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绿衣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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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熊西平,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固始县教体局干部.
世间庄稼绿叶婆娑,林林总总,唯独它的名字独占了“绿”字.
一
上苍真是特别青睐豆子家族,把这个世上最美的颜色都一一赏给了它们.
黄豆,红豆,黑豆,青豆,绿豆……它们身着的每种颜色,都是这世上的一种重要色彩.不得不说,豆,都是幸运豆,幸福豆.
这世上,还有哪一种庄稼能活得像豆子家族一样,个个饱满圆润、光彩亮丽呢？怕找不到第二个.
黄,是这个民族最高贵的颜色,给了它们.红,是这个民族最喜庆的颜色,给了它们.黑,是这个民族最端庄的颜色,给了它们.青,是这个民族最清新的颜色,给了它们.绿,是这个民族最鲜亮的颜色,给了它们.所有的颜色都真纯,不掺一星半点假.别说是哪一种庄稼,还有哪一种生命能比拟呢？
若把这五种豆子大面积地拼在一个谷场上俯瞰,那效果会让社稷坛边的五色土显得失色不少.
每一粒豆都令人叹为观止,每一种豆都可书写一部传奇.
二
早晨外出散步,偶遇一棵绿豆.
我停下了脚步.
绿豆长在园子里,叶子微微泛黄,正在步步走向成熟.还有三天就是白露,秋意渐重,蝶样的花飞走了最后一朵.两簇黑色的豆荚特别惹我注目.这棵长在花生地里的绿豆,毫无疑问是意外混进花生种子里,才得以在这里繁衍生息、安身立命的.
这已是今年最后的绿豆了！
绿豆的种植期很长,生长成熟期却很短.绿豆感春早,每年清明柳条丝丝,就可以种第一茬绿豆.绿豆冒芽,一月开花,两月成熟,接着种下一茬.一年可以种四茬,收获四茬.大约寒露前后,第四茬绿豆就收获完毕啦.如此短的孕育成熟期,在庄稼中是独一无二的.绿豆亩产不高,可贡献率高.
用“收割”一词,对结束绿豆在野生活并不准确.怎么表述才确切呢？
绿豆分蘖一层叶,蔓上茎骨长一截.一棵绿豆要长到五到八节才停下.一般情况下,从第三层叶的胳肢窝里就生出一两个花序,开出星星点点的白花.一个花序少说结出五六根鸡爪状排列的翠绿的豆荚来.豆荚同蒂,向着一个方向密密地张着,看去团结得不行.奇怪的是,它们并不喊声一二同一日就成熟了,有的性子急,提前两三天黑荚——熟啦,有的性子茶,总是慢腾腾落后两天.别看只四五天的先后差别,这学问就出来了——黑荚的两天后遇好晴天就“爆荚”——啪,荚一炸开,绿豆籽瞬间迸落地上.因为绿豆成熟期拉得长,没法一刀齐上谷场,所以,用“收割”一词就显得不贴切啦.
收绿豆的方式是见了黑荚摘下来.“收割”绿豆用“摘豆”最合适.晴天里拎个袋子到绿豆地里,见到黑荚就身手敏捷地摘下来,掷进口袋里.发黄的荚在成熟的边缘上徘徊,可以同时摘下.说绿豆性急你可能不信,举例说吧.大晌午,提着口袋在地里走,口袋里噼噼啪啪一路响,有经验的人就知道,刚摘下的豆荚在口袋里爆裂啦.刚摘下还笔直的豆荚霎时变成了两条螺丝状的荚皮,而沉入袋底的都是瓦绿瓦绿的豆子.
绿豆的成熟像爬梯子,从下向上.上面还在分层开花,下面就开始黑荚.第一梯级黑荚摘下,第二梯级绿荚就熟了.有时二级同时有黑荚,摘豆荚似乎是件没完没了的事儿.
不过,切记,绿豆的生命时长就两个月,开花的顶上还不屈不挠,整棵绿豆苍了叶——大限临近.近花的梯级上还有青青的嫩豆荚近乎绝望地守着,叫它“水角”.“水角”丢不了,摘下,用盐水煮了,下饭,就酒,是上品.
