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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枝苑方面有关函授毕业论文范文 与连枝苑(短篇)方面开题报告范文

版权:原创标记原创 主题:连枝苑范文 类别:毕业论文 2023-12-17

《连枝苑(短篇)》

本文是连枝苑相关论文如何写与短篇和枝苑和苑方面毕业论文的格式范文。

1

  

  连枝苑广告是从卢伟达床边的抽屉里冒出来的.

  它被压得扁平,三维变成了平面,被几行大小不一的字体遮了快一半.它影影绰绰,只露出三座高楼,一角广场,一座假山.三两行人,细看是金发碧眼.立体设计,却犹抱琵琶半遮面,可印在上面的字体却干净利落:“华贵典雅,庭院首选”、“水意盎然的自然世界”、“繁华之上,财富名宅”、“机不可失,即是投资”.

  齐小娇往下翻,连枝苑的形象便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清晰.连枝苑的全名是“华庭财富·连枝苑”,地段蛮好,户型也多.有一本薄薄册子,似乎被翻过多次,页边都卷了起来.齐小娇想起一些不甚清晰的记忆,新世纪刚来的时候,她有次看到父亲风尘仆仆进门,往茶几上丢下一叠传单,后来一张“府邸·雅居”被她垫在了碗下,一根根鸡骨头盖住了“盛大开盘”几顶字体.她也抱着看连环画的心情翻过几本小册,看得渐渐津津有味起来,原来积木搭出的宫殿已经落后,那些电脑设计出的人物,可以步行于山水和高楼之间.

  她把连枝苑重新塞进抽屉,但也记下了它的地址.齐小娇的工作不常加班,下班后她顺着手机地图去了这个新开不久的楼盘.绕树三匝,取一枝为依,售楼处的小姐笑吟吟,积木重新搭了起来,却有些岌岌可危,楼真高,也高.这里没有山,但有水,高架盘旋而过,大商圈即将形成,空间是开阔无际的,嘴上的话语比印在纸上的更让人动心.

  

  齐小娇并不娇,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她能每天花四个小时在上海的掌纹中来来往往.有时为了省下两块钱,或是当作晨练,她能一口气骑个四公里,直接到达地铁站.啃着一块拿破仑,她随着人流挤进了地铁,掉在衣领上的碎屑不知被哪个人携了去,弹落在某个角落,变成一块香甜的尘埃.她也试过到单位再买包子,那时的五号线便被拉长了,窗外闪过的建筑变成一块块冒着热气的糕饼,九点钟的巴比包子变成地铁站外的一个手抓饼,滚烫滚烫,烫出一口溃疡.

  早先她争取了很久,才终于搬进单位在闵行的一套公租房里.把合租的这卧房门一关,她才终于有了自己的一个天地.从十二岁开始,住了十二年的宿舍,睡了十二年的上铺,每日爬上爬下,夜里蜷缩在宽不到一米的小床上,她习惯这样的生活,却也一日一日倒数着,要和这样生活告别.躺在席梦思上的那刻,她忍不住亲着新买的床单,这儿真大,永远能挪出一个窝.

  一米五八,刘海刚留到鼻尖的齐小娇,就这样熟悉了来回四小时的路途,有时站着迷迷瞪瞪,她也能准时在中转站猛然清醒,及时在惊悚的关门铃响起前,从一根根肉柱间钻出去.日子就这样晃着,她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每次想起自己能省下的这笔钱,就生出一股骄傲.这股骄傲刻在支付宝里,发在微信里.爸,够一年自己就攒个首付.齐小娇仿佛能看得到她爸在屏幕那头笑.

  工作定了,租房将就着,接下来的任务也就比较明确了.当然她还可以且走且看,但也需要拓宽网络.这个城市千万人口,也有数以万计的单身人口,他们日夜在城市掌纹中相遇交错,可每人站在这巨大的网络里,用掌心托着,只盯着掌纹上的那个网络.齐小娇加了几个同城群,不怎么发言,只是偶尔扫一眼,帮忙点过几次赞,暗暗点开几个头像,通过几个好友申请.

  因此她不太记得什么时候加进这个微信群.“申城优质青年联盟”,群里内容比这名字好像还要无聊,就设置了免打扰.有次一眼扫过,看到群里有人在说:“周末徒步趴还有人报名?”她脑筋一动,点了进去.日程表上周末时间空余,她琢磨着想加入.我去!

  不到一分钟,有个“南楚哥”就笑:你这是在骂人呢还是在报名?

  欢迎!请填一下上面的报名表.说话人像是组织者,头像是一个挺拔的身影,但只照到脖子.齐小娇的头像也不甘落后,安了个自己若隐若现的侧脸.

  后来齐小娇到达地铁站的第一件事,就是反复寻找这个挺拔的身影.但很快,她的寻找被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子打断.女孩询问了齐小娇的名字:我有点紧张,我们一起搭个伴?齐小娇就笑,一起一起.说完抬眼看到了朱家傲.

  尽管之前他们已经互相加过微信,齐小娇对这个组织者也有些好奇,但见面之后她不免有些失望.眼睛太小,鼻孔太翻,齐小娇心里为他的身高感到可惜.因为是城市徒步,大家都穿得比较休闲,这个队长则穿了一条荧光绿的登山裤,后来队员们几度走散,大家就瞪直了眼睛,寻流中若隐若现的那条荧光裤.

