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风雪宁古塔（三幕话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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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英杰
时间清顺治六年——康熙二十三年
地点苏州、京城、黑龙江宁古塔
人物吴兆骞字汉槎,号季子,吴江松陵镇人,清初诗人
宋德宜字右之,慎交社发起人,清初诗人
汪琬字苕文,号钝庵,清初文人
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清初文人顾贞观字远平、华峰,号梁汾,清初文人方拱亁字肃之,号坦庵,清初文人葛采真吴兆骞的结发妻子.
陈嘉猷字敬尹,宁古塔的第一个流人
杨越字友声,号友城,宁古塔流人
张缙彦字坦公,清初文人
纳兰性德字容若,清初诗人,当朝大臣明珠之子明珠当朝大臣
第一幕凤凰浴火
第一场狂狷少年
[顺治六年（公元1649 年）.
[苏州沧浪亭：茂林修竹,小桥流水,掩映着亭台楼阁.
[宋德宜手持一卷字画,匆匆而上.
宋德宜（喊）苕文兄！苕文兄！
[汪琬手握《欧阳文忠公文集》从竹林后走出.
汪琬右之老弟,何事大呼小叫,这可有违老弟你端庄稳重的形象气质啊！
宋德宜苕文兄,你又来教训我.
汪琬为兄我正在研读欧阳文忠公的《醉翁亭记》,你听：“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
写得何等传神啊！为兄我何时能写出如此佳妙的文章,死也瞑目了.
宋德宜你的诗词文章已经步欧阳文忠公的后尘,快要青出于蓝了.谁不知苕文兄的文章冠绝当代,已然炉火纯青,再要努力,只怕要超越吾辈,绝尘而去了.
汪琬右之老弟这是谬奖.不过,为兄我听着如此快意.你说,这世上之人是不是都罹患“爱听好话”的痼疾啊？
宋德宜苕文兄,你这么说,倒不像谦虚,倒像我是个拍马溜须的小人呢？
汪琬哈哈哈！那我就索性顺着你说,不让你当这个小人.若论文章吗,为兄我在当代文坛或可位列前班.不过,若论诗词,有一个后生才华横溢,文采飞扬,远超于我,真个是后生可畏呀！
宋德宜你说的是兆骞小弟,吴汉槎？
汪琬除了此人,还能有谁？
宋德宜是啊！汉槎小弟自幼聪颖不凡,九岁既能作《胆赋》,十岁写《京都赋》,广涉文籍,学富五车,真的是年少英豪、当代奇才啊！我比他痴长五岁,读书作文只能望其项背,真的是让人妒羡啊！
汪琬不过,汉槎虽聪慧颖悟、才学过人,但性情简傲、不尊礼法,狂狷悖逆也是出了名的.幼年时在私塾读书,见到别人脱下帽子,经常拿来往里撒尿.他的老师责问他,他居然回答老师说：“戴在俗人的头上,何如盛尿？”老师嗟叹：“此子将来必有盛名,然当不免其祸.”
宋德宜自古雄才多磨难,谁知道汉槎将来的人生道路是否平坦啊？
汪琬先不说汉槎了,右之老弟找我何事？
宋德宜这事还是和汉槎有关.
汪琬今天的话题怎么绕来绕去总是绕不过汉槎？
宋德宜前几日我和汉槎相聚小酌,畅谈文章词赋,我忽然萌生一个想法,我们何不组织一个文学社团？
汪琬文学社团？
宋德宜是啊！吴江一带文人荟萃,才子云集,平日大家星流云散、各分东西,彼此缺乏联络,何不成立一个文学社团,将大家聚在一起,谈诗论文,切磋才艺,纵论人生,针砭时弊……也好使大家相互学习、共同生长啊！
汪琬好主意！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大家的确需要相互学习,共同砥砺,取长补短,使学问文章日进月长啊！
宋德宜如果苕文兄也赞成,这事就成了一半了.
汪琬我举双手赞成.如果不嫌弃,我这双脚也算上.
宋德宜你那双脚就算了,臭烘烘的,怕玷污了大家的锦绣文章.
汪琬成立文社,得有一个名字,名正则言顺,这社名,你想好了吗？
宋德宜我想了一个名字.这个文社规模不要太大,不仅要有真才实学,更要彼此志同道合、趣味相投,古人曾云：“交友宜慎.”也是这个要义.
不如就叫“慎交社”,何如？
汪琬“慎交社”,谨慎而不骄狂,内敛而不张扬,正可抑制文人的骄躁之气.我看挺好.那入社的文人呢？
心中有谱了吗？
宋德宜其他人还没想好,但你我和汉槎是一定要参加的哦！
汪琬那是自然.汉槎与其兄长兆宽、兆宫,并称“延陵三凤”,加上幼弟兆宜,号为“吴四君”.一门四才子,声名动吴江……将来咱们的“慎交社”可是要名扬海内了.
宋德宜好！一言为定,就叫“慎交社”,我这就去找汉槎.
[宋德宜匆匆走下.
[暗转.
[几天后.
[垂虹桥上.
[“慎交社”结社完毕,酒阑人散.
吴兆骞与汪琬在桥上漫步.
汪琬汉槎老弟,今日的结社酒会兴致如何呀？
吴兆骞当然是把酒言欢、兴高采烈啊！不过,这陈年的绍兴花雕果然是醇厚浓烈,倒进喉咙如火焰烧身.烧得人壮怀激烈、豪情喷涌啊！
汪琬所以你今天在席上纵酒放歌,高谈阔论,锦言妙语,语惊四座啊！
吴兆骞“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苕文兄,我今天在酒桌上没说什么不得体的话吧？
汪琬没有.相反,你的真知灼见赢得了许多赞叹,你即席吟诵的诗句更是博得了满堂喝彩.还有你的兄弟兆宽、兆宫、兆宜,个个胸藏珠玑,谈吐不俗,真不愧是“延陵三凤”“吴四君”啊！连兄长我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吴兆骞苕文兄真是快人快语,一语中的啊！
不过,你苕文兄也是才华横溢、名满吴江啊！借用一句古人的话：“江东无我,卿当独秀.”
