谢里曼,八月就不由得认真起来,本能地想要相信.毕竟,八月是如此崇拜着自己眼前的英雄,而无数事实也已经证明,谢里曼在哪里停下脚步,哪里就必定埋藏着无数黄金.八月感到兴奋,跃跃欲试,心中却也十分清楚,谢里曼到这里来,绝不仅仅是为了与自己分享这个秘密,很显然,他更会采取行动,而他的目的就是要亲自将那些宝藏发掘出来.现在,八月已经完全理解了眼前的状况,但作为一名店员,他还是不敢擅自决定如此重大的事情.他立刻拿出纸笔,准备给老奥古斯特写信,想要请店主本人到这里来与谢里曼商议,却还没写完第一句问候语便被谢里曼打断了.

“等一等,你为什么要写信给奥古斯特?”谢里曼盯着八月,对这个年轻人的行动表示不解,“你自己难道不就是奥古斯特吗?”

“对,我的确是奥古斯特……”八月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说明,“可是我并不是你要找的奥古斯特,因为,我不是店主.”

“唉,可怜的人啊,我看得出来,你抛弃了那具朽坏的身体,却并不知道你竟会连往日的记忆也一并丢弃.好吧,就让我告诉你吧,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这家店都只可能有一个奥古斯特,那就是店主,那就是你.”

八月仍想解释,却突然听见一阵巨响从下方传来,像是引爆的声音,不断回荡着,撼动了古董店的四壁.

“噢,抱歉,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似乎对这声音一点都不感到惊讶,谢里曼站起身,合上手中的史诗,开始朝地窖的阶梯走去,“事实上,发掘工作已经开始了.”

八月不知所措地望着谢里曼的背影,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提起灯,跟了上去.直到那时,他才又想起了昨夜的木马,并终于开始意识到,这家古董店早已成了谢里曼的第二座特洛伊.即使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在走进地窖的一刻,八月依然感到震惊.他见到地面破开一个大洞,原本放在那里的货品已经被移至墙边,数十个挖掘者正在洞中忙碌,而那匹木马则停在大洞边缘,马腹上的暗门敞开了,内里仍有人在不断涌出.这些人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有的手握铁锹,有的肩扛铁凿,有的甚至还带着,全都麻利地加入了挖掘的队伍.没有人知道他们当初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才得以钻进那匹小小的木马,如果有人向谢里曼讨教,那么他恐怕也只会神秘地一笑,把自己笃信的史诗捧在胸前,声称这一切都是凭着雅典娜的庇佑.不过,以当时的情况而言,唯一有可能发问的八月也实在没有这份闲心,他见到卡夫卡过去藏身的地洞已经完全暴露了出来,就像弥诺陶洛斯的迷宫,而在其中一条甬道的尽头,还弥漫着滚滚烟尘,似乎那里就是刚刚爆破发生的地点,正散发出一股可怕的味.也许是嗅到了宝藏的所在,谢里曼开始亲自指挥部下进行挖掘,他是如此投入,如此忙碌,就像一位引领众人的先知,沉浸于自己怪异的信仰,几乎完全忘记了八月的存在.看着眼前这近乎疯狂的一切,八月禁不住紧锁起眉头,他虽然敬重谢里曼,却还是无法接受这种反客为主的行为.不过,就在八月刚要出声制止他们的时候,事情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一阵耀目的光芒突然从甬道尽头的黑暗中反射而出,就像是一道魔咒,夺去了所有人的理性——他们找到了,那是黄金,数不清的黄金.欢呼声从挖掘者中间爆发出来,其中也夹着八月的声音,那一刻,谢里曼回过头来,欣赏着八月脸上那种被金光映照得近乎痴狂的神情,确信他再也不会阻挠自己的行动,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很快,挖掘队便从地洞里带回了第一批珍宝,其中包括一尊奥德修斯的金像,一尊塞壬的金像,一尊波塞冬的金像,四尊形态各异的普罗米修斯金像,连带他们被缚其上的黄金山岩,一只巨大的纯金兽笼,数百只黄金雕成的小耗子,以及一只硕大无朋的黄金鼹鼠,此外他们还意外地找到了一个火炉,一只煤桶,它们虽然被设计成了最寻常最简陋的样式,所用的材料却也无一例外地都是纯金.没有人知道这批乱七八糟的宝藏究竟来自哪个年代,原本属于谁,也没有人知道它们之间存在什么奇怪的关联,不过,这都不重要,因为根本就没有人会在乎.为了表示友好,谢里曼十分慷慨地把那只黄金鼹鼠送给了八月,并向年轻的店主许诺,这次伟大的寻宝才刚刚开始,只要他愿意,还有更多价值连城的宝藏在更深处等待着他们去获取.