  你就是齐小娇?网名和真名一样的齐小娇点点头.你就是陆饭饭?身旁的女孩也点点头.朱家傲三言两语打个招呼,拿着笔在本子上打勾,然后便走开了.

  陆饭饭拉着齐小娇小声说,这队长到底是个上海人.

  这个“到底”用得地道,齐小娇心里想.陆饭饭又补充了一句,他家有三套房,在嘉定、闵行和徐汇.齐小娇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混饭圈啊,在另一个群见过他.陆饭饭说,像是有做过功课.

  这人怎么样?齐小娇不好意思脱口就问,像有企图一样,就把这句咽了回去.

  在出发前的破冰活动上,朱家傲自来熟地丢出了一句.齐小娇,你名字有“娇”,我名字有“傲”,我们可以组个团,骄傲二人组.齐小娇也就成了众人注意的焦点,被周围人哄笑.朱家傲让齐小娇帮忙拿队旗,她只得接过,成了队长的跟班.可齐小娇左顾右盼,方圆两米,只有陆饭饭跟在自己身旁.是不是被队长“盖了个章”,其他男生也就不来搭讪了?这样可亏了.朱家傲还脚步轻快,和身旁一个女孩聊得欢快.什么骄傲二人组,齐小娇心里不快.

  只有陆饭饭拉着齐小娇说东说西,说起她三年前刚来上海的日子,天天跑到外滩,和饭圈里的其他朋友畅想着买下一座楼的灯光给爱豆庆生.齐小娇开始时还认真在听,后来渐渐就开始走神,她对于陆饭饭嘴里反复出现的那个俊秀男明星毫不了解,也没有兴趣.东方明珠在前头若隐若现,这一天就这样下去?齐小娇心想,得找个解决方案.

  

2

  

  卢伟达真是个再好不过的解决方案了.

  察觉着无聊的齐小娇,拉着陆饭饭指着后方穿黑衣的卢伟达,你看他怎么样?这个男生看上去挺顺眼,她想.一身黑衣的卢伟达,戴着黑框眼镜,典型的工科男打扮,也不怎么开口说话,有点形单影只.陆饭饭就鼓励,你有兴趣就去认识一下.齐小娇还迈着步,速度却慢了下来,等男生走上来齐了速度,她热血一涌就开始搭讪.卢伟达倒也没有抗拒,只是不冷不热应答,说自己从电力专业毕业,已经工作五年有余了,一个人住在普陀区.不是名牌学校,提到学校他就把话绕开了.话题全靠齐小娇牵着.

  队里有个姑娘大概之前就与他认识,绕过一个拐角时,她走上来同他开了几句玩笑,他接过姑娘递来的矿泉水,作势要砸她.原来这人也并非特别内敛,齐小娇有点抓耳挠腮.

  她把旗子递给了陆饭饭,冲着她眨眨眼,就走在了卢伟达身旁.陆饭饭接过了旗子,表情却紧张起来.像是被某种未知的冲动牵引,齐小娇觉得自己充满斗志.一起走?她问他.卢伟达侧头一望,点了点头.陆饭饭脚步加快了,越来越快,直接走到了队伍前头,之后齐小娇如果要寻她,只需要找到那抹荧光绿.

  路线是朱家傲设计的,从人民广场出发,沿着黄浦区一些老建筑行走,偶尔走进一些小街道,最后又绕回外滩.对于这些已经在上海工作生活多年的人来说,这场徒步,风景真是其次,社交才是第一要义.卢伟达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在周日中午十一点四十分从床上爬起,对一周六天的高强度工作点击暂停,收拾收拾自己直奔人民广场地铁站.

  卢伟达在上海工作这些年,对这座城市爱恨交加,夏季快要结束的时刻,他已经萌生了回家的想法.同辈的几个表姐,如同向后撤退的大军,一个退到了苏州,一个直接去了无锡,他还坚持着驻留此地,租着普陀区的一套小公寓,位置极好,下了楼就是地铁站,里头却不让人舒心,常常坏个马桶,掉个把手,每年就因着这间小公寓耗去数万元工资,心里头很不痛快.

  有阵子,卢伟达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去各种与房有关的网站上闲逛,看着上涨的均价,再拉个在房地产公司工作的朋友吃夜宵,盘算自己的存款,想想要不要一咬牙,直接在普陀区把那套看中的六十平米房子给买了.常常两人吃到一半,意兴阑珊,干脆撇下一桌烤串,各自回去加班.真正刺激他的正是国庆节时,他参加了高中哥们的婚礼.进入电网单位的哥们,脸上像涂了一层蜡,一整晚都在发亮.卢伟达看到哥们娇妻的肚子若隐若现,就在想自己,怎么买套房都这么吃力.上海,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亲人,也没有成功过的恋情.年关将至,年岁将长的这种时刻最容易动摇一个人的决心.

  齐小娇并肩走在卢伟达旁边,她透过街边商店的橱窗瞄自己,正在留长状态的刘海,总是耐不住从耳边滑落,身形要是再高一些,再瘦一些就好了.幸好卢伟达也不是一支瘦竹竿,挺搭.

  有一阵子两人都不说话了,卢伟达不习惯齐小娇突然安静,忍不住先开了口.