汪琬（听之不悦）汉槎老弟,你的豪情真是如泉喷涌！看,你的脚步已经不稳了,好像踩在了棉花堆上,又好像站在了高高的彩云上面,你喝多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吴兆骞我此刻兴致正高,不想一个人躺在床上酣睡,我们去垂虹桥下,和他们一起垂钓,看能不能钓到一条能跳龙门的大鲤鱼？
汪琬大鲤鱼被你钓上,就跳不成龙门了.
吴兆骞不管他,走！
[二人走下.
[暗转.
第二场展翅凌空
[顺治十年（公元1653 年）.
[虎丘塔下,江浙文社大会刚刚结束.
[前辈耆宿吴伟业与吴兆骞、宋德宜、汪琬等品茶叙谈.
宋德宜梅村兄,今年的江浙文社大会多亏有您的参加,这才高朋满座,才子云集,称得上是江南文坛的空前盛事啊！
吴伟业这样的盛会,我是必须参加的.我虽然比你们年长一二十岁,这样兴隆的文坛大会,我还是第一次亲历啊！真真是盛况空前,令人难忘啊！它一定会写入咱们中华文化的史籍的,苕文弟,你说呢？
汪琬梅村兄所言极是,今年的江浙文社大会不仅规模宏大,气氛热烈,而且还做成了几件实实在在、意义非凡的大事.
宋德宜是啊！自我们“慎交社”成立,梅村兄就一直关爱有加,热心指点,后来,“同声社”继起,却与我们“慎交社”隐若敌国,仿佛一山不容二虎.幸亏这次梅村兄亲自出面,讲求二社和局,才化干戈为玉帛,使这次盛会隆重和谐,气氛友好啊！
汉槎,你与梅村兄的即席唱和更是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梅岭花开、大海吐日啊！不仅赢得四座倾动,而且真的令德宜等由衷倾慕啊！
吴伟业愚兄我只做了点份内小事,右之弟谬奖有加,这可令我汗颜羞赧、无处藏身了.不过,说起与汉槎老弟即席唱和之事,倒真的令我满怀、热血沸腾啊！汉槎,你是哪年出生啊？
吴兆骞崇祯四年.
吴伟业崇祯四年,今年才二十出头,我比你整整大了二十二岁呀！算起来应该隔代相称了.这些年,大家都称我为“娄东诗派开创者”“江左三大家”之一家,在此次的文社大会上酬诗唱和,也算是文思泉涌、吐珠咳玉了,可没想到,吴汉槎思接千载、神通万里,妙思能经天纬地,情怀可通古达今,竟是字字珠玑、句句云霓、篇篇锦绣啊！什么叫做“七步成诗”？什么叫做“才比子建”？什么叫做后生可畏？什么叫做天纵英才？老夫算是亲眼所见了.真的是“辞赋翩翩众莫比”呀！
吴兆骞承蒙前辈夸奖,晚生也是学习了前辈的“梅村体”,才有了今天的进步.
汪琬是啊！梅村兄所创立的“梅村体”,影响了江浙,乃至整个江南的许多文人骚客.汉槎小弟是崇祯四年出生,而您,崇祯四年已高中进士了.
宋德宜随后授翰林院编修、讲读官、南京国子监司业.
吴伟业咳！别提了,后来李自成打进北京,崇祯帝煤山自缢,为了匡复大明江山,我追随了南明福王,可与马士英、阮大铖不和,仅任职两个月,便辞官归里,过上了这日出月落、闲云野鹤的田园生活.也好,远离了官场的功过是非,亲近了桑梓的锦山秀水,还有你们,这些胸怀天下、腹藏珠玑的江南文人.也就出乎意料地见识了汉槎这位星斗一般璀璨的后起之秀了.
宋德宜汉槎,你看,你在梅村兄的心中地位多高啊！都令我等心生妒羡了.
吴伟业 各位还别不服,依我看,汉槎就像蛰伏的凤凰,总有一天要乘风而起,一飞冲天的.大家封我为“江左三大家”,我倒想将汉槎与宜兴的陈维崧、华亭的彭师度并称为“江左三凤凰”.
汪琬“江左三凤凰”？这倒名至实归.
吴伟业依汉槎的旷世才华,如若考取功名,举人进士必定是囊中之物也.只是这时代多舛,汉槎有些时运不济啊！像我……咳！别说这些了……
汉槎,改天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你可愿意相见？
吴兆骞朋友？什么样的朋友？
吴伟业这个朋友啊,比你还小六岁.
吴兆骞今年才十六岁？
吴伟业是啊！别看他时年刚满十六,可秉性聪颖,幼习经史,飞觞赋诗,才华横溢.真可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更难得的是此人年纪虽小,心怀天下,胸襟坦荡,待友真诚,是一位值得以性命相托的人生知己啊！
吴兆骞他叫什么名字？
吴伟业顾贞观.
吴兆骞顾贞观?
[暗转.
第三场凤凰浴火
[画外音：顺治十四年八月,二十六岁的青年诗人吴兆骞参加了江南闱乡试, 考中举人.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向广阔的海天之间振翅高飞、一展宏图的时候,一场人生的灾难突然降临.
十一月,南闱科场案起,吴兆骞被仇家诬陷,奉旨北上京师,接受审查和复试.
第二年年初驱车北上时,他托名金陵女子王倩娘题诗百首于涿州驿壁,情词凄婉,自诉哀怨,三河两辅之间和者颇多.
[涿州驿舍.
[夜色深沉,一灯如豆.
[吴兆骞在墙壁上奋笔疾书.
吴兆骞（吟诵）《题驿壁诗》（二首）
忆昔雕窗锁玉人,盘龙明镜画眉新.
如今流落关山道,红粉空娇塞上春.