发掘工作在的协助下进度惊人,剧烈的爆炸与忘情的欢呼此起彼伏,再加上从店里不断运出的石块和泥土,终于惊动了附近的居民.消息很快就在镇上传开,人们闻讯赶来,在走进古董店的瞬间全都目瞪口呆.他们也许不懂得欣赏绘画或雕塑,亦不关心圣人的遗骨或法老的木乃伊,但即使是再缺乏艺术与文化修养的人,只要看一眼那些刚出土的事物,也能立刻理解其价值,毕竟,那可都是黄金,而这世上哪里还有比黄金更无可争辩的,公认的价值?小镇沸腾了,人们纷纷带着挖掘工具前来,想要加入这次辉煌的探险,他们甚至就在古董店四周的空地上开始挖掘,想要借着那些神秘的地洞直抵宝藏沉睡的地点.一时间,古董店的地下变得四通八达起来,大街上到处都是深坑,而每一个坑里都有挖掘声正在不断传出,仿佛此地的人类全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巨鼹.

1 1

一天下午,在又出土了好几件宝物之后,谢里曼手捧一杯红茶,在古董店的大厅里稍事休息.经过这几天时间,八月已一跃成为谢里曼最忠诚、最得力的助手,不但对他言听计从,甚至还会频频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替谢里曼指挥发掘,而他之所以能像现在这样忙里偷闲,也全要归功于八月.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谢里曼感到愉快,他复诵着荷马的六音步长诗,走向那张维多利亚时代的茶几,却有些意外地发现,那里早已坐着别人.他相信,自己从未在挖掘的队伍里见过这些人,而这些人的模样也不像是一般的寻宝者,谢里曼有些好奇,便开始与他们攀谈,很快就了解到,此时与自己同桌的三位正是古董店二楼的住客.事实上,无论是玻尔兹曼、梵·高,还是卡夫卡,他们原本都不大愿意离开自己的房间,但最近楼下发生的事情实在让他们不得安宁,尤其是在地底爆炸的时候,他们房间的地板也会随之震颤,剥落的天花更会造成沙暴,就连墙壁和窗玻璃也很快出现了裂痕,这些危险的迹象困扰着他们,让他们再也无法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所以,他们只得逃离自己的房间,像避难者一样聚集于此.谢里曼问他们为什么没有参加发掘,得到的回答令他十分惊讶,因为这三人非但没有一个想要加入,甚至还反对此次寻宝,似乎相比起地底的黄金,他们更希望获得独处的平静.谢里曼继续追问,想要知道他们此前正在房间里忙什么,他并不了解这三个人,也实在无法想象,还有什么工作能比发掘黄金更加重要.就在那时,一声鸟儿的啼鸣突然自上方传来,谢里曼抬头仰望,发现店里的蓝鹦鹉已经离开了图腾柱,正飞降下来,加入他们的对话.自从听过玻尔兹曼的讲座以后,这只太过聪明的鹦鹉就几乎完全获得了人类的灵性,像是要为谢里曼解疑似的,它开始在这位宝藏猎人面前介绍卡夫卡,介绍梵·高,介绍玻尔兹曼,讲述他们的生平和成就.鹦鹉发出的声音犹如一个信号,将它非人类的伙伴吸引了过来,于是,当谢里曼终于意识到坐在自己面前的三人正是闻名后世的作家、画家和科学家时,古董店的柜台和窗台上也已经密密麻麻地落满了鸽子和乌鸦,它们就如一群好事的围观者,纷纷伸长了脖子,见证着这场动物与人类之间的对话.

“现在,即使像您这样的人,是不是也应该明白了呢?”似乎对谢里曼和他的发掘行动都不屑一顾,蓝鹦鹉冷冷地说,“在你们人类当中,总还存在着一些特立独行的个体,对大多数人都钟爱的黄金缺乏兴趣,却一心追求着真正伟大的事业.”

“真正伟大的事业?”谢里曼微笑起来,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与一只鹦鹉展开争论,“但那些真正伟大的事业究竟为他们带来了什么,又能有什么意义?玻尔兹曼没能活着见证自己的理论被世人承认,梵·高在生前就从未卖出过一幅作品,卡夫卡至死都仍默默无闻,甚至还留下遗言,要将自己的手稿全部烧毁……当然,这些人最后获得的历史评价全都堪称伟大,但这种伟大不仅无法照拂他们自身,更注定了他们生命的灰暗与阴惨.没错,他们是伟大的,却终究算不上成功,伟大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一种诅咒,令他们连常人应有的幸福也无法享有.”

“幸福?成功?啊哈,快瞧瞧他,瞧瞧这个人!”还没等谢里曼说完,蓝鹦鹉便侧过脸,一只翅膀半掩着喙,另一只翅膀则指着谢里曼,把鸽子和乌鸦的视线都聚集到了这位宝藏猎人身上,“这家伙难道真的以为,自己反倒更加幸福,也更加成功?”

鸟群爆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犹如一片哄笑.谢里曼颇有些恼火地环视着这些观众,他虽然曾自学过二十二门语言,但这一令他自傲的事实依然无法在今日帮助他理解鸟儿的话语,不过,即使如此,他也能从这些鸟儿的叫声中嗅出一股毫不掩饰的讥刺与嘲讽.