  这活动挺没劲的吧?你的那声“我去”够应景.

  齐小娇恍然大悟.“南楚哥”啊,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刚敢于队长那么说,大家都记得了.卢伟达语气转了转.你怎么不紧跟队长步伐?

  我看谁顺眼就紧跟谁.

  卢伟达笑了起来,脸颊有一些发红.

  暮色一点一点光临,大家从最初的精神饱满,兴致渐渐降低,女孩子说腿酸,朝着旁边的奶茶店跑了去.有人喊,队长,找个地方大家搓一顿吧;也有人接了一通电话,说公司有事,临时先走.朱家傲倒也不慌不忙,举着手机喊,晚上还有活动,我订了一桌菜,本帮菜,就在南京东路,前提是大家要走满二十公里,现在就差五公里,不要半途而废嘛.朱家傲的这句话果然振奋人心,大家竟互相鼓励起来.对,不要半途而废.

  后来齐小娇和卢伟达曾约着重新走了一趟这个路线,那时两人已经聊得火热,彼此心照不宣.卢伟达靠着栏杆,对着齐小娇说,他本来觉得这二十公里大概是一个告别,没想到这个告别被她半路插了一脚.齐小娇就对着卢伟达佯装要踢一脚,粗跟鞋已经举了起来,却是对着黄浦江的方向.卢伟达还感叹,朱家傲说得很对,明明就差几公里了,为什么要半途而废呢?他仿佛是在对着自己说话,也说到了齐小娇的心坎里.一时两人都心有戚戚,看着对岸没有说话.

  夜越来越凉,十二月底的风侵袭着两个开始僵硬的身体.卢伟达的手掌悄无声息伸进齐小娇的口袋,一根根手指爬过来.尽管做好准备,齐小娇仍然全身一颤,抬头看,对岸的灯光已然变成了一只只戏谑的眼睛,气氛至此变了.

  回去吧?卢伟达问.

  好,齐小娇答.明天周一,她在出门前就往包里塞进一把电动牙刷.

  地铁直达金沙江站,出了地铁站,卢伟达领着齐小娇拐了个弯,就到了他所住的小区里,齐小娇啧啧惊叹,说这路线便捷得不可思议.星光变成了落在地上的点点灯光,透过树影洒了一地.卢伟达牵紧了她的手,以为她怕黑,没有指路,直接带着她走.这力道让齐小娇第一次有了幸福的眩晕.

  第三个周日,齐小娇拉来了一只小的行李箱.

  箱子里塞着几只抓娃娃机得来的战利品,其余空间才装着自己的生活用品.她蹲在地上掏出几只娃娃,挂在门上,摆在床边,卢伟达的出租屋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卢伟达对着这突然返老还童的屋子,有些哭笑不得,但也站在一旁,任由齐小娇充分发挥着她无端的创造力.

  摆完娃娃还不够,齐小娇开始擦起家具.快乐从她拧干的抹布上滴落,沿着这些陌生而老旧的家具走过.狭小的空间里盛满了齐小娇对未来的憧憬,她在网上下单了榨汁机、烤箱、煮蛋器,也效仿网上的美食博主买了一套日式的碟碗.她宣布自己要做一个美食博主,一张蓝白相间的樱花桌布铺上,清晨的十分钟延长成了四十分钟.她一鼓作气还买了一台单反相机,一台拍立得,想留出一面小墙,挂上她和卢伟达生活点滴的相片.卢伟达总是惊讶于她每天一个新点子,渐渐把这间出租屋变成了一个百宝箱,每个角落都埋下了宝藏.他从夏天尾巴时升起的辞职念头飘飘荡荡,在年岁的最后一天,他站在崇明岛的风电机旁,决定将它先丢入东海.

  

3

  

  卢伟达醒来时习惯点开新闻广播,小小手机变作收音机,捉着空气中的无线电.长夜消融,白日即至,一位年轻女歌手因为乳腺癌英年早逝,手机里开始飘出歌声.“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我是最短暂的花朵,也是最长久的琥珀”.齐小娇在女歌手饱满浑厚的歌声中转醒,从这音乐声里听出一阵悲凉的况味.不听了不听了,关了吧.她揉着眼睛.音乐声仍在继续,卢伟达想要继续听下去.

  齐小娇径直爬到床边,把手机声音直接关掉,亡者的歌声也就戛然而止.卢伟达被这突然的安静惊醒,转头看床边的另一人,被看的人就爬上来趴在他的肩上,摇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开心一些.他被摇得不太舒服,爬了起来,被冷空气弹了一个激灵,但继续径直往前走,不声不息,直至出门上班.

  屋里留下的一人依旧躺着,摸着被窝里另一个人的温度,捂着被子,怕这温度一下子就散去.她翻出抽屉里的连枝苑,拿起一叠看了半天.那一晚齐小娇回了自己郊区的公租房,盯着视线前方的墙,等着卢伟达的微信响起,等了又等,等到深夜,手机里除了几条垃圾短信,什么也没有收到.

  一周的冷战,最终结束在卢伟达的一场感冒里.齐小娇在电话里听出卢伟达浓重的鼻音,心就软了,对着手机举起白旗.怪我,那几天心情不好,卢伟达也自觉地在那头道歉,声音里像挂着鼻涕.学校单位放假早,齐小娇已经闲了下来,老家父母催她早点回家.齐小娇半年没回家了,她有些归心似箭,但还是拖着箱子回头找卢伟达.