毡帐沉沉夜气寒,满庭霜月浸栏杆.
明朝又向渔阳去,白草黄沙马上看.
[画外音：吴兆骞抵达京师后,被拘送刑部下狱.顺治十五年四月,被迫在中南海瀛台参加了顺治帝福临亲自监考的复试. 考场上,每位举人由两员护军持刀看守.“堂下列武士,锒铛而外,黄铜之夹棍,腰市之刀,悉森布焉.”与试者,“人皆股栗”.吴兆骞悲愤交集,不忍其辱,索了白卷……于是,血气方刚的江南才子吴兆骞被除去功名,拘押狱中.几个月后,顺治帝亲定此案,他与方拱亁、方章钺父子,张明荐、吴兰友等八人“俱杖责四十板,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一并流放宁古塔”.
第二幕风雪塞北
第一场酬和出塞
[顺治十六年（公元1659 年）,闰三月.
[北京：一处官道.
[一辆牛车满载书籍.
[吴兆骞、吴兰友在牛车旁等待.
吴兰友汉槎,收拾好了吗？
吴兆骞收拾好了,兰友兄,你呢？
吴兰友我也好了.我看哪,同行的人中,你的东西最多了,拉了满满一牛车.
吴兆骞都是平日所读之书.
吴兰友这就是古人所说的“汗牛充栋”吧？
汉槎老弟是想到塞外北国研习学问、施展才华喽？
吴兆骞研习什么学问？施展什么才华呦？
此一去关山万里,宁古塔乃著名的苦寒之地,将来,能活着入关就是人生万幸喽！
吴兰友汉槎老弟不必过于悲观,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英男.也许,经历这一番挫折, 汉槎的诗歌创作会起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呢, 所谓“凤凰浴火”,所谓“百炼成钢”……
吴兆骞造化弄人呀！以前在江南老家,每天锦衣玉食,身边友朋环绕,吟诗作赋,风流倜傥,这突然遭人诬陷,夺去功名,发配边关,山高水远,死生未卜,其人生际遇,何止是两重天呀！更可怜,家产被全部籍没,身无分文之资,家无隔夜之粮……要不是京师的友人慷慨资助,我哪里有钱租这牛车,又哪里有钱做这几个月路途的盘缠呀？
吴兰友此次流徙之人境况都差不多,说起来,你比我吴兰友还强些,至少你比我年轻,说不定会挨到奉诏还乡的那一天.你看我这年龄,我这身板,这把老骨头只怕要抛到边关之外了.
吴兆骞兰友兄,你的身体如此之差,这次迁徙北国不知道能否吃得消？实在不行,就坐在我的牛车上吧？
吴兰友那哪成？这些书已经够它受的了,再加上我,还不把它压垮了.说起来,这牛,也跟着咱们受罪了,真可谓“城门失火, 殃及池鱼”.哦！
时辰不早了,你看,方老伯、孝标他们都来了.
[方拱亁、方孝标匆匆走来.
方拱亁汉槎,兰友,你们收拾好了吗？咱们出发吧！
吴兆骞行囊倒是整束完毕.可是,我还要再等一下.
方拱亁汉槎还要等谁？你的父母兄弟妻子不是以后再出关吗？
吴兰友是啊,送行的诗友已经饯行完毕,那些送你出关的赠诗已经遍于天下了.
吴兆骞还有一个朋友没有见到.
方拱亁还有一个朋友？都这个时候了,他还会来吗？
吴兆骞别人可能不来,这个朋友一定会来.
[顾贞观（内）：汉槎兄,我来迟了.
吴兆骞他来了.
[顾贞观匆匆跑上.
顾贞观汉槎兄.
吴兆骞梁汾弟,你可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顾贞观我也知道,我不来,你就不会走.
吴兆骞这一去山重水复,见不到你,我的心中怅然有失啊！
顾贞观汉槎兄知道我因何来迟吗？
吴兆骞不知道.
[顾贞观从包中取出一双雨靴.
顾贞观汉槎兄请看！料得关外雨雪纷飞、道路泥泞,我专门到京城的鞋店订做了一双牛皮雨靴,赠给我兄,好让我兄在泥泞中跋涉时增加一重温暖.
吴兆骞梁汾弟真是想得周到,为兄我感激之至.
顾贞观汉槎兄,我还带来了一件更大的礼物.
吴兆骞更大的礼物？
顾贞观（捧上一张诗稿）这是吴梅村老前辈赠你的诗稿,专门托我转交给你.
[吴兆骞接过诗稿.
吴兆骞（念）《悲歌赠吴季子》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
君何独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
生非生兮死非死……
八月龙沙雪花起,橐驼垂腰马没耳.
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
嘻嘻乎悲哉！生男聪明慎勿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
君不见,吴季子！
吴兰友真是一首好诗呀！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方拱亁撕肝裂胆,荡气回肠.
吴兆骞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梅村兄长也.
梁汾兄弟,有你的雨靴踏路,有梅村兄长的赠诗相伴,我这一路也不孤独了.
方拱亁还有我们,一路上相依相伴,风雨同舟,共渡难关.
吴兆骞好,梁汾老弟,我们就此别过.
顾贞观汉槎兄,此一去关山万里,请兄长时刻保重.兄弟我一定会千方百计,全力营救,争取让你早日踏进山海关,返回你魂牵梦绕的美丽江南.
[暗转.
[幽怨、凄婉的音乐声中,吴兆骞吟诵诗作《出关》吴兆骞边楼回首削嶙峋,筚篥喧喧驿骑尘.
敢望余生还故国,独怜多难累双亲.
云阴不散黄龙雪,柳色初开紫塞春.
姜女石前频驻马,傍关犹是汉家人.
第二场寒苦北地
[画外音：顺治十六年七月,经过四个多月的艰辛跋涉,吴兆骞一行终于抵达此行的终点——黑龙江省宁古塔.但是,吴兆骞同行的好友吴兰友却没能躲过艰难与疾病的折磨,将生命留在了流放的途中.