摘豆荚有技巧.选早上最好,搭过夜露,豆荚绵软,拇指食指鸟嘴状一捏,豆荚便在掌心啦.不用担心它爆裂,这是豆荚的柔情时光.豆荚摊上场,阳光一照,立马便挺起来,啪啪啪拍,扭动着吐一地绿豆.
绿豆的一生似乎就这样完成了？其实,没有.豆秸拔下,是牲口的上等青饲料.晒干了,垛起来,冬天铡成细段喂牛喂马,其营养胜过饲料.
三
在我的记忆里,绿豆是救命粮.古书上叫它“救荒粮”.
“救荒”是书面语.清末农学家郭云升撰写的《救荒简易书》中,把绿豆列为“救荒粮”首选.读到“救荒月令”部分关于绿豆救荒的详细介绍,立刻戚戚心动.
我的老家在淮河岸边,曾十年九淹,一年多淹,灾星连连.眼见得密密的庄稼丰收在望,一夜之间就被大水洗劫一空.有些年景最后一场秋大水会在八月十五前来短暂告别,像游牧民族的骑兵,旋风一样眨眼间劫掠了即将成熟的庄稼.面对灾难,农人没有眼泪,他们心中有自救的办法——“抢种”.已近中秋了,种什么还能有收成？绿豆.
表达一个“抢”字的含义是“占绿豆”.“占”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播种,是“抢占”的“占”,“占领”的“占”.具体的做法有点奇特：不等一块地的水都落下去才下种,而是脚跟着落水的痕迹,往淤泥上撒绿豆种子.“占绿豆”完全省去了犁田耙地的耕种程序.有经验的撒播好手就蹲在地边,横一根大烟袋抽着等水撤退,丝毫不敢怠慢,一步紧跟一步,一步不落.绿豆皮薄,易膨胀,落地蘸水,几小时就发芽.发芽的绿豆苗还能自信地望着大水步步退去的样子而快速生长.
绿豆分出四片真叶时锄一遍（只能锄一遍）,即可等着收获啦.锄地也是“抢”,男女老幼持锄上阵,数以百亩的迟绿豆地,恨不得半天之间锄个遍.父亲说,上午锄的绿豆和下午锄的绿豆收成就不同.这种神奇的奥秘我弄不清楚,只是在开学的日子里,也得放下书包,锄完绿豆才可上学去.
最迟的绿豆也能长出“三层楼”的花序,结出“三层楼”的豆荚.绿豆孕期短,一个月第一层楼的底部就荚黑啦.剩下的部分看天意而定,如果遇“风日清华”的好天气多,霜降得晚,迟绿豆也可以收到“四楼”上去.来不及成熟的“水角”,也可以摘下煮饭,或做青饲料.即使霜降提前,最不济收“两楼”后收豆秸,或犁翻豆秧沤肥,都不失为好结果.
历史如此重演：大旱或洪水常常伴生虫害,很多庄稼丧命于蝗虫或黏虫口中而歉收或绝收.绿豆却能在水旱灾情之后不畏不惧,立于不败之地.绿豆因为蝗虫不咬不害,丝毫不减收.
绿豆耐旱,其能力可与稗子匹敌.稗子绿豆算是庄稼中的“耐旱双雄”吧.
旧时,江南大旱,水稻枯死,庄稼人就地拔下秧根,撒上绿豆.绿豆搭上露水就能长得葳葳蕤蕤,满田油绿.在水稻成熟期之前就可以摘豆子度饥荒,并且一亩地绿豆的产值还能超过水稻.对老百姓来说,绿豆让他们绝处逢生啦.
北方山间,土地稀缺,碗大盆大的,种什么庄稼三天一小旱五天一大旱,十天不下雨就绝收.有限的一把土种上绿豆,三五天苗成,秧子爬到烫手的石头上开花结荚,叶青籽绿.沙砾粗糙的田地,一般无二的选择：种绿豆.