  齐小娇从此记着卢伟达喜欢的一切,包括喜欢过的女歌手.在这不到三十平米的小屋里,齐小娇切着梨子,切着姜.她试着了解卢伟达喜欢的食物,用着手机软件查看不同食谱,再奔下楼,走到最近的商场买菜回来.她乐滋滋地做了一个多星期的家庭主妇,尽管饭菜都像试验品,每顿晚饭要热了又热,才能等到卢伟达下班.卢伟达年末的加班铺天盖地,有时十点才能推开门.进门看到齐小娇守着一桌的饭菜,碗筷都没动过,iPad上的电影声被笑声盖住,屋里的烟火气让卢伟达眼眶有点发红.

  拖到年关越来越近,齐小娇才买到回家的无座票.大年二十八,一点座位的影子也抢不到.送齐小娇去上海南站后,卢伟达只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可以再赶回虹桥,这次换成齐小娇眼眶红红.

  我给你出钱,你打的过去,半个多小时应该就可以.齐小娇盯着不远处的屏幕,希望时间走慢一些,她摇着卢伟达的手,像个三岁小孩.

  难说.卢伟达也在反复瞄着时刻表,心里盘算着时间.

  不然你直接和我上车,和我一起回家.齐小娇突然手腕发力,拽得卢伟达胳膊生疼.

  才不要.卢伟达脱口而出.

  齐小娇瞪圆了眼.意识到自己刚敢于说得不对,卢伟达赶紧挽救,我们不是说好,等明年新年.

  你看,他说,你去我家,我去你家,绕过大半个中国,顺便旅行了.车站是最脚不离地的地方,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一个与大地平行的地方,全国各地的人涌进涌出,即将和这座城市暂时或是永久告别.齐小娇一边用手顺着刘海,从上到下,与嘴平行,一边拍着卢伟达的肩膀.小伙子,明年见了.小伙子也将手上的袋子往齐小娇身上塞.记住,上车眼睛要快,别傻乎乎站了一路.他曾从湖南出发,老老实实地站过四十多个小时.

  

4

  

  一艘客轮在长江上倾翻,长江中下游平原上的齐小娇正在整理第二天带去连枝苑的材料.齐小娇在走入大厅前瞧了瞧玻璃里的自己,头发垂在脸颊两侧,标准的“女神”发型.“女神”从神坛跌落人间,满大街都是“女神”身影.她对自己的新发型很满意,也许是甜蜜已经发酵得刚刚好,齐小娇真的多了一份“娇”.工作人员走过,看着齐小娇对着玻璃傻笑.

  那个念头在大年初三时真正动起.那天齐小娇推开窗透气,刺鼻的带着残灰的空气仍往鼻里钻,她看到了站在一堆红色鞭炮屑上的卢伟达.齐小娇揉揉眼,确定自己是在老家而非上海.妈妈去打,老爸正坐在客厅看电视,剥着手中的开心果.齐小娇大声嚷嚷,我男朋友来了.老爸就从客厅探进头,瞎嚷嚷什么.看到齐小娇飞速往衣柜里拨着衣服,他也就笑.让他上来吧.

  卢伟达带着几袋营养品,彬彬有礼地递给坐在红木椅上的老齐.大年初四就要加班,晚上就得到上海.卢伟达摸了摸齐小娇的头.这么赶啊.齐小娇没有抑制声音里的失落,她正在心里规划着要带卢伟达闲逛的路线.

  没办法.

  那你专程来看我?齐小娇扬着期待的脸.卢伟达转开脑袋,只露出红色的耳朵.可这也就足够了,原本走神的这新年,被齐小娇过得心满意足.她也在大年初六就迫不及待收拾行李,在老爸的嘲笑声里飞向了上海.

  陆饭饭在年后约了齐小娇一同逛街聊天.听到齐小娇讲起买房意向,陆饭饭低头开始搅拌桌上的咖啡.真佩服你的勇气.齐小娇察觉出她有点低落.你也加油,一个人在这里漂着,找个依靠.齐小娇觉得自己能明白她的心情.

  哪那么容易,生活太苦了,没追点星简直活不下去.陆饭饭轻轻啜了一口咖啡,甜度不够.我对现实越来越没什么期待了,老实说,你现在的幸福,颠覆了我原来对幸福的想象.

  齐小娇后来常想起陆饭饭这句话,总觉得哪里有点怪.周末的傍晚,卢伟达骑着他的电动车,载着齐小娇穿过连枝苑.傍晚的上海,有时霞光满天,云像鱼鳞一样一层层叠着,有时又像海浪,一层拍打着一层,连枝苑的楼盘就耸立在这样的云层下,好像倒过来看,就是立于潮涨潮落的海市蜃楼.

  不不不.齐小娇想把刚敢于的念头捏碎,什么海市蜃楼,分明是两人互相依靠于这片海上的小舟.她盯着它,眼睛眨也不眨,傍晚的天就要压了下来,或许它真会突然消失.齐小娇就松了眼,试着眨巴眼睛,它明明还在.卢伟达就问她,眼睛进沙子了?