[顺治十六年（公元1659 年）七月.
[黑龙江省海林：宁古塔旧城,吴兆骞新居前.
[方拱亁身背布袋,匆匆走上.
方拱亁汉槎贤侄！汉槎贤侄！
[吴兆骞从屋内走出.
吴兆骞是方老伯呀！不知贵客光临,有失远迎.
方拱亁哎哟,汉槎贤侄,你就别客气了！
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方拱亁从肩上放下口袋,交与吴兆骞.
吴兆骞这是？
方拱亁我用从老家带来的一匹丝绸换了一些粮食,知道你还没备下吃的,就先送过来一点.这是高粱米,你伯母还在里边掺了东北的红小豆.你只知笔墨纸砚,不善柴米油盐,这个呀,简单,放上水煮熟即可食用.
明天呀,我再送些你伯母腌制的咸菜.
吴兆骞多谢方老伯关照.
方拱亁咳！这有什么？大家同舟共济嘛！
听说你最近情绪低落,意志消沉.
细想想,有什么呀？不就是除去功名吗？不就是籍没家产吗？不就是发配出关吗？你看,当地这些穷人,不也活得好好的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这么年轻,经过这一番磨难,说不定就柳暗花明了呢？
吴兆骞方老伯所言极是,我已经说服了自己,正在适应人生的变故.
方拱亁哦,对了,你猜我刚敢于遇见了谁？
吴兆骞谁？
方拱亁陈嘉猷.
吴兆骞陈嘉猷,字敬尹,福建人.
方拱亁曾任浙江巡抚,顺治十二年获罪,被流放宁古塔.
吴兆骞他是流放宁古塔的第一个汉人.
方拱亁对.你如此了解他,他对你也了如指掌,并且仰慕已久.
[陈嘉猷上.
陈嘉猷方老伯,这是汉槎吧？
方拱亁说曹操,曹操到.敬尹,此人正是吴汉槎.
陈嘉猷江南才子,青年才俊,诗坛奇葩,名扬天下的吴汉槎,今天可有幸见到了.
吴兆骞敬尹兄过奖.你翻的都是从前的皇历,小弟我如今只是一个获罪流放的流人而已.
陈嘉猷流人怎么了？我就是宁古塔的第一个流人.我来之前,宁古塔尚无汉人.我来这里四年多,已经见过了许多流人,张缙彦、钱德维、杨越、肃之兄父子,佛学家函可,还有你吴汉槎.依我看,发配宁古塔的流人都是当今最优秀的人才.多少人饱读诗书、满腹才学,胸怀经纬之伦,一腔报国之志,一个命运的闪失,就被流放到这艰苦备尝的塞外北国.我看呐,不管什么缘由,既然来了,咱就随遇而安,安步当车,善待自己,过好每一天.何况,宁古塔的官吏和当地百姓都十分敬重咱们这些读书人,不仅高看一眼,还分给住房、耕牛和土地,虽是刑余之人,行动尚且自由.而且远离官场是非,耳根清净,心态超然.
和当地这些淳朴的百姓相处,你会觉得温情脉脉,如沐春风……
吴兆骞可是我吴兆骞自幼生长在书山墨海,于这田间耕作、春种秋收、采集狩猎委实是一窍不通啊！今后当如何生存下去,苟延残喘,都是个难题呀！
陈嘉猷鼠有鼠道,蚁有蚁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汉槎不善稼樯耕作,可你有文才在身呀！可以利用你的长处开馆授徒.这里的官吏百姓对你的才华都十分仰慕,还愁招不到学生.如蒙汉槎不弃,我的犬子光召就作为你的第一个入室弟子如何？
吴兆骞开馆授徒、说书讲经倒是我的所愿,可这能够维持生计吗？
陈嘉猷这你放心,我们请你教授弟子是要付出报酬的,这酬金可能不够丰厚,但维持你的生计绝无问题.
吴兆骞让方老伯、敬尹兄见笑了.
方拱亁唉！吃喝拉撒,人生之头等要事也.
谁能免俗？
陈嘉猷兆骞老弟,你刚到这里,环境还不熟悉,这宁古塔虽然是塞外苦寒之地,其实物产也很丰饶,比如人参、貂皮,比如榛子、松籽,只要有心、勤劳,日子也会越过越好.在这方面,你的邻居杨越可是一个奇才,他指导满人耕种收割,教他们学做生意,刚到宁古塔时没米下锅,他就在街头摆上地摊,拿自己的物品和当地人换粮食.杨越的妻子擅长烹饪,夫妻二人就开了一家糕饼铺,还制作绍兴风味小吃,每天都宾客盈门.杨越为人任侠慷慨,空闲的时候你同他聊聊.
吴兆骞多谢敬尹兄指点,有空我一定拜访杨越.对了,敬尹兄,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宁古塔,还不知道这塔在何处？
陈嘉猷噢！汉槎老弟,你也犯了这望文生义的毛病.许多人刚来时都以为这宁古塔是座宝塔,其实不然,这完全是满语的音译,“宁古”是“六”的意思,“塔”是“个”的意思,合起来就是“六个”的意思.据说很早的时候曾有兄弟六人在此居住,于是,这里就被称为“宁古塔”.
吴兆骞哦！是这样.
[暗转,复明.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夜深人静,朔风怒吼.
[吴兆骞陋室,一灯如豆.吴兆骞在灯下给父母写信.
吴兆骞（画外音）“宁古寒苦天下所无,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风和雷鸣电激咫尺皆迷,五月至七月阴雨接连,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尽冻.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
[音乐渐起,夜幕中飘来幽婉凄楚的歌声.
穹帐连山落月斜,梦回孤客尚天涯.
雁飞白草年年雪,人老黄榆夜夜笳.
驿路几通南国使,风云不断北庭沙.
春衣空相寄,五月边城未著花.
[暗转.