“朋友,你就别用我们的标准去评判这么一个可怜的人类了.”现在,一个黑影越过众人头顶,飞到蓝鹦鹉面前,它正是过去那只独眼的老乌鸦,“的确,他身上有许多令我们反感的特质,如诸位所见,他固执,轻率,愚蠢,野心勃勃,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缺乏敬意,不惜捏造事实,只为哗众取宠……但他与我们不一样,他只是一个人类.而对一个人类,我们又能有何奢求?况且,这些特质不恰恰是他们人类在世间获得成功所必须的要素吗!”

“的确,你说得没错,我的朋友.”蓝鹦鹉一边回答,一边又朝谢里曼的方向投去一瞥,“如今,这家伙的传记已是满世界流传,几乎要让所有人都相信,当年是他找到了希沙立克山丘,并确定了特洛伊的位置.但是,这样的谎言又怎么骗得过我们?嘻嘻,现在连雏鸟都知道,早在他第一次踏足希沙立克之前,一位名叫弗兰克·卡尔弗特的考古学者就已经找到了那里,并在特洛伊的遗址上兢兢业业地挖掘了整整七年.是卡尔弗特,对我们眼前的这个人发出了邀请.而他却一下子反客为主,利用自己倒卖军火赚来的钱主导了整个发掘,并最终逼走了当初邀请自己的合作伙伴……”

“没想到,你们竟然还知道这些陈年旧事.”耳畔又一次响起了那种嘈杂的,来自群鸟的鄙夷之声,谢里曼虽然眉头紧皱,却依旧毫无愧意地点了点头,没有否认这两只鸟的说法,“事实上,我倒是希望能与卡尔弗特继续合作下去,他的知识对我还算有用,但正如你们所说,在我加入之前,他已经挖了七年,是的,整整七年,但他找到了什么?特洛伊?不,就连九层里的第一层,他都还没能完全挖出.而这也恰恰证明了,他的行事方法实在太过迂腐,太过缺乏效率,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哈,我亲爱的朋友,你听见了吗?”蓝鹦鹉凑到独眼乌鸦身边,耳语道,“我敢肯定,在这个野蛮人眼里,任何一位严谨的考古学家都是迂腐而又缺乏效率的.”

“可不是吗!”独眼乌鸦点了点头,“他并不是考古学家,却只是一个宝藏猎人.他只关心普里阿摩斯的珠宝和黄金,却对那些同样拥有上千年历史的破碎的陶罐没有兴趣.”

“呵呵,的确,当他那位可怜的合作伙伴还在小心勘察,仔细规划,为每一件出土的文物编号,一心想要把整个考古现场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录在案的时候,这家伙就已经耐不住性子,乱挖了起来.而他所用的工具更是可怕,什么杠杆啦,绞盘啦,攻城锤啦,全都用上了,没有一个正经的考古学家会这么干的.”说到这里,蓝鹦鹉又突然把脸转向围观的群鸟,颇为不安地压低了声音,“你们知道吗,他甚至还动用了……”

又一片震惊的嘘声从那一大群鸽子和乌鸦中间爆发出来.

“他对其他土层里的城市遗址不屑一顾,这些东西在他眼中毫无价值,只不过是阻拦他到达终点的障碍.他是如此莽撞,自负,一意孤行,以一种野蛮而疯狂的方式刨开了整座希沙立克山丘.噢,无数珍贵的文物已在那里沉睡了数十个世纪,却还没来得及重见天日便被这家伙炸成了齑粉.他是一个掠夺者,一个毁灭者.我敢打赌,他甚至不会知道,单单是那些被他破坏的东西,就已足够任何一个考古学家研究上一辈子.”

“我当然知道!”忍无可忍的谢里曼打断了蓝鹦鹉,一边对那群不断发出啧啧声的飞禽挥舞拳头,一边理直气壮地说,“正因为我知道,我才选择了那种做法!试想一下,如果我真的要以他们的方式来进行发掘,如果我真的要战战兢兢地照料那成千上万根本就无关痛痒的破陶片,那么即使耗尽余生,我都无法抵达特洛伊,无法找到普里阿摩斯的宝藏.即使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它们就躺在我的脚下,不远的地方,等待着我,我最后却也只能像卡尔弗特一样,被淹没在琐事之中,惨遭世界的遗忘,再将自己的梦想与荣耀都让给某个后世的陌生人.这样的事,哪怕只是想象一下,我都绝对不能容忍!”

“嗯嗯,没错,我们很清楚这个海因里希·谢里曼的为人.当然咯,他会不惜破坏九座古城,不惜毁灭全人类的遗产,也要达成自己的野心.”

“是的,正如你们所说,这才是人类获得成功所必须的要素.而我,则毫无疑问地获得了成功.”