  

  春天的尾巴,卢伟达被公司派去欧洲学习.收拾行李的当晚,齐小娇看到他挂在眉眼上的欣喜.这种即将分别的时刻,他居然带有欣喜,齐小娇有些气闷.她希望卢伟达能比以往更亲热一些,可他却毫无察觉,只是盯着手机里的英语软件.

  卢伟达的脑海里没有齐小娇的身影,他在思考,如何在此次出差中一展身手,但心底里,又为自己的外语水平有些忧虑.空气里的异质分子悄悄聚集,它们互相嘀咕,暗自协商,决定在某一时刻突然爆破,完成一个恶作剧.齐小娇一整晚忙东忙西,试图分心,心里头却总是堵着某样东西.她瞥眼,突然看到了一只被丢入垃圾桶里的玩偶.

  卢伟达在夜色未亮时就出了门.出门时他没发出一点声响,仿佛前一晚的争吵将这个空间消音了,一切零时之后的声响全部听不到了.夜在齐小娇这里变得漫长而无息,她只得一点一点熬过去.卢伟达自动退出了这个空间,这让齐小娇所有的力都如同打向了空气.

  后半夜她才进入梦乡,梦里她看到卢伟达划着一艘船朝她笑着招手,船却越行越远,变成了一个小点.醒来时她看到那只肚皮裂开的玩偶还躺在餐桌上,就抓起手机向那个点请求和好.她知道他正坐在飞跃一个半球的飞机上,即将离她几千公里远.她等待了二十个小时,卢伟达回复她:傻老婆,我刚落地.

  首付35万.齐小娇决定先找老爸借,她攒了这些年的钱,离这个数字依旧有段距离.几年前,因为家里老房子拆迁,老爸攒下一笔存款,数额还不小,她是知道这件事的.齐小娇也做过心理斗争,这笔钱挪来了,爸妈的养老钱可再也不能挪了.老爸没有推辞,他甚至在电话里安慰齐小娇,钱的事你不要管,别学你妈,小气吧啦.他嘴边还啃着玉米,说话声音咕噜噜的.齐小娇心里的忧虑渐渐被打消.

  他一向是支持齐小娇的决定的,他为自己培养出齐小娇而骄傲,家里可不就是这一个宝贝女儿.当年齐小娇来上海上大学时,他就嗅到这房价上涨的趋势,他和齐小娇妈商量,在省会城市买了套房,用女儿的名字登记.后来他拍了好几次大腿夸自己,夸自己眼光独特,如今那套房子翻了一番.后来齐小娇没回省会工作,房子正好也租了出去,在一线城市工作当然更好,老齐是同意的.齐小娇要鼓起勇气买个自己的小窝,老齐是大力支持的.只有齐太太唠叨了两句,但也没有什么杀伤力,匆匆挂了电话就去跳广场舞了.

  于是齐小娇就决定上场了,她曾和卢伟达讨论过户型.她也中意那套六十多平米两室一厅.齐小娇决定先登记下这套房子,把自己存款加上老爸的汇款,可以凑一个首付.但直到快签字时她才被置房顾问提醒了一件事.她手上已有一套房.

  省城的那套房子对她来说,其实陌生得很,是座岛,是在上海漂流时可以回头张望的一个小岛.尽管她从没登过岛,而那小岛上也已经住满了陌生人.她没有做足功课,她忽视了连枝苑如果属于她将会增加的首付成本和贷款利率.

  大厅里的天花板像是往上升了一些,齐小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写上卢伟达也是一样的.越洋电话来到德国,卢伟达的声音让她觉得心安.你不要着急,他说.再和置业顾问聊一聊,把情况了解清楚,这总归是我们的房.

  走出售楼处的时候,齐小娇感到了疲惫,身体里头的疲惫.她再回头看连枝苑,只觉它的形状如同一个巨大的嘴形,往内吞噬着东西,那股引力如此之强,以至于剥去她现在所有的力气.但是要等半年,接房之后,连枝苑不再关在抽屉里,而是真正来到她与卢伟达的面前,欢迎他们入住进去.齐小娇让自己去想此前定下的计划,心里却激不起喜悦的波澜.她此刻只想回到出租屋里睡觉.

  

5

  

  接卢伟达回国那天,齐小娇啃着面包在机场坐了大半个白天.她翻了几本财富指南,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投资之道,却半天没从这纸页里看出与自己生活有关的信息来.自从那日从连枝苑回来,齐小娇对于钱财的理解发生了转变,原本她还能在学校里大言不惭地视金钱如粪土,亦或是在漫长的地铁上为自己的勤劳节约沾沾自喜,但真正付出这笔“巨款”后,她开始感觉到钱财切实到肉体的羁绊.

  卢伟达是和同事一同下飞机的,看到齐小娇的瞬间,他有些意外.他以为误机这么久,她早已回去,没想到她还等到这里.国内已经深夜,卢伟达的身影把齐小娇的困意驱走了,她喜滋滋地朝他跑了过去,扬起的长发卷成一团,没有梳整齐.

  回去的路上,卢伟达有一些沉默,或许是因为路途奔波,齐小娇也安静着,没有打扰他.一个半月未见,分别前还大吵了一架,两人都察觉到彼此的体温,或是磁场,有一点点相斥.的士窗外的灯光呼呼从两边倒退、飞过,汪洋无际,齐小娇掰着指头,算着街上的梧桐叶什么时候开始落地.