第三场塞外月圆
[康熙二年（公元1663 年）.
[吴兆骞开馆授学的学馆门前,悬挂着“北疆开蒙”的牌匾.
[屋内传出吴兆骞与学童们的教学、读书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吕律调阳,云腾致雨……
[杨越急忙来到学堂,大声呼叫.
杨越汉槎,汉槎,快出来！
[吴兆骞急忙走出.
吴兆骞友声兄,出了什么事啊？你找到这里.
杨越你先猜猜是好事还是坏事？
吴兆骞好事？坏事？
杨越快猜呀！
吴兆骞这些年命运多舛,我的身心已然麻木,还惧怕什么生死祸福？坏事吧！你说吧！我能承受.
杨越正相反,天大的好事.你的夫人和妹妹千里迢迢,从老家赶来和你相会了.
吴兆骞真的？她们在哪里？
杨越在我家呀！正和你嫂子聊天呢.快走！先把学堂散了.
[暗转.
[吴兆骞居室内,吴兆骞与葛采真相向而立,久别重逢,百感交集.
吴兆骞采真,你瘦多了.你一个女流之辈,一路跋涉,从锦绣江南走到这塞外北国,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啊！
葛采真吃苦倒不怕,怕的是你有个什么变故.你一介书生,体质文弱,视力又差,偏又性格倔强,好认死理,一下子从和风细雨的江南发配到这风雪交加的寒苦北地,生活艰辛,精神更是备受打击,这巨大的命运落差任谁都难以承受,何况是自幼好强的你,我就怕你一时想不开……
吴兆骞有几次还真的想不通,功名没了,家产没了,通向生命彼岸的桥梁断了,故乡和亲人退回到寒夜的梦里,这生命的延续还有什么意义？
葛采真在你发配这四年里,我也常常从梦中惊醒.面对着长夜孤灯,我也时常向自己发问：假如当初你不是那么桀骜,那么执拗,在强权面前稍稍低下你那高贵的头,在考场上把考卷答完,凭你的学识才华,何至于此？可你偏偏自命清高,不肯屈尊降贵,交白卷,冒犯龙颜,以致除去功名、籍没家产,全家流放塞外边关……你不仅害了自己,也连累了全家人啊！
吴兆骞“士可杀而不可辱”,孟夫子说：“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我一个堂堂圣人门生,江南才子,岂能卑躬屈膝,低声下气,以求嗟来之食,苟且偷生？
葛采真你是保住了你的做人尊严,你是守住了你的文人气节,可你也害得全家流离失所、妻离子散.你扪心自问：你这样做,值吗？
吴兆骞没什么值与不值.田横自刎不受封赏,齐人不吃嗟来之食,介子推宁可被火烧死,也不走出山林……气节是读书人的生命,尊严是文化人的品格.松柏傲雪不凋,红梅迎风怒放,竹有节,兰有芳,我吴兆骞自幼读书,圣贤的教诲历历在耳,如何能在得失荣辱面前失了气节,软了骨头,丢了真理.变成那种贪生怕死、唯利是图的势力小人.你也是读书人的后代,怎么几年不见,变得让我如此陌生？
葛采真说你执拗,你还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人家说不撞南墙不回头,你是任凭南墙撞破头,跳进黄河心不死.你读了那么多的书,难道忘记了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司马迁含羞忍愤,著成《史记》的事例吗？“大丈夫能屈能伸”,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可你,一点委屈都受不得？连个外圆内方、伸缩自如的道理都不懂.还自诩什么读书人？什么江南才子、诗坛奇人？我看你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不晓事理、不知进退的书呆子.
吴兆骞（气愤地）你！
[外面响起敲门声,同时传来杨越的大嗓门：“汉槎,汉槎！
[杨越推门而入.
杨越汉槎,你嫂子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宴,为弟妹接风,今天晚上,咱们兄弟俩好好喝几杯本地酿造的东北小烧……（见二人情绪紧张）怎么了？这几年不见,一见面都面红耳赤的？是不是久别胜新婚,过分激动了？
葛采真友声大哥,您先回去,我和汉槎说点事,马上就过去.
杨越噢！看来我是打扰了夫妻俩说知心话了？好,我先告辞,你们尽快过去！
[杨越匆匆走出.
葛采真汉槎,你知道吗？因为你的发配,家中财产籍没入官,为妻我独木难撑,生活陷入绝境,咱们的大女儿不得不送给她姑姑文柔抚养,二女儿也过继给了你的姨夫李宾侯.
吴兆骞是这样？你为什么不早点写信告诉我？
葛采真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只能让你担忧焦虑……
吴兆骞我的两个女儿啊！你们也被为父连累了.
葛采真还有,咱们的父亲,也于今年七月过世了.
吴兆骞你说什么？父亲大人,他……
葛采真父亲他受你的事牵累,顺治十七年途径北京,正要流徙关外,适逢新皇登基,全家遇赦,这才免除一难.
今年七月,他老人家在抑郁中抱病离世……父亲他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他说最遗憾的就是没有见到你生入山海关.
吴兆骞父亲,请恕孩儿不孝,拖累了您和全家,更未能临终侍奉,床前尽孝.
[幽婉的音乐渐起,扣人心肺,催人泪下.
第四场七子结社
[几年后的夏天.
[宁古塔新城西门外的鸡陵山下.
[吴兆骞与张缙彦在山水间寻幽探胜.