“哈!”蓝鹦鹉后退了半步,没再看谢里曼一眼,却一下子张开双翼,聚拢了古董店内所有生灵的目光,“可怜的傻瓜,他把那个叫作成功,他还不知道,现在,即使仅参照人类的评判标准,整个考古学界也一致认定,谢里曼在遗迹里发现的财宝根本就不属于特洛伊的时代,而其中的金银也更不可能属于普里阿摩斯或海伦,事实上,它们比他预期的还要古老,我们这位可怜的宝藏猎人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他兴致勃勃,用力太猛,挖过了头.真正的特洛伊在更上面,位于更晚的土层.他的自负让他无法意识到这一点,而这也意味着,在找到那批假的宝藏以前,他就已经亲手破坏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特洛伊.哈哈,举杯欢呼吧,至少,在‘给那座城市带去灭顶之灾’这方面,这位荷马史诗的忠实信徒不但真的紧跟上了阿伽门农和奥德修斯的脚步,而他的手段更是比希腊人还要凶残,因为他用的并不是木马与火,而是攻城锤与!也正是拜他自己的愚行所赐,他不但永远失去了特洛伊,也永远抹杀了任何一位后来者去研究它的可能.如果谢里曼,这么一个亲手葬送了自己的至爱与信仰的家伙,也可以算得上是成功的话,那么人类之中的成功人士可还真是多不胜数呢.”

那一刻,像是终于被刺到了痛处,谢里曼垂下了头,伸出手,紧握住自己心爱的《伊利亚特》,像是在为身体寻求支撑,双肩却还是不住地微微颤抖.古董店里鸦雀无声,大家都盯着这个宝藏猎人,看着他沉浸在回忆中,看着他眼里燃烧的光芒逐渐从自负转变成悔恨.没有人能猜到,他此时正在想什么,也许他又想起了七岁那年的圣诞节,记起自己从父亲那里第一次听到特洛伊故事的情景,也许他又想起了十四岁那年在杂货店里当学徒的某一天,一个醉汉突然闯入,高声背诵起荷马史诗,并以此向自己讨酒喝的情景……也许,直到此时,谢里曼才突然发现,在自己懵懂的少年时代,在一切开始以前,这些故事里最能打动他,吸引他的,竟然不是普里阿摩斯的宝藏,却是最后战死沙场的英雄.

12

事情一定是这样子的吧,后来,作为目击者的八月如此坚信,因为,如若不然,又该怎么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呢?那个时候,八月才刚离开地窖,返回古董店的大厅,正准备向谢里曼报告挖掘的进度,却有些意外地见到了二楼的三位房客,见到了乌鸦和鹦鹉,发现宝藏猎人一脸失落,也觉察到店内的空气正在不安地颤抖.那阵颤抖来自谢里曼的双肩,也来自他的心脏,更来自他的灵魂.那阵颤抖传播开来,入侵四壁,占据了整个橱窗,令海伦的珠宝都纷纷变形,就连阿伽门农留在黄金面具上的面孔也开始因痛苦而扭曲.最后,谢里曼手中的《伊利亚特》就像一只魔匣,突然挣脱了宝藏猎人的五指,掉在地上,诗行像芒刺一样从书页中立起,转眼就幻化成人形.于是,众人眼前出现了一位战士,头盔闪亮,身穿从半神那里夺来的铠甲,仿佛上一秒仍在战场上奔跑厮杀.谢里曼见了他,突然一跃而起,眼中重燃起少年时代的炽热光芒,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此刻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正是史诗中的英雄,赫克托耳.赫克托耳转过脸,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却还没等谢里曼开口,便重新调转头,开始疯狂地奔跑.紧接着,诗行的芒刺里又蹦出另一个人,那人手执一杆铜尖梣木长,周身笼罩着来自雅典娜的祝福辉光,与一片喊杀声一同袭来,毫无疑问正是希腊最强大的战士,捷足的阿喀琉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与史诗中记载的一样,赫克托耳在前面奔逃,阿喀琉斯在后面追赶,这两位英雄冲出了大厅,开始绕着古董店追逐拼杀,那情景,就好像被毁的特洛伊竟借着这家古董店的躯壳获得了新生,再一次变成了英雄交手的战场.不过,与史诗略有不同的是,这一次,在这两位神一样的英雄身后,还跟着一个凡人,那就是海因里希·谢里曼,他也在奔跑,虽然踉踉跄跄,磕磕碰碰,却还是凭着一股惊人的毅力追随着英雄的脚步,想要赶上他们,甚至顾不上自己的仪表,将绅士必备的手杖、礼帽和领结统统抛在身后,那急切又兴奋的模样终于使他变成了这场宏大戏剧里的一个拙劣丑角.

“逃吧,赫克托耳!”这时,围观的鸽子和乌鸦纷纷高叫起来,“虽然我们已经搞不清楚了,作为特洛伊的守护者,你究竟是在逃避终将杀死自己的阿喀琉斯,还是在逃避那个终将毁灭特洛伊的宝藏猎人.’