  这次在德国,感触蛮深的.卢伟达知道他要以此开头,从包里掏出给齐小娇带的礼物.真后悔那时候没申请出国.齐小娇接过粉红袋子,拨开封口看了一眼,巧克力,满意,就捏着塞回包里.为什么这么想啊?你出了国,就遇不到我了啊.卢伟达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身旁的齐小娇眼睛闪闪.你现在想留学?

  卢伟达心里悄然想,她仍是棵温室里的花朵,她比他以为的还要幼稚.

  这次出差也彻底消除了卢伟达回家的念头,他甚至为前一年自己的那个念头感到可耻.幸好没有做一个逃兵,事实证明,守得云开见月明.可现在月又朦胧起来,在靠近阿尔卑斯山脉的一个村庄里,他工作后跟着同事,几次沿着安静的道路走回村里唯一的酒店.同事和他聊起婚姻的无趣,那些铺天盖地琐碎的烦恼.比如那套提前预备好的徐家汇学区房,同事说,已经要花光他所有的积蓄.同事本科毕业的学校名头响亮,能力也强,他明明已经比他们,这些外地人向前迈了一大步.

  卢伟达突然就觉得没劲起来,他点了一根德国烟,抬头看满天星星压在他头顶.星空和小时候看到的一样亮,可他依旧朝着三十岁越来越近了.曾经和齐小娇的几次争吵都给了他相似的恐惧,就是望得到头的未来,无穷无尽的羁绊.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你女朋友结婚?同事笑着问他.卢伟达把自己埋在缭绕的烟雾里,没有回答他.

  没有出轨,没有争吵,可陌生感仍然没有散去.卢伟达买了几本托福考试的书,下班以后也在看一些与科技项目有关的书.很长一段时间,齐小娇觉得卢伟达与自己无话可说,她曾经试图寻找一些话题,卢伟达也不愿意接话.

  好歹我是个硕士生,你和我聊聊嘛.齐小娇不知道这句话刺到了卢伟达.有些东西和学历无关,你听不懂的.他坐起身.

  你不说我怎么听不懂.齐小娇的声音高了起来.

  你懂大数据分析吗?你连电脑软件都不会用.卢伟达的声音也扬了起来,说完他也意识到自己正在发泄什么,毫无道理.

  齐小娇瞪大了眼睛,卢伟达转过了脸.

  你在自卑什么?齐小娇觉得有一股热血涌上了自己的脑袋.你觉得你很了不起?

  卢伟达走开了.

  那段时间,无聊的争吵变得频繁起来.每一次争吵都让卢伟达感到恐慌,他在知道自己理亏时会开口道歉,但也在观察每一次齐小娇歇斯底里的模样.她让他熟悉又陌生,她越来越容易竖起全身的毛.齐小娇的执拗和争强,分明就是这枯燥无味的生活模样.

  或许两人并非那么适合携手一生?卢伟达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小区里的梧桐叶落了一地,一直铺向了地铁站入口.卢伟达从德国带来的巧克力还剩下三块.齐小娇踩着这一地的碎叶子,听着脚下有节奏的响声,心里盘算着这三天,应当一天一块,周末时就可以去看《山河故人》.她想起陆饭饭说的,生活太苦了.她念出声,不吃点巧克力怎么过得下去.

  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从电影院出来,又走到小区乌漆麻黑的这段路,脚下的喀吱声越来越清晰,卢伟达轻轻地克制地,对着齐小娇说了这句话.

  你什么意思?齐小娇的眼睛在夜色中像一只猫.

  我想了很久,我们可能不是很合适.卢伟达说.

  齐小娇不傻,她明白这句话就代表着那两个字.

  

6

  

  搬回公租房后,齐小娇听到合租的两个老师在排练昆曲《长生殿》,偶尔一两句唱腔会钻入她的耳朵.“叶枯红藕,条疏青柳,淅剌剌满处西风,都送与愁人消受.”软软声调,千转百回,却让她更觉悲伤.她当晚就从卢伟达那搬走,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全身毛都竖着,收拾时才发现该带走的东西遍布房间每个角落.凌晨的快车依然喊得到,她直接拉着行李箱回了闵行的公租房.

  还好还有个窝.齐小娇坐在狭小的房间里,才开始止不住地流泪.

  卢伟达也一夜没睡,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既有几分解脱感,又觉得心如刀绞.他想到齐小娇的好,也想到她的所有不好,他为自己的决绝感到难过,也为这个决绝感到畅快.

  他顶着黑眼圈出了门,看到昨夜还铺了一地的叶子已经被清理干净,仿佛昨夜走过的路就像一场梦境.一整天的工作,卢伟达觉得自己像浮在云端,没有一件事是实的;咖啡滴落在地毯上,也马上就消失了,同事擦肩而过的问好,迅速就飘走了.他觉得在今日的某一刻,他会收到齐小娇的信息,然后他又在思忖怎么应对她的信息.他厌倦反反复复,却又在期待着某样他也说不清楚的东西,一天的时间就拉到了尾端.

  手机响起的瞬间,卢伟达手有点抖.果然是齐小娇的消息,她来找他了,比他预想的要更快.