吴兆骞坦公,这一路急行慢赶,您的身体还吃得消吗？
张缙彦有点气喘,不过还成,没什么大碍,小憩一下便可恢复.汉槎比我年轻,感觉如何啊？
吴兆骞也有点气短啊！看来,平时是读书太多,外出活动过少,今后应该走出书斋,经常接触大自然才是啊！
张缙彦然也,如今被流放关外,成了丧家之犬、无主之猫.国家既不需要咱们的安邦良策,皇上也不需要你我的文韬武略,空怀报国之心,报效无路；徒有凌云之志,施展无门啊！
唯有这身体是自己的,理应好好爱惜呀！
吴兆骞坦公说得是,其实,这被贬逐流放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张缙彦汉槎说得对.古往今来,有多少忠臣良将在朝廷的党争之中、个人的名利途中失蹄落马、折戟沉沙,最后落得人头落地、身败名裂.商鞅被车裂,李斯被腰斩,韩信被谋杀,方孝孺被诛灭十族,袁崇焕被千刀万剐……
吴兆骞倒是放逐的屈原留下了《离骚》,归隐的陶渊明留下了《桃花源记》,四处谪贬的李白、苏东坡留下了光耀史册的千古诗篇.
张缙彦汉槎,你如今是真正地想开了啊！
吴兆骞苟且偷生,随遇而安而已.
张缙彦这不是你吴汉槎的真实想法,圣贤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我饱读诗书,通古达今,洞晓世事,虽然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但总还会在严冬里寻找生机,在逆境中寻找希望的.我相信你一定对未来有自己的打算,苟且偷生,无所作为,那不是你汉槎的人生追求.
吴兆骞坦公,我真的没有什么宏图大志了,即使有,也无法让这折断的志向展翅高飞了.我只有两个小小的心愿,希望在有生之年得以实现.
张缙彦哦！这其一……
吴兆骞其一是在有生之年能生入山海关,回到我的故乡吴江松陵镇.落叶归根,终老桑梓,也算了却了我父亲临终的遗愿.
张缙彦其二呢？
吴兆骞其二是,将我这些年创作的诗词和文章结集出版,以做一生之总结,留给后人评说.
张缙彦汉槎,你说到我心里去了,你的心愿和我如此相似.我科考中举后曾任兵部尚书、山东右布政使、工部右侍郎,只因资助戏剧家李渔刻印《无声戏》,并为之作序,被人弹劾,说我自称不老英雄以蛊惑人心,竟至获罪流放.空有报国之心,奈何报国无门.如今日渐老迈,怕是生入山海关,回我的中原老家已成奢望,只剩下了一个夙愿,我想撰写一部《宁古塔山水记》,将我眼中心底的宁古塔用文字固定下来,留给后人……
吴兆骞坦公,很好啊！这也是我们成立“七子诗社”的初衷啊！张缙彦汉槎,你看,这两山之间、长板桥边竟有一孔山泉呀！
吴兆骞在哪里？
张缙彦汉槎,你看,这是多美的景致啊！
简直是北国名泉、关外奇景啊！我的《宁古塔山水记》又有了新的内容了.
吴兆骞果然是一孔好泉水啊！我见过济南的趵突泉,也见过无锡的“天下第二泉”,可是第一次见到关外的泉水.
张缙彦等等,汉槎,这里荒山野岭,人迹罕至,这泉水一定还没有名字？等我给它起个名字.
吴兆骞是该起个名字,命名什么好呢？
张缙彦汉槎,我知道你文思敏捷、胸藏珠玑.这个泉水的命名嘛,你千万别和我抢,我一定要亲自命名.
吴兆骞好好好,我不夺人之美,你想吧！
张缙彦有了,就叫“泼雪泉”.
吴兆骞“泼雪泉”？
张缙彦你看啊,这北国塞外,严冬时滴水成冰,漫天大雪有如从天宫撒下的梨花万朵,那大雪竟不似落下的,倒像是从玉皇大帝或王母娘娘的巨大的簸箕里泼下来的.你再看这泉水,白似珍珠洁如玉,水清似雪,动感十足,也像是玉皇大帝的小儿子淘气时用小簸箕泼上去的瑞雪一般.
吴兆骞坦公兄这一形容,竟比这泉水还要生动形象了.我赞成,就命名为“泼雪泉”.
张缙彦玉皇大帝不会不同意吧？
吴兆骞我想他不会,在人间,除了吟诗作文,咱们已经没有任何权力了；在天界,玉皇老儿总该可怜可怜我们这些舞文弄墨的酸秀才,赏给咱们这点薄面吧？
张缙彦好,那就只当是玉皇大帝恩准了.
我今晚就亲笔题写“泼雪泉”的匾额,明天就去请石匠在附近的悬崖石壁上勒石留印,让“泼雪泉”的名字推广开来,流传下去.我还要写一篇《泼雪泉》的纪游,放入我的《宁古塔山水记》中.
[暗转,复明.
[一束追光照在悬崖石壁,“泼雪泉”三字灵动潇洒.冬天的泼雪泉凝固成一幅油画,仿佛琼楼玉宇.
[画外音：吴兆骞与张缙彦、钱德维等结成了黑龙江省第一个诗社——“七子诗社”.他们时而相聚饮酒赋诗,时而远足寻幽访胜,苦中作乐,寄情于山水之间,创作出许多讴歌宁古塔的诗文.康熙十三年,黑龙江将军巴海仰慕吴兆骞的旷世才学,将吴兆骞聘为书记兼家教,教二子读书,礼遇甚重.
康熙十七年冬,朝鲜王朝节度使李云龙路过宁古塔,吴兆骞创作出《高丽王京赋》,名震异邦.吴兆骞等流人受到当地百姓的敬重,甚至常常成为当地官吏们的座上客,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然而,思念家乡,渴望回到江南的桑梓故地与亲友团聚仍然是吴兆骞梦中的主题.正像他给出生在塞外北国的次子起名的寓意,“苏还”——“苏武还乡”,“早还苏州”.
第三幕大雁南飞
第一场以词代书
[隆冬时节,白雪皑皑.
[北京西郊千佛寺.
[顾贞观在大雄宝殿前静静踱步,若有所思.