古代农学家说,绿豆“不宜肥地,贫瘠为好”,“不宜深耕”,草窝里刨个坑就可点种,甚至可“处处种之”.
从这个角度看绿豆,绿豆还是很励志的庄稼.
作为救荒粮,绿豆多次救过我的小命.
四
专门拿出田地种植,对绿豆来说,是一种奢侈.
绿豆是我国套种、混种、间作的首选大牌.如果数二,就没有第一啦.
过去,少年务农岁月里,恍惚做过,恍惚明白,但仅仅是恍恍惚惚的点滴记忆.至于为什么它成了首选,还真是今年才知道的.
绿豆最早是和桑树配对的.可不要小看了桑树,它是我国古代服饰走向真正文明的巨大功臣.没有桑树就养不了蚕,没有蚕就没有丝,没有丝就没有丝绸.丝绸、豆腐、瓷器,都是中国的代表性符号.所以,古人种桑如种庄稼一样上心.
旧时种桑不是为了长成大树,而是为了采桑枝上的桑叶,所以,每年要砍一次桑树,让它重新抽枝发叶.这样,桑田年年都会有很多时间里剩出大量的“闲田”.“闲田”太可惜.桑农为了抚慰这种心疼,摸索出间种绿豆的办法.桑垄上,桑苗下,掘坑点上绿豆,绿豆藤就顺着幼桑一路爬上去,一路开花,一路结荚.桑农在灿烂春光里,边采桑叶,边顺势就把黑荚的绿豆摘回去啦.
《陌上桑》里没有写罗敷摘绿豆荚的细节,但我相信,爱家婆罗敷每次采完桑叶回家前,会一一摘下了黑荚,舍不得让豆荚炸落地上再去要命心疼.
桑树一年要配四茬绿豆.年轻的桑树屡娶绿豆新妇不知心意如何,但我觉得桑树和绿豆,在植物界里最搭.
绿豆不仅仅为桑树“补白”,它其实更是桑树生长的重要帮手.它疏松土壤,根瘤可以固化空气中的氮素,壮了桑枝.急功近利的农人种绿豆时,尽可能地贴近桑树根部,好让绿豆像一支肥料那样把养分注入桑树,好让桑树发飙,长出肥厚的叶子.
这就是著名的“桑豆间作”.当然,间作的主角不只是绿豆,还有它的兄弟黑豆、红小豆等.
高秆植物如玉米、高粱是绿豆间作的次要选择.种玉米、高粱,同时把绿豆种稀疏地撒进去.玉米、高粱高,绿豆一圈圈攀援跟着上.等玉米、高粱齐腰高了,绿豆也花开五六楼,开始黑荚啦.孩子们提着布袋在玉米、高粱地里钻来钻去摘黑豆荚,得空儿能擗一棵“哑玉米”嚼嚼,那可是无上的享受.那时,星期天玉米、高粱地里摘豆荚,成了孩子们上课以外的必修课.
绿豆寿命短,两个月.玉米棒棒刚黄壳,伴生的绿豆叶子就完全苍黄落下,只剩下细细的顶上零落惨白的花儿做最后的告别.
儿时,关于绿豆还有一件事儿叫我难忘：似乎绿豆无所不在.我在春末的麦地边,在秋天的红薯地里,在夏日的芝麻地里,在山药地里、谷子地里、花生地里、水稻田埂,任意的园边……我都有过提个布袋摘绿豆的记忆.那时的印象是绿豆特别能钻营,无所不在,能进入任何庄稼大家庭里大模大样过日子；又像个补丁,什么田地里有点空儿都能恰到好处地补上去,而且无不熨帖.我们可以把它叫着绿豆的巧处,也能叫着好处.
后来,才知道,这叫混种.
混种庄稼不仅限于绿豆,比如荞麦棵里可以带谷子,可参与混种的庄稼都没有绿豆这样达到无所不能的万金油程度.
绿豆这样被推重,其实比较晚.南北朝时绿豆才被推到庄稼的前台,唱红.唐宋时,渐渐形成它无所不能的格局,直到清末,直到今天的北方和南方,广为种植.