八月望着英雄身后的谢里曼,他那狂热又天真的模样令八月忽然想起,自己曾听过的一段传闻.讲述谢里曼为何能够认定,希沙立克山丘正是特洛伊的遗址.谢里曼的判断方法很简单,近乎幼稚,他每到一处,就会模仿史诗中的英雄,绕着那座候选的山丘奔跑,一圈,两圈,三圈……他坚信荷马讲述的一切,若他无法重现两位英雄绕城三圈的情景,那么这里就不可能是他要找的特洛伊.在今日以前,八月一直把这传闻当作笑谈,然而,现在,他竟然亲眼见到了传闻里的奇景.不过,无论模仿过多少次英雄,谢里曼都注定不会成为英雄,他的命运不是死在沙场上,却是在人世取得成功.而当这场古董店外的追逐进行到第三圈,事情也很快就像《伊利亚特》中记载的那样,迎来了不可避免的结局.阿喀琉斯知晓赫克托耳铠甲的弱点,在那场最后的大战中,他的尖无比精准地刺进了对手的喉咙.那一刻,两位英雄都停下了脚步,动作僵在半空,只有谢里曼仍在奔跑,时间仿佛静止,等待着他,直到他来到英雄的身后,直到他筋疲力竭,直到他最后倒下,伸出手,想要触碰自己梦中的英雄,却终究只能匍匐在地,一把,抓住了阿喀琉斯的脚踵……即便是刀不入的半神也有其弱点,谢里曼被黄金祝福的魔力又一次发挥了作用,梦在那个瞬间破碎,往后只剩下清醒的现实,赫克托耳死了,阿喀琉斯死了,英雄死了,他们留在世上的身躯就像被遗忘的雕塑一样,从谢里曼触碰到的脚踵开始,一下子全变成了黄金,并一块块落在地上,陷入泥土里,散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现在,一直在一旁观望的挖掘者们围拢了过来,簇拥着谢里曼,开始对一地的黄金发出欢呼.而那位荷马史诗的信徒也终于重新站起身,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再一次从英雄的追随者变成了引领众人的宝藏猎人.

“好吧,我或许错了,我或许真如你们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个鲁莽狂妄的寻宝者,我既不如卡尔弗特博学,也没有他那般严谨,审慎,更缺乏最起码的专业精神,我甚至亲手毁灭了自己的至爱与信仰……”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谢里曼返回店内,像是斩断了灵魂里最脆弱的部分,像是告别了心中那个幼稚的少年,眼中的哀伤已经干涸不见,“可是,即使如此,最后成功的依然是我,而不是卡尔弗特.历史记住了我,海因里希·谢里曼,特洛伊的发现者,至于弗兰克·卡尔弗特究竟是什么人,又有谁会在乎?我的伟业,我的荣耀,早就与特洛伊密不可分,这已是再也无法更改的事实.我错了?那又怎样?你们必须承认,我不但发现了特洛伊,还发现了一众更早的文明遗迹,在这一点上,我甚至比自己所期待的还要成功!况且,就算到了今日,即使知道那是错的,你们依然不得不沿用我的说法,把我从那里挖出的金银称作‘普里阿摩斯的宝藏’,因为我当初就是这么给它们命名的,无论对错,你们这些后来者都只能遵从.如果有谁真想要给它们安上一个更加准确,更加符合学术规范的名称,那么他只会让自己言不达意,引起混淆,自讨没趣.至于你说我犯的这个错误已经被考古学界一致认定,哈哈哈,你知道吗,我最大的乐趣,就是践踏他们的规范,而我最喜欢看到的,就是那些谨守规范的家伙对我所做的一切大发雷霆,却始终拿我没办法,并在最后被我的发现惊得目瞪口呆,不得不屈从于我的情景.”

“原来如此.”蓝鹦鹉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连这只禽兽都对谢里曼的傲慢感到惊讶,“所以,你后来才会疯狂到直接把‘海伦的珠宝’全戴到了自己年轻漂亮的妻子身上,再请来摄影师,拍下了那张轰动世界的照片.原来,你正是要用这种宝藏猎人对待文物的粗野方式,去挑衅那些严谨的考古学者,去激怒那些曾经极力否定你的人……”