[画外音：康熙十五年,顾贞观结识了当朝大臣明珠之子,青年诗人纳兰性德,并成为他的老师.顾贞观为吴兆骞求情,希望纳兰性德想方设法营救吴兆骞入关.但是,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这年冬天,顾贞观寓居京师千佛寺,冰雪中读到了吴兆骞的来信,信中描述了戍边的苦况：“塞外苦寒,四时冰雪,
鸣镝呼风,哀笳带血,一身飘寄,
双鬓渐星,妇复多病,藜藿不充,
回念老母,茕然在堂,迢递关河,
归省无日……”读着寄自北国的来信,顾贞观想起了自己的好友,远在寒苦北地的诗人吴兆骞,也想起了自己全力营救吴兆骞入关的承诺.心情沉重,百感交集,写下了情真意切、荡气回肠的词作《金缕曲》.
[内：顾先生,有位纳兰先生前来拜访.
顾贞观哦！纳兰性德,他终于来了.
[纳兰性德匆匆走上.
纳兰性德恩师,一向可好？您躲在这宁静优雅的千佛寺中,倾心向佛,修心养性,是否有灵感造访啊？
顾贞观容若,你可来了.我刚敢于还真填了一首《金缕曲》,正待向你请教呢！
纳兰性德哦！岂敢,恩师的大作,弟子要先睹为快.
顾贞观慢着,容若,还记得前些天我向你提及的被流放宁古塔的诗人吴兆骞吗？
纳兰性德当然,老师嘱咐我一定要全力营救他.
顾贞观这首词就是写给他的.
[顾贞观把词作递给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念）“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顾贞观（背诵）“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
纳兰性德“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悠远、怀念的音乐声起,幕后朗诵——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
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辞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守候.
顾贞观“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纳兰性德恩师啊！好词啊好词！正可谓如怨如诉,如歌如泣.真一曲真情洒露,直教人伤怀落泪.友情至此,也不逊于俞伯牙与钟子期的千古知音了.
顾贞观容若,你该知道愚师我要救助汉槎入关的情由了吧？
纳兰性德没想到老师对汉槎的情感是如此之深,要救助汉槎的决心是如此之大！真令学生我感怀落泪呀！
顾贞观我曾去拜访我和汉槎的几位旧友,他们过去曾极力赞赏汉槎的人品文章,如今都身居高位,想必能为汉槎南归尽一臂之力,可谁知人情淡薄、世态炎凉,他们竟不顾念昔日旧情,不肯伸手相助.
纳兰性德这是先皇钦定的案子,他们怕惹火烧身,有所顾忌也是可以理解的.
顾贞观容若,这件事,我只有拜托你了.
你父亲是朝廷重臣,只要你出手相助,一定会有希望的.
纳兰性德这……老师吩咐的事情弟子自当全力以赴,但这是件棘手难办的事情,不知父亲是否应允？更不知会遇到什么难处？还要寻找合适的时机,合适的人,合适的方式,合适的理由……
顾贞观容若这是要知难而退喽？
纳兰性德不,读了恩师的《金缕曲》,我已在心中发了宏愿：一定要帮助汉槎生入山海关,帮助恩师兑现许下的诺言.请以十年为期,十年内营救汉槎入关.
顾贞观不,容若,人寿几何？十年太久了,以汉槎羸弱的身体,在那塞外苦寒之地,能有几个十年？请以五年为期,好吗？
纳兰性德“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守候.”好,恩师,我答应你,就以五年为期,五年内想尽办法,营救汉槎入关.
“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余事.”
顾贞观我先代表汉槎谢谢你.
纳兰性德汉槎倒是该先代表他自己谢谢你啊！老师您写的这哪里是《金缕曲》呀？简直就是“赎命词”啊！
第二场嫌隙顿逝
[画外音：康熙十七年夏,内大臣武默纳封祀长白山后,吴兆骞创作出词采瑰丽的《长白山赋》,康熙皇帝御览后,喜不自胜,动容咨询,然而,因为有人从中作梗,召还未果.康熙二十年,经过纳兰性德、徐亁学、顾贞观等诸多友人戮力营救,终于筹金两千,以认修内务府工程的名义将吴兆骞赎罪放还.此时,距顾贞观与纳兰性德相约的时间刚好五年,而吴兆骞的流放岁月前后整整历经了二十三年.在欢迎吴兆骞南归的宴席上,徐亁学即席赋诗《喜吴汉槎南还》,和者多至百人.以王士禛的诗句：“太息梅村今宿草,不留老眼待君还.”最为人传送.吴兆骞回京后,被留在纳兰性德家,为纳兰性德的弟弟揆叙授读.后来,吴汉槎因为一件小事与顾贞观有了嫌隙……
[明珠府上,吴兆骞房内.
[吴兆骞在屋内看书,纳兰性德敲门.
纳兰性德汉槎兄！
吴兆骞容若,请进！
[纳兰性德走进屋内.
纳兰性德汉槎兄,我父亲请您去书房.
[暗转,复明.
[明珠书房,纳兰性德与吴兆骞走进书房.
明珠汉槎呀！听说你最近与顾贞观有了嫌隙,我来找你聊聊.
吴兆骞只是一点小事,何劳明相牵挂.
明珠不,一点小事也可能造成大的误会,小小的蝼蚁也能毁坏友情的长堤.汉槎呀！贞观对你可是一片赤诚啊！
你在塞外北国长达二十三年,为了能让你早日入关,他多次托人求我,甚至动用了我的儿子纳兰性德.
吴兆骞明相,这些我都知道.
明珠不,还有你不知道的.兆骞,你过来,看这里.
[吴兆骞跟随明珠走近墙上的一块匾额,上书“顾贞观为吴兆骞屈膝处”.
吴兆骞（念）“顾贞观为吴兆骞屈膝处”,这……
明珠贞观为了救你入关,求我的儿子纳兰性德带他见我,当面恳求,我因为此事关系重大,没有立刻答应.
贞观他当即在此双膝跪下,声泪俱下,苦苦哀求……
吴兆骞（感动至极,声音哽咽）贞观……
明珠我为你的遭遇难过,更为贞观对待朋友的真诚打动.当即答应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尽办法救你入关.