温习一下绿豆的“红”和边缘角色,心里像喝了绿豆汤,去了不少躁气.
五
绿豆,绿豆,叫了两千年,其实现实的绿豆已不是旧时的绿豆啦.
绿豆不断地优选,颗粒由小变大,正如一个孩子的成长.他的别名有“官绿”“油绿”,“摘绿”“拔绿”,“明绿”“灰绿”,“长绿”“短绿”,河南人还有叫它“一把抓”“一把箭”的.这些不同的叫法,有的叫色泽,有的叫株型,有的叫品质,不一而足.
这些叫法的背后是绿豆的演变历史.一部绿豆演义从北宋初年才真正掀开可观的一页,直到清末画上句号.当然,绿豆和其他庄稼一样,都在科学进程的舞台上七十二变,而且越变越快.
北宋著名僧人文莹,在他的笔记体野史《湘山野录》中第一次记载了绿豆引种优化的故事.
宋真宗很关心“三农”,尤其是良种引入,虽然他没有年年发一号文件.他听说西域的绿豆籽多粒大,就派遣全权特命使者携带重金奇宝不远万里前去换购种子.使者从中印度得到了传说中的绿豆种子.宝贝种子带回中土后,真宗皇帝先在皇宫后苑里试种,籽绿个大,大获成功.宋真宗很高兴,赋诗赞美.最后把赞美诗赏给了太监们,颁诏天下,推广西域绿豆.
西域绿豆是今天绿豆的外国始祖吗？
也许.
因为绿豆体态变大,它由绿肥迅速升格为小杂粮.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可在古代,肥是个稀缺的宝.地广人稀,不是福分,而是一对不好调和的矛盾.土地缺肥就变懒惰,人少造肥很有限.粮食与其说是土地的贡献,不如说是肥料的贡献.
从汉始,绿肥使用成为一大发现,而大面积种植的绿肥选择了绿豆.
当时,人们并不知道绿豆根瘤菌的造氮能力,而是在多种绿肥种植所产生的效果中,绿豆一花独放,脱颖而出,成为金牌绿肥,把它的效果与当时的肥料蚕沙相提并论,超过了绿肥黄豆、胡麻.
测试是严苛的,亩产增值计算到升.绿豆卧底的田地种麦子达到“亩产十石”（比常规亩产的65公斤超出两倍）,首席绿肥的位置坐定无疑啦.
作为绿肥,绿豆和主要庄稼轮番耕种.春种的主粮,比如春小麦地,绿豆就在秋后种,长到一个多月花叶繁茂时,犁翻沤肥.夏种的主粮,比如水稻,就清明节种绿豆,也是在花团锦簇、绿叶婆娑时翻耕.
种绿肥,毫无疑问是残忍的.庄稼也是在忍受残忍铁血中跋涉前行.
一个专用说法不忍心提及：犁掩杀之.
得知绿豆作为绿肥存在了两千年时,起初我还是有点发蒙的.在我的印象中,紫云英和油菜是绿肥上品.它们是怎样取代绿豆上位的？庄稼界也演绎着风水轮流转啊.
我想,大抵如此！
绿豆的登堂入室,促使中国农业从一年一季种植,跨越到一年两种一熟.
绿豆直接参与并领导了中国耕作史上“多种多收”的大革命.
南宋政权难移,开始了南国庄稼两熟的纪元.水稻收割后,不用翻耕土地,直接拔去稻茬（南方人叫“稻蔸”）“占绿豆”.抢时抢地,霜降前豆荚满藤.
北方割罢小麦,深夜翻耕,趁土壤湿气种下绿豆,一个月后,可以选择性地摘两遍豆荚,然后把豆秧翻进土里沤青.这算是部分地在北方“两种两收”的开始.
古人把绿豆轮种密度推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区田法”和“代田法”种植模式出现,实现了绿豆的“三种三收”.我忽然想到,从汉始的“桑豆间作”,一块桑田配四茬绿豆,早早实现了绿豆“四种四收”.
绿豆跳起来开出了种植史最神奇的花朵.
绿衣精灵论文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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