“是的,你们终于说到了最精彩的地方!要知道,我也曾向他们的学术期刊投稿,尝试以一种较为理性的方式讲述自己的发现,但得到的回应只有冷嘲热讽.他们不相信我,他们奚落我,他们声称,我只不过是一个自大,无知,而且还从未受过专业训练的门外汉.噢,从那时开始,我就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进入他们的圈子了,这让我深深地恨着他们.但是,我找到了宝藏,他们又做到了什么?所以,我放弃了根本无人问津的学术文章,转而选择另一种更加简单,更加直接的方法——照片.当我为老婆戴满‘海伦的珠宝’,当我向世界发布那张终将载入史册的照片,我真希望能逐个欣赏我的敌人们脸上露出的表情.就让他们继续狂吠吧,因为,自那一刻起,他们和他们的学术圈子都变成了少数派,因为,自那一刻起,公众倒向了我这一方!”现在,谢里曼从回忆中睁开双眼,重新扫视了一下同桌的卡夫卡、梵·高和玻尔兹曼,“请记住我的话吧,如果你们真的在寻求其他人的认同和理解,并将此视作衡量成败的标准的话,那么,你们就应该更加仔细地观察一下,那些你们不得不取悦的公众都长着一副怎样的嘴脸.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能够真正打动他们?是超越时代的艺术吗,是复杂深奥的真理吗,是忧郁晦涩的哲思吗?显然不是.公众能够接受,能够理解,能够为之欢呼的,永远只能是更简单,更浅薄,更粗俗,更愚蠢,更富戏剧性,也更一望而知的东西.而我发布的照片则满足了他们所有的需求,所以,在看到那张照片以后,在目睹了那些价值连城的黄金以后,他们便再不可能理会来自学术权威对我的质疑,他们陶醉了,迷狂了.甚至用不着我开口,他们就已经认定,所有攻击我的人都只不过是出于羡慕和妒忌,他们甚至比我都更愿意相信,照片里的那些东西就是海伦的珠宝,就是普里阿摩斯的黄金.换句话说,我仅用一张照片的功夫,便击垮了那群缩在塔里的老家伙,夺得了绝对的话语权.哈哈,被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在自己终生钻研的领域打得一败涂地,而且还是以这样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想在座的诸位一定比我更加清楚.噢,请看一看他们,请再好好地看一看他们!”

忽然间,谢里曼高呼起来,伸出手,指着不远处,英雄陨落的地方.在那里,此时可以见到不少熟悉的面孔,其中就有曾多次造访古董店的收藏家,也有那位崇拜梵·高的艺术爱好者,以及专门研究卡夫卡的老绅士,只不过,这一次,他们并不是来鉴定画家的新作,也不是来甄别作家的手稿,却带领着雇来的佣工,甚至亲自扛着铁锹,正准备与众人一道加入这场盛大的寻宝庆典.他们忘情地谈笑着,满面期待,那模样就像是抵达了天堂,仿佛这一刻才是他们事业的巅峰,而此地的发掘工作才是他们此生最值得做的事情.

“这些家伙,就是你们最无情的判决者,这些家伙,就是手握最大权柄的公众!他们头脑简单,目光短浅,永远不懂得自己思考,却又像恼人的苍蝇一样充满了行动力,他们总喜欢群居,聚集,最容易被热闹和喧嚣吸引,毫无原则,总是轻易地倒向潮流,加入看上去最强势的那一方.对于你们所追求的科学或艺术,他们完全没有兴趣,如果他们真的表现出了兴趣,也绝不是因为科学或艺术本身,而是因为他们发现这些东西能够带来名望或财富,如果有哪个卑鄙的剽窃者能把偷来的东西卖得更多更好,那么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认定,这个剽窃者比原作者更加成功,也更加值得尊敬.他们真正倾心的是销量,是售价,是那些简单明了的数字,最好还是天文数字,因为他们那可悲的智力也不足以理解别的东西.事实上,岂止是科学和艺术,应该说,一切高尚脱俗的事物,在他们眼中都只不过是皇帝的新衣,他们根本无法感知其存在,就更莫说判断其价值.所以,若要赢得他们的认同,你就绝不应该,也没有必要去苦心追求什么伟大的事业.要知道,伟人必定与众不同,而在公众眼中,这种与众不同如果没有立即带来名望或财富,那么他们所能看到的就仅仅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一个不合群的‘异己’.而公众对于‘异己’能有多么无情,多么刻薄,多么残忍,想必你们早已深有体会.是的,这个世界,以及占据了这个世界的人们全都本能地恐惧,鄙视,并且仇恨着任何一个胆敢与他们不一样的,不正常的人,他们以‘正常’自居,并十分满足于此,甚至还因此生出了奇怪的自豪感与归属感,却又不喜欢被人称作‘平庸’,似乎根本就不明白,‘平庸’永远都是‘正常’的代价,或者说,是其必然结果.所以,公众诅咒你,因为你与他们不一样,你独自追求伟大的事业,却不知道自己同时也化成了一面镜子,反照出了他们的不堪与平庸.他们当然想要看到你失败.他们当然会抓住一切机会嘲笑你,诋毁你.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到所有异己者的努力都化为泡影.他们会成群结队,背着双手,伸长脖子,围观任何一件降临在你身上的不幸,同时还不忘自作聪明地说,‘看,我早就知道,那家伙是不会成功的’,并以此来为自己的庸俗和无所作为找到哪怕一点点的正当性.你的伟大是一种毒,一种祸害,会让你变得惹人讨厌,也会让你变成他们的敌人,毕竟,若他们真的承认了你,也就等于否定了他们自己.”说到这里,谢里曼忽然嘴角一撇,“现在,你们明白我为什么会如此受欢迎了吗?因为我并不伟大,更没有什么他们无法理解的高尚追求,公众在我身上嗅到了他们自己散发的恶臭,他们发现,我竟与他们一样市侩,浅薄.卑鄙,而这样的我竟然成功了,竟然用一种如此戏剧性的方式,在那帮趾高气扬的学者面前取得了胜利.啊哈,无须努力,一夜暴富,单凭运气,—举成名,这难道不正是他们最喜闻乐见的传奇故事吗?每一个庸常之辈都可以借此意淫,将自己代入其中.我一下子成了这些庸常之辈的英雄,那么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为我辩护,不去攻击那些仍旧质疑我的精英呢!”