兆骞呀,你有这样肝胆相照的朋友,应该感到荣幸啊！
纳兰性德兆骞兄,贞观老师对你的情感,那真是感天动地,他写给你的那首《金缕曲》是我看到的最感人的赠友词.他读给我时,我当时就潸然泪下、不能自已了.
（背诵）“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
只绝塞,苦寒难受.
吴兆骞“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贞观,有此真情,我心中还有什么嫌隙不能化解？还有什么误会不能消除？
明珠兆骞呀,这就好啦！等过几天,中秋节到了,你把贞观请到家中,咱们好好聊聊,举杯邀明月,共叙人间真情.
[暗转.
第三场遥望北疆
[吴江松陵镇.
[吴兆骞新居.门楣上书写着“归来草堂”.
[画外音：康熙二十二年,吴兆骞终于返回家乡吴江松陵镇,并在童年好友的资助下,筑屋三间,命名为“归来草堂”.
[吴兆骞坐在屋前的矮凳上,捧着一叠诗稿.
[葛采真捧着一壶茶,从屋内走出.
葛采真汉槎,这是今年的明前茶——碧螺春,快来尝尝.
吴兆骞（接过茶,咂了一口）真是好茶呀！
多年没有喝过家乡的春茶了.采真,在塞外北疆,我们都喝什么来着？
葛采真冰凉的井抜凉水,大口痛饮,数九寒天还大嚼从井口凿回的冰块,嘎崩嘎崩的.
吴兆骞就这样,人的身体还倍棒,冬天零下三十多度,狗皮帽子上挂满了霜花,可人的精神却那样豪迈,身体还那样结实.怪不得满人仅有十几万人就打到了北京城,夺下了大明江山.
葛采真你就别谈这敏感的话题了,免得被人听到,招来横祸.
吴兆骞听你的,不谈这些了.这些年的“文字狱”已把多少无辜的文人锁进了监狱,送上了断头台,还是三缄其口的好.这人长的嘴吗,只是吃饭用的.哦！对了,还可以喝家乡的好茶.
[吴兆骞端起茶碗,啜了一口.
葛采真汉槎,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吴兆骞身体更加沉重了,只能勉强在屋外坐一会儿,待会儿还要躺到床上去.
葛采真听你昨晚咳了一夜,真是快把心肝肺都咳出来了.奇怪了？济生堂刘郎中开的药怎么不见疗效啊？
吴兆骞我在想啊,大概是我在北国二十多年,已经适应了那里的水土气候,这一回到温润的江南,反倒水土不服了.
葛采真那咱们再回到宁古塔去？
吴兆骞回是回不去了.说起来也奇怪,在宁古塔的时候,一门心思地想回到家乡吴江,做梦梦见的都是“寒山寺”“沧浪亭”“虎丘塔”“苏州园林”,这好不容易回到了桑梓故地,站在了祖宗生活的土地上,却又怀念起塞外北国那漫天的大雪、辽阔的黑土地和土地上那些纯朴善良的人们啦！
葛采真还有那关东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
吴兆骞兴安岭的麋鹿,松花江的尺鲤,长白山的灵芝.“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落进汤锅里.”我现在最想的就是你在宁古塔寒舍外采来的蘑菇熬的汤,喝上一碗真舒坦啊！采真啊！这几天,我常常想,其实,当初要是不回来,扎根黑土地,终老大森林,做一只筑巢北疆的丹顶鹤,在那蓝天白云间自由翱翔,也未尝不可.说不定还不会得这场病呢？
葛采真你这回呀,是身体上的水土不服和心理上的相思病一起犯了,我也在想啊,宁古塔是回不去了,你的病在江南只怕很难痊愈,不行,咱们先去京城看看？那里的气候干燥凉爽,说不定适合你？况且,你那里又有许多朋友.纳兰性德前几天来信,不也邀你去吗？那里是京城,一定能找到更好的郎中.
吴兆骞我看也只好如此了.死不足惜,况且我已经几次死里逃生了.康熙六年正月初五,将军巴海卧病在床,临时管事的副都统命令我迁到乌喇.第二天凌晨动身时,天气冷得滴水成冰,哈气成霜.走到第三天,险些葬身雪海……那一次,幸亏巴
海将军及时发觉,派人飞马追回,捡回了一条命……这一回,如果是阎王爷执意要我去,我也没办法.
只是,我还挂念着一件事……
葛采真你的诗稿？
吴兆骞是啊！说起来伤心哪,这些年四处奔波,颠沛流离,我的诗文大多散轶,剩下的不足十之二三,再不整理刻印,只怕我死后就化为泥土喽！我死了就算了,希望他们留在尘世,延续我的精神,舒张我的气息,也让后人知道,这个世界曾经有过一个名叫吴兆骞的人,从狂妄狷介到备受打击,从不谙世事到略有所悟,快到人生的终点,才知晓一点做人的艰难、行路的曲折和狂妄的代价.
葛采真我看呐,就把整理诗稿、编辑刻印这件事交给苏还吧！明天咱们就雇一驾马车,去京城看病.
[暗转.
[画外音：康熙二十三年十月十八日,吴兆骞客死京城,时年五十四岁.其好友纳兰性德为其料理后事,出资送灵柩返回故乡吴江,次子苏还将劫余的诗文整理成《秋笳集》八卷.吴兆骞文章诗赋,堪称文坛奇才,发配北国边塞后“胡笳羌管,独奏边音”,其“悲凉抑塞,真有崩云裂石之音”,被誉为“边塞诗人”.《四库全书总目》评价：“兆骞诗天赋特高,风骨遒上.”一颗
诗坛星斗就此悄然陨落,沉睡在故乡的土地上.
剧终
责任编辑李凤臣
风雪宁古塔论文参考资料：
概括总结，这是适合不知如何写宁古塔和风雪宁古塔和话剧方面的风雪宁古塔专业大学硕士和本科毕业论文以及关于风雪宁古塔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相关职称论文写作参考文献资料。