  我们还有一件事要说清楚.齐小娇在微信里说.

  卢伟达深深吸了一口气.

  齐小娇如卢伟达所愿,慢慢“冷静”了下来.她清晨向单位请了假,坐在房间里发了一上午的呆.哭过,捶打过,她突然想到了一件要紧的事情,这件事情要紧得可怕.她抓着手机,迅速地给卢伟达发了消息,她的心跳得很快.失重感向她袭来,那感觉让她头晕脑胀.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那套房子,连枝苑的房子是属于我的.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卢伟达觉得座位上生生地长出了几根刺.

  齐小娇在等待,几乎要等到世纪的尾巴,才收到了卢伟达一条很长的消息.一大段的汉字塞进了齐小娇的眼眶.卢伟达在分析,他分析了两人的性格,讲到了两人矛盾的种种根源,说到分开是对两人最合适的决定.可在最后,卢伟达说,房子留给我吧,这几个月的贷款都是我垫的,首付我也会全部还给你.

  在这句话出现以前,齐小娇都抱着一点赌气的心理,她知道两人的相知、温存和尊严共同拉成了一条细线,她不过就走在这条细线上.可现在,这句话证明了,这条线已经微微裂开,纤维互相亲吻着,就分成了两节.线断了.齐小娇这时才明白自己已经坠落了,她站在想象的那根线上走了一整晚.

  卢伟达把信息发出去后,去茶水间泡了一大杯咖啡.黑得发亮的咖啡微微摇晃,他看到了自己疲倦的双眼.

  齐小娇翻出了手机里的所有材料.她几乎毫无优势,连枝苑从法律上就是卢伟达的,名字还是她写上的.卢伟达回国后,也自己去按了手印,签了文件.白纸黑字,所有都是他的.连自己也是她用手托着送给他的.

  你什么意思?所有账都可以结得清清楚楚的吗?齐小娇的手止不住发抖.

  屏幕那头沉默了一下.那你还需要什么?我还给你.

  我不要你还首付,我只要这套房子,你把它还给我.可笑.齐小娇想,卢伟达明明知道自己对这套房子的感情,就如她知道他也同样有感情.两人一起绕着它转圈的那些傍晚,两人都渴望一起住进去的日子.它明明是不分你的我的.

  我不同意.卢伟达没有松口.齐小娇对着手机骂了脏话,她大拇指往屏幕上爬,捏住说话按钮,可是手太颤抖,声音没有发出去.

  我们找个时间好好聊聊吧.卢伟达说.

  聊聊吧,卢伟达选在了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这本就不是聊天,而是协商.咖啡馆里掉进了齐小娇和卢伟达,原本闲适的气氛一下子被冲淡,两人脚步尴尬,都想为这气氛说一声对不起.卢伟达胸前还挂着他的工作卡,看得出是匆匆而来,也做好匆匆而去的准备.他看到齐小娇的脸,憔悴、哀伤,他有些于心不忍.

  拿着两杯咖啡走过来,硬是挤出了两个位置,卢伟达不再直视齐小娇的脸.

  我什么也没有了.齐小娇的声音是柔弱的,它在提醒卢伟达它的柔弱.

  别这样说.卢伟达的脑海里还在想老板上午的话,这一两周,老板带他接了一个新项目.你老家还有一套.他是想安慰她的,可话出口时,他也知道这话听起来有点可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想,这套房子本来就是我看中的,我也负担得起.

  是,是你看中的.齐小娇深吸一口气.可是首付时我手头比你宽裕,你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买房.本来嘛,当时这套房子我是想用自己名字登记的,是不是这样?齐小娇连珠带炮,瞥了一眼包里的录音笔.

  嗯.

  那你也承认它是我的.

  起初是,现在不是了.卢伟达开始惜字如金.

  后来自然是没有谈妥.齐小娇直接起身走出咖啡馆,连声告别也没有说.她感到失望,为卢伟达的一切反应失望,这失望让她心碎,让她痛苦,也让她坚定了要争回连枝苑的决心.她在微信上继续给卢伟达发送信息,不再用协商的语气.我瞎了狗眼看错你了.卢伟达委屈:你回头看看,我从没欺骗过你,一套房子而已,用不着这样.他原本想说撕破脸皮.你等着,我不排除用法律手段.卢伟达不回了,也不知道如何回,他热火朝天忙起了新项目.他想,或许她就只是坚持一会,就一会,他也坚持一会,就一会,可这一会从年尾一直到了新年年初.

  猴年的房价突然坐上了火箭,偏离了保守的轨道.只是半年,连枝苑的翻了一番,按照这趋势,仍会继续翻下去.和连枝苑一样,上海所有的房子都在加速涨价,35万的首付竟成了一个过去的神话.卢伟达浏览了网页,看到数字.网页关了之后,他用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头,座椅被他压得一晃一晃.

  连枝苑成了黄金苑.

  你该争,实在不行就去告他,这套房子现在多值钱啊,砸锅卖铁也要保住它.朱家傲也站在齐小娇这一边,他甚至做起了齐小娇的军师,为她出谋划策.齐小娇知道自己再拖下去,接房的日子也要到了.她在犹豫.冬天时,她曾在朋友圈发过一些意有所指的话,群友们纷纷来询问,多少带着些关心,大多是想听一次八卦.后来她也发过几条消息,全部设置卢伟达一人可见.他没有做过回复,只是很快就退出了“申城优质青年联盟”群,又过了些日子,他把齐小娇的微信也删除了.