“但是,到了最后,你依然不能改变事实……”现在,蓝鹦鹉的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悲哀,“你错了.你找到的宝藏并不属于普里阿摩斯,也不属于海伦.你毁了特洛伊的遗址.而所有这些事实,最后都会抹消你的成就,把你的耻辱永远铭刻在历史之中.”

“最后?事实?这与我有什么关系?等到他们在数十年后终于考证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结论,我早已寿终正寝,这个结论根本伤不到我,也不可能折损我曾经赢得的赞美与荣耀.我成功了,我大获全胜,我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名望与财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个瞬间.至于之后的事,只有你们这些力求完美,一心想要成就伟大的笨蛋才会真的在乎.”现在,谢里曼重新合上了《伊利亚特》,将曾经的诗行都牢牢压在自己的手掌之下,他深吸了一口气,向世界宣告:“而我则与你们不一样,我不关心不切实际的东西,我不需要仅存于彼世的永恒荣光,我追求的只是眼前的,即刻的现实,是此世的胜利!”

“所以说,你的成功只是虚假的成功,任何一个伟大的灵魂都不屑于这样的成功,因为他们无法从中获得真正的幸福.”

“是的,你们无法从虚假的成功中获得幸福,名誉和金钱都没能让你们满足,你们追求的是真正不朽的事业……噢,那可真伟大!那么,请告诉我,你们最后获得幸福了吗?对这一点,我可真的不太清楚,不过,我倒是知道,你们最后全都自杀了.而一个自杀者有可能是幸福的吗?”终于,宝藏猎人再一次变得雄辩起来,“快醒醒吧,对伟大的追求绝不是通往幸福的途径,事情往往恰好相反,因为你只会在道路的尽头遭遇绝望的痛苦.所以我才说,伟大是诅咒,是毒,会令背负它的人蒙受苦难,剥夺了他们此世的幸福,简直是百害而无一利.事实上,现在,让我感到困惑的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我想知道,既然无法从中获得幸福,既然如此痛苦,那么,你们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你们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成为作家、画家、科学家,投身于那些伟大的事业?”

面对宝藏猎人的质问,三位房客并没有回答,就连机智的蓝鹦鹉也一时语塞,像是掉进了一个奇怪的陷阱,就在这时,一种更加粗粝的呜叫再一次在蓝鹦鹉的身边响起,来自那只漆黑的独眼老乌鸦,它正用自己死神般的声音,替谢里曼解答了疑问.

“诚如你所说,任何一个终将成就伟大的人,都中了诅咒,中了毒.自被命运选中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再也无法获得此世的幸福.在你们正常人的眼中,他们都有病,或者根本就是疯子.他们是孤独的,悲惨的,因为他们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因为他们不适应这个世界,更不可能融入社会,或是跻身于任何一个群体,他们的怪异让他们与自己所处的时代格格不入,许多常人看来轻而易举的事情,他们做起来都显得十分笨拙,许多常人认为理所当然的情景,他们身在其中却只会感到羞怯,尴尬,甚至恐怖,在所有人都感到舒适愉快的地方,他们却往往无所适从,甚至觉得无处立足.那个属于你们的天堂,对于他来说正是最可怕的地狱.一个这样的异类、异端,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和奋斗,事实上都并非以获得幸福为目的,他远没有那么奢侈,他不过是在逃,别无选择地逃,从已知的地狱出发,逃向一片未知的荒芜之地.你们把这种逃亡称作对伟大事业的追求,但在他自己眼中,这事业只是一个阴暗的地洞,一个狭小的庇护所,让他得以藏身,避过那些不断在背后追撵他的可怕之物.没错,最终成就他们的,并不是对幸福的向往,而是不断袭向他们灵魂的痛楚,他们真就像中了诅咒一样,永远不安,永远焦躁,永远活在对空虚的恐惧之中,被逼迫着,逃向自己伟大的事业.但伟大的事业里没有幸福,却只有暂时的,稍纵即逝的安:稳.所以,当他们的灵魂筋疲力竭,当他们再也无法承受那种不断漫延,不断进逼的痛楚,他们便不得不选择另一种更加疯狂,更加极端的方式,去一劳永逸地结束这种折磨,赢得解脱.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这就是你一直在找的答案,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竟会如此执着地,不顾一切地前行,直至崩溃,直至毁灭自我.”