  那天咖啡馆的谈话无疾而终,可卢伟达没想到更好的协商条件,只能等,等到齐小娇自己放弃.或许齐小娇会主动求和?他也在等这一天,求和之后怎么办,他又厌倦了反反复复.可齐小娇却只是在骂他,骂声里又有呜咽.他在拿起手机时也胆战心惊过,猜测齐小娇可能会在网络上把他的形象毁掉.她并非做不到,他最初喜欢的也是她的不扭捏.他用忙碌来淹没自己,只是想,这座城市的网络再复杂,也不过是这巨大网络中的一个小小环节,一个八卦浮起来很快,沉下去也很快.只有两样东西不会沉下去,一个是文件上的名字,一个是连枝苑的.拖着吧.

  齐小娇却不想拖,海市蜃楼只有变成了白纸黑字才能留得住,才不会眨眼消失.如何夺回连枝苑,如何变更上面的名字,竟成了她每天思考的主题.她突然就在这无边际的日子里,又找到了一点刺痛的热情.她站在漫长的地铁上摇摇晃晃,联系着不同的朋友,阅读一些法律帖子.陆饭饭说,不然你低头妥协,求和结婚,做个卧底,再打个官司离婚讨回.齐小娇握着手机冷笑,没有继续回复.人果然是不能活在虚幻世界里的.荒唐,浪费.她要为了连枝苑和卢伟达死磕到底.

  

7

  

  再次走出金沙江地铁站时,街道的绿意已经浓了起来.齐小娇试着用钥匙转门,果然已经转不开了.尽管知道答案一定如此,她在钥匙插入时还隐约有些期待.是吧,果然如此,她对着手机露出苦笑,把手攥紧放在门上,用力地敲了两下.卢伟达很快就出来开门,打开门时只是尴尬地笑了笑,问她是否是一个人,朱家傲在她身后探出了头.卢伟达指了指玄关处的几个箱子.好,搬吧,他抬起地上整理好的一个大箱子往外走.朱家傲往屋里瞥,里面已经空了一大半.

  朱家傲留了一个小箱子让齐小娇自己抬,搬起时里面器具摇晃.她在展望新生活时买下的生活用品,现在卢伟达全部都还给她.齐小娇原本已经不想要,但卢伟达坚持要送回给她.东西都还可以用,我也要搬家了.卢伟达发来的短信里有求和的语气,她本想让他快递过来,可他竟连她单位的公租房地址都不清楚.握着手机,齐小娇想了又想.他既是要和她算得清清楚楚,那么就当面,再算一次.

  她想到两人争执最激烈的时候,正是接房那天,那是几个月来唯一一次见面.她拦在接房处门口,情绪失控地对着卢伟达喊:你还我,你还我!全然不顾周围已经有人在停住脚步看着他俩.卢伟达也不顾接房处小姐的眼光,大声说:你要算得清楚,那我也和你算,你住在我那里吃的喝的用的,还要补交给我半年的房租.

  你本来就是故意赶我出来的,你是不是?

  围观的人站了三三两两,卢伟达的表姐就对着他们解释:小情侣闹矛盾.旁人散去了,絮絮叨叨,小情侣吵架什么好看的咧,你们自己劝一劝.

  齐小娇认不清眼里这人了,只看得到一张一宿没睡好的脸.两人都看到彼此的脸发黄憔悴,像是老了好几岁.未一起白头,却一起苍老.够了吧,受够了,卢伟达说,我们到此为止,不要这样争了好不好?他表姐们也一起在劝,白纸黑字都清清楚楚了,小姑娘不要这么倔.但齐小娇告诉他们,她爸妈已经到了虹桥机场,正在赶来连枝苑的路上,律师所需要的材料都已经备好.事已至此,无可回头.齐小娇打开了手机,放了那段在咖啡馆里面的录音.

  嗯.卢伟达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从齐小娇手中的音响里传了出来.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举起了一只手掌,在空中停了一秒,最终只是软绵绵地放下.

  你心肠够狠.卢伟达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反正之后还会见面,公堂之上,不想见也得见.不差这样一面,齐小娇对老齐说.可见面之后,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了,连眼神都互相躲开.朱家傲的眼里含着笑,像在鼓励齐小娇,接过她的手机.我已经叫车了,他说,你们先搬.

  踏出楼道的那一刻,齐小娇突然唱起了一句诗,或许是因为隔壁的老师曾排练唱过.她那段时间也正是肆无忌惮地用唱歌来发泄.独居明明也很好,唱过之后她在房间里发出畅快的大笑.“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像是脱口而出一样,这句唱过之后,她停住了,因为她知道前面的卢伟达,和她一样,都明白了一件事.

  小夫妻搬家啊?车已经停在楼下了,司机摇下车窗,向前面两人热情地打招呼.两人尴尬地朝司机笑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身后手机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震动,她知道直播室里又有人进来了,评论一条接着一条.齐小娇看到后备箱盖子哐地一声打开了,像一只愉快的张大的嘴巴.原来如此啊.她听到它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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