等老乌鸦说完,谢里曼没有接话,他再次垂下脸,怅然若失,随即又猛地抬起头,以一种近乎悲悯的目光注视着与自己同桌的三人,似乎在期待着他们发声,似乎在请求他们否定死神的说法.然而,无论是卡夫卡、梵·高,还是玻尔兹曼,都始终保持着沉默.

1 3

没有人知道,这场由谢里曼掀起的寻宝热潮将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在古董店的地下,黄金简直就像庄稼一样,能够自行生长涌现,而它们的形态也变得越来越怪异,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那位崇拜梵·高的艺术爱好者最近就一口气挖出了上百朵由黄金拼成的向日葵,而那位研究卡夫卡的老绅士则更是在一条甬道的尽头找到了一台纯金的,结构复杂的,来自某个遥远流放地的行刑机器.至于八月自己,则已经挖出了一台黄金小提琴,一台黄金钢琴,数干张金箔,其上刻满了《浮士德》里恶魔的诗句,而后,没过多久,他又在更深的土层里挖出了好几个巨大的黄金原子模型,以及一整套所有零件都是纯金的,用以进行卢瑟福散射实验的精密仪器.所有人都对此感到惊讶,但他们也早已不再尝试去推测这些东西的年代和由来,因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点,它们都是真的黄金.

后来,据拾荒妇回忆,在人们作出最重大发现的那一天,一大早,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她就遇到了不寻常的事情.作为小镇上绝无仅有的没有加入寻宝的居民,她那时正在河边,一如既往地打捞着水里漂浮的垃圾,湿漉漉的大口袋就躺在脚边,里面已装了一只破茶壶,一把生锈的剃刀,一瓶喝了一半的雪利酒,以及一团散发恶臭的龙涎香.似乎对自己的收获还不太满意,她又开始追赶一只形貌丑陋的,试图将其捞出水面,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桥上的一个奇怪人影.拾荒妇记得,那是一个瘦削的男子,拥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神情有些阴郁,而他之所以显得奇怪,不仅仅因为他少了一只耳朵,也不仅仅因为他身上还淌着血,更因为他当时正朝着镇外走去.要知道,在宝藏的消息传开以后,拾荒妇就几乎没再见过任何人离开小镇.每天都有大批寻宝者从外地赶来,却全像是被小镇吞噬了似的,无限期地留在了这里,就连前来采访的记者也拒绝离开,丢下写到一半的新闻稿,撸起袖子,加入了寻宝者的行列,至于镇上现在到底有多少人,已再没人能说得清.所以,当拾荒妇终于见到一个主动离开的人,也难怪她会感到诧异.她目送着那个男子,看着他在路上留下一道鲜艳的血迹,直到他消失在地平线的另一头,远方的田野在那一刻呈现出紫色的光辉,就像是一幅奇异的油画.拾荒妇定了定神,似乎还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就在那个时候,她又在桥上见到了另一个离开者的身影.那是一个矮胖的男子,留着络腮胡子,戴着厚重的眼镜,虽然模样比先前那个家伙要正常些,却同样令拾荒妇感到诧异,因为,拾荒妇发现,在这个男子身后,还跟着大群野猫、老鼠,甚至是山羊和奶牛.这些一直生活在镇上的动物全都像是听到了召唤,由古董店的蓝鹦鹉带领着,远远地追随着这个男子,陪着他走向镇外的森林.后来,即使男子的背影已经完全隐没在森林之中,拾荒妇仍能见到无数鸽子和乌鸦聚集在那个地方的上空,不断呜叫盘旋.不过,在那一天,最令拾荒妇感到诧异的,还是第三个离开小镇的人,事实上,拾荒妇甚至不敢确认,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不是人.那个家伙被发现的时候,正在往外跑,就像是某种脆弱的夜行生物,正在躲避升起的太阳,晨光照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点燃了他抱在怀里的东西.像是被烫伤了一般,那个人惨叫起来,他人类的身体开始融解,变形,最后竟化成了一只丑陋的大甲虫,惊恐地颤动着细瘦的腿,开始逃窜,转眼就消失在远处的草丛里.拾荒妇追了上去,却只能找到他散落在地上的东西,那是无数写满文字的纸页,正在燃烧,很快便被初升的太阳化成了灰烬.

那一天,八月和他率领的队伍终于在地底挖到了一座黄金大门,连接着看似没有尽头的黄金城壁.他兴奋地向谢里曼报告了这一重大发现,说自己找到了另一座特洛伊,但宝藏猎人只是笑了笑,更正说,他找到的只是一座虚构的,完全由黄金铸造的城堡.谢里曼甚至预言,在那座城堡之下,还有一整座黄金宫殿,而在宫殿之下,还有一条用黄金建造的万里长城,长城更会一直往下延伸,直抵地狱.

八月仰望自己的偶像,顺带也望见了偶像手中的《伊利亚特》,一个念头羽毛一样从他心里飘过,他店里的住客都逃走了,就连史诗里的英雄也变成了一块块黄金,那么荷马呢?这个盲诗人肯定看不见黄金,此刻,他是躲在黄金宫殿里,还是正逃往地狱?